阿姨基金
多不分2025-01-24 16:0023,379

前言

“我管这个叫‘阿姨基金’,就好比股票基金,债券基金,都是一箱水果,里边有各种水果,也就是多种阿姨,你要关注她们,如果你不去仔细分析你这个基金,只是随便买,肯定不行。请阿姨,收益和风险是对等的。“

0.

我叫夏阿乐,那年我用我和丈夫董林的生日数字下注了一组双色球彩票,幸运地中了三千万大奖。我们买了位于市中心商业区的大房子,这让老董清早一出车,就很容易拉到客人。

初冬的阳光下,我闭起眼睛,想到住在相邻市里的妈妈……我们已经冷战好几年了。偶尔我们会通个电话。“都还好吧。”“还好。”“工作还行吗?”“还行。”对话内容不过如此。关于中奖,新家以及即将出生的孩子……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再有四周,就是我的预产期了。

1.

老董推门进来,一直想着刚才在地库里发生的事,见我在费力歪着脖、绕过大肚子剪脚指甲,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赶紧过来帮我,而是默默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凌乱的人民币,放桌上数起来,一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都连着号。

“小费?这么多?”我觉得太厉害了,这就是他独特的魅力,但又想,这客户不会还牵扯出什么别的要求吧?

老董像屋子里的一团热气球,但心思完全飘在外面,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惊讶。我喜欢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看起来比33岁大了很多,他强壮,个性率真,缺乏幽默感,绝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讨人喜欢的相亲对象。

此时,他还在想着随风追逐现金的那一分钟——

今天他收工早,因为我想早点吃晚饭,然后让他陪我去看新上映的《无名之辈》。

不到下午五点,他在地库里停了车,想起忘拿为我新订制的画框,便转身返回去。

刚走到一半,他听见发动机的咆哮声,伴随一阵阵风声从地库入口传来,一辆暗铜色的兰博基尼,沿着第一通道开过来,看样子要再往下面行驶一层,那里常年停着不少用保护罩遮挡起来的豪车,有时数量比楼里亮灯的住户还多。他心想,上千万一辆啊,一年都开不了两次,太浪费了。

轰鸣声占据了整个通道,震得让心脏都加入了共振。车向前飞出去,强大的气流在车尾形成一股牵引力。就在这时,一个男孩从左边小单元门冲出来,因为速度很猛,在转弯时险些冲入车道,老董下意识地扑过去,用胳膊挡向男孩。两个人重重地撞到一起。

原来是陶琦啊!

他是陶景道的儿子,才上五年级,个子已经超过一米七了。还没说一个字,陶琦就狠狠地甩开老董的手,继续跑,一沓百元钞票充满了有钱公子的随性与飘逸,从他的兜里飞出来,散得到处都是。陶琦没有丝毫迟疑,接着大步狂奔,根本不顾老董在身后喊他。男孩跑得气喘吁吁,瞥了一眼老董,眼神是冰冷的,有恨意的。老董说自己当时看得非常清楚。

2.

"陶琦那孩子平时就不太正常,不过为了这两千块钱,差一点被撞,然后又突然不要钱了,是不太对劲。”我说。

“我小时候也这么被人说过。这是另一回事。”老董一脸严肃,把钱放进一个普通白色信封。

“被人说过什么?”我没有听明白。

“不太正常。”

老董低着头,但他绷紧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他又变脸了。老董自小被父母唤作“不招人待见”的孩子,大概是因为他说话嗓门粗,皮肤像鞋底一样又黑又糙,根本不像家里任何一个人。再后来,父母改说他“死相”,只因为发生了那场悲剧。他弟弟四岁,在河里玩耍时溺水身亡,七岁的他正站在河岸上,一动不动。他捡起弟弟的玩具和鞋子,冷静地走回家,说弟弟在河里,没上来。他面无表情地把东西交给大人。两年后,他又有了一个小弟弟。家里的墙上,没有他的照片,没有他的奖状,都是他三弟和父母的生活印记。每次从新闻里或者别人口中听到任何类似的瞬间,哪怕只有一微米的相似,他都会立刻变脸。我也担心过他,憋出一句又一句的解释,想要把他从回忆中拉出来。后来我知道了,那样做就是白费力气,倒不如忽略他,继续做我手头的事。

“不用多想了,直接把钱给他家送过去,”我说,“咱们没必要把什么都搞清楚。”

眼下,好奇心可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肚子里的宝宝,我根本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不行。”老董不同意,但也没说出任何理由。

他把钱从白色信封里取出来,又重新数了一遍,然后放进另一个全新的拜年红包里。看来是想讨个吉利。

“吃饭了,”陈姨在厨房叫我们,“今天我炖了番茄牛尾汤,加了柠檬叶和香茅,泰国风味,但是不辣,阿乐啊,你要多吃点。”

“好,来了!”

我们两个一听到陈姨招呼,立刻快速往餐桌走,规规矩矩地坐好。

我知道,陈姨接下来会一直忙到收拾完餐桌,才进自己的房间里吃饭。她已经上户三个月了,但我和老董还没有习惯这种主仆用餐的区别。我好几次要把她拉上餐桌一起吃,都被她拒绝了。起初几次,她会笑着和我解释,后来她只剩下礼仪性地摆摆手。

见陈姨去忙活了,老董又压低声音继续和我商量。

“……何况,总共究竟多少钱,谁能说清楚?除了陶琦,谁还能知道?”

“也对,这钱要真是陶琦爸爸的,你还得尽心尽力再陪他去现场找找。虽说那种情况下,丢个两三百块钱很正常,可咱们心里别扭呀。”

“所以最好把钱还给陶琦本人。”

我同意老董的谨慎。别说陶琦了,我甚至也有点畏惧他爸。他一点都不凶,但是总让人感觉脊背发凉。我自然是没有资格评论他的,只是因为我和陶爸之间出现了一个陈姨,所以距离显得稍微近了一厘米……

3.

陶爷爷是我国基金行业的第一代规则制定者,儿子陶景道在美国金融硕士毕业,和父亲一样是少白头,眼镜片背后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工作十五年后,陶景道功成名就,向基金公司递交辞呈,退出基金行业。也有人说,他退出是因为惹上了点麻烦,和更高一层的人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不得已才提前退休的。但不管怎么说,四十多岁的陶景道成了小区遛娃队伍里的模范父亲,一个全职家庭煮夫。

陶琦妈妈刘简珊,是他的前同事,现在是另一家头部基金公司的副总经理。一次,我偶然在一个关于中国基金的纪录片里看见了她,这也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有点像从三万米高空中播放出来的危险预警一样,不怒自威。

度过了疲倦的孕初期,我的食量从单人餐暴增到一人能吃完整只烤鸭。因为要控制体重,我越发频繁地去小区花园里散步。带孩子出来晒太阳的家庭不算多,但总有常见的几家人,我们聊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顺产和剖腹产、母乳、尿不湿和婴儿润肤乳这些琐事。人们告诉我,婴儿出生后的前四个月,新手妈妈最容易手忙脚乱,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由院外人变成了院内人。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陶景道一家。

得知我已经联系过几家中介,却还没有选中阿姨,陶景道立刻打开手机。

“你先看看她们,都是我之前收藏的。”

“宗阿姨,35岁,广东人,会说粤语、一点点英语,但教一个小婴儿说apple啦, open close啦,这些是够用的。”

“马阿姨,28岁,大学学历,她做辅食好,还自己编辑视频,在育儿嫂培训圈里很有名,很聪明。”

“刘阿姨,46岁,年龄虽然大了点,但你看,她上一个客户有三个孩子,她要带孩子,做饭,做卫生,一定是会高效有序完成工作的人。”

“对,我还收藏过男保姆,你考虑吗?”

“还有这个,这个,你都看看。”

我很吃惊,他家里明明有两个阿姨,怎么还要留这么多“储备”?

“你可以这么理解,阿姨服务于家庭,你要明白你雇佣的是什么样的人,可能会得到什么结果。我管这个叫‘阿姨基金’,就好比股票基金,债券基金,都是一箱水果,里边有各种水果,也就是多种阿姨,你要关注她们,如果你不去仔细分析你这么个基金,只是随便买,肯定不行。请阿姨,收益和风险是对等的。有的阿姨能用100元的食材,做出1000元的餐标水准,那你就是赚了,有的阿姨呢,做出来的饭还不如10块钱的一碗面条,那你就是赔钱。再比如说,你给孩子买的衣服和绘本,一个保姆能不能让这些东西增值,就是你的投资回报。所以我一直在阿姨基金里不停地丰富各种产品,为将来三宝做准备。当然了,肯定不能把阿姨基金和真实的基金一比一来对应,嘿嘿,但购买思路是一样的。”

我咽了咽口水,心里想的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如此“收藏”过老董,真是别扭啊!然而,陶景道一脸郑重的表情,让我不由自主地称赞起来:“对,您分析得太有道理了。”

他的小女儿哆啦一岁多,穿着粉紫小碎花上衣,白色软皮鞋,由阿姨牵着手,走路一摇一摆。阿姨眯着一对笑眼,皮肤白净,年龄看起来比我小很多,她时不时蹲下来给小丫头轻轻擦去口水,又指着花呀草呀,讲它们的名字和颜色。

“你家阿姨真温柔!”我对陶爸说。

“嗯,大学生。”陶爸背着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家眷,可他脸色很快一沉,接着说,“照顾哥哥的阿姨,当初是我老婆选的,唉,我和你讲,阿姨关系到孩子的脑部发育,出生前三年是黄金期,而且选阿姨最好一步到位,熟悉之后就难办了。”

我从陶景道的数据库里,选择了陈姨。她做过两年月嫂,六年育儿嫂,曾经随雇主去过日本和香港,会简单日语、英语和粤语,擅长淮扬菜和西餐,自己独创出不少中西融合菜,会开车。

我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先不告诉老董——陈姨的年收入比他的还要高。过去,我曾经要求老董和我一起发誓:绝不向对方隐瞒秘密。可搬进这个豪华小区不到两年,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幼稚的想法。

寂静太多,喧闹太少,多一个秘密反而不那么显眼了。

4.

现在我俩都没了看电影的心情。

我整晚拿着手机网购,而老董一直走来走去,测量各个房间窗户尺寸,打算更换一批新纱窗。我们偶尔交谈几句,大多是和陶家人有关的事。

陶家在这个院子里共有两套房,一套在三号楼用于主人居住,另一套在二号楼当作家政房,用来给阿姨居住、炖肉煲汤、孩子玩耍和练乐器。久而久之,哥哥连学习都统统搬到了二号楼,只有睡觉时,才回到父母那里。所以,我们偶尔会在地库或是院子里碰见兄妹俩人,从一个家走向另一个家。妹妹经常大声叫着“哥哥,哥哥”,遇到遛狗的,她也要追着玩一会儿。陶琦有点呆,脖子总是伸得老长,脑袋乱晃,喉咙里发出的曲子,不是一般的小调,而是充满了磅礴的气势。他走路时,如果没人拉着他,很容易撞上路人。

陶琦在国际小学读书,校车会准时停在院门口接送孩子。陶琦的阿姨姓冯,每天负责到校车站接送陶琦。大家常会看到一大一小的身影,有时候非常悠闲,有时候一路狂奔,冯姨拎着书包,拉着陶琦,拖着外套,一路拖到车站。冯姨虽说是个保姆,但谁见了,都会误以为她是妈妈。这也让我想起,我父母在我六岁时离婚后,我和妈妈是怎样度过每一个早上的。

接近晚上十点。

“就这么办!明天一早,我在院门口等陶琦,把红包往他兜里一塞,估计谁都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得上校车了。”

“你糊涂了,明天可是周六,不上学,等周一吧。”

我刚说完,陈姨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主卧门口外的阴影里,就像她一直在走廊里徘徊等候吩咐一样。

“您恐怕不用等下周一了,陶琦失踪了。”

她的语言风格我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每一句话里都有时间地点等诸多信息,十分精确。她保持着一贯专业的镇定,前来通知我们这件事。

“什么?”我有点发懵。

“你说什么,”老董冲到陈姨面前说,“你怎么知道的?”

“小冬刚才告诉我的,今晚陶琦放学没有坐校车。“

我看了一眼老董,显然时间是对上了。他没有坐校车,因为他比校车回来得更早。

陈姨接着说:”他父母以为他回家了,在二号楼写作业。二号楼有小冬,但小冬又认为他在三号楼的父母家,总之,谁也没想到陶琦没在任何一个家里。他家的冯姨几天前回老家了,她妈快不行了,父亲腿脚不好,全家都等着她这个劳动力呢。”

“小冬?”我一时间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

“就是照顾陶小妹的小冬阿姨。”

“哦,那个大学生,你怎么认识小冬的?”

“我们之前是在同一家家政公司上过课,正好坐在一起,加了联系方式。”

我并不知道陈姨认识小冬,她在我家工作了这么久,也从没有提起过。

“陶琦会不会去找冯姨了?她照顾陶琦那么多年,一直照顾得很好。”

“冯姨的老家偏僻,手机信号不好。陶家人已经报警,但还没联系上冯阿姨,不过,”陈姨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我问了我的另一个朋友,也是做家政的,她老乡在不同地方做过工,她的丈夫和冯姨是一个地区的,所以都在帮着找人,最好能直接去冯阿姨她家里找人!”

此刻,我听得有些紧张了,不知道是因为陶琦失踪,还是因为陈姨似乎神通广大。

老董跑出家门,站在二号楼和三号楼底下,朝上张望。我们只知道陶家的两套房都位于高层,此时也确实有几间面向院内侧的房间是灯火通明的,而且窗帘紧闭。这是很少见的。

老董猜测说,也许那就是陶家吧,陈姨肯定知道具体的门牌号。

他打算去问问陈姨,但是被我拦住了。

“要是这件事和咱们有一点关系,那也是你拾金不昧,找个时间把钱还回去就行了。要是你非想见义勇为,那也不是用在陶家,他家的人脉和资源,是你和我、再加上咱们所有亲戚的十倍都不止!用不着你帮忙找人。”

他一声不吭,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结婚四年了,我一直看不明白他的想法。中了彩票大奖之后,我给他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听起来并没有非常兴奋。我无数次想象我们躺在海岛豪华酒店的私人海滩上欣赏落日,去欧洲博物馆看名画,可他越来越像他父母,只想要守住自己的房子,干一份苦劳力,好像别的地方都有危险;我那时怀着巨大的热情看房,购置家具,但他单调乏味的表情像在我面前摆出一个三角警示架。幸好,最后我的希望没有落空,买下了这套房子。他的固执曾经给过我安全感,可现在需要得到关照的人,难道不该是我吗?

“那个男孩,比我们的孩子都重要吗?”我冷冷地说。

他走到窗户前向花园里看,他的背影暗得像山谷。

“你在想什么?”我强忍住委屈,“睡吧,明天我要去产检,你忘了吗?第36周的产检。”

“我知道,我在手机里设置了提醒。”

“我最近第六感越来越强了,我感觉我们会有个女儿。”

老董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他走过来,把头轻轻地贴在我的肚子上。

“我要去找陶琦,这一晚他走不远。”

我抄起手边的一本杂志重重地打他肩膀。他挡都没挡,就那么咣咣咣地被我打,然后他拍拍我的脑袋说:“我保证明天上午能陪你产检去。”

“这都快十一点了!”我没好气地说。

他提醒我画框已经放在走廊,然后就消失了。

那幅画是绘画班上我的结业作品,一副飞驰在丘陵沙地上的蓝色越野车。当初,在教室里选图片时,我把它和我向往的生活连在了一起,公牛和母牛(我们两个正好都属牛)坐在自己的战车里,而不是困在笼子里。可惜,我的画功很差,牛脸被我画得像烤红薯一样,有种睡糊涂了的感觉。我让老董帮我定制了一个钢制的细边现代画框,他下午发给我的照片上,看起来有点意思,倒不比西德尼·诺兰爵士的《奈德·凯利》差多少。

我刚准备去拿画,又是陈姨——让我又怕又敬畏的专业人士——再次打断了我。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小杯没加糖的热豆浆和几块苏打饼干。我哪有心思吃夜宵啊,但腿脚又如同被人施了魔法一样,走向了餐桌。

陈姨似乎看透了我在担心什么。她坐下来,开始讲述更多关于陶琦的事。

陶琦本来是希望能加入一群同龄小伙伴的,其中有一对双胞胎,一个电影明星的儿子,还有两个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的孩子,但是他没有成功。三年级之后,他长得比别人都快,这让他认识了更大一些的男孩,其中有个男孩叫任性,比陶琦大6岁,是街道电工的儿子。任性有时候会带陶琦和街道垃圾回收站站长的儿子去他家玩。每一次,冯姨都会跟着陶琦一起去。她坐在任性家门口的塑料凳子上,看着三个男孩玩电子游戏,鼓弄几辆掉链子的破旧自行车,或者玩点她看不懂的闪着光的仪器。

陶景道曾经多次斥责陶琦。他吩咐冯姨,“不许和那些乌七八糟的孩子玩”,“发现一次,扣一周的工资”。一次,陶琦又被抓住了,陶景道用他锻炼身体的绿色橡皮粗绳抽了一顿陶琦,罚他下跪(我还以为陶家人是现代派的惩罚方式,没想到竟然这么传统)。陶琦一周没法上学,三门主科全部靠家教,勉强跟上了学校进度。不过,学习进度落后这种事,在陶景道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说,和那些低级朋友交往才是致命的,家里有再多的钱和书本也守不住一个家庭的社会地位。

“冯姨啊,为陶琦这事,真被罚了两次,半个月的工资啊!”陈姨无奈地撇了撇嘴。

“说不定陶琦找任性可不止那两次,对吧?”我问。

“没错,冯姨睡觉睡得死沉,不管屋外发生多大的事,只要天还黑着,她就醒不了,除非硬去推她。”

“都是小冬告诉你的?”

“这……倒不全是小冬说的,其实我们做高端家政的阿姨是一个小圈子,也有群……”陈姨察觉到我的诧异,又继续解释说,“比较特别的阿姨,我们多少会知道点。”

我的记性向来很好。陈姨口中的任性,让我联想到老董曾经碰到的情景。

大概在一年前,老董晚上收车回家前,先把车停到街道一处路灯明亮的地方,拿出手机翻看派车平台新出的接单规则。这时,他看见陶琦和一个瘦高男孩无所事事地站在临街小卖铺的台阶上。瘦高的手里拿着啤酒,戴着毛线帽子,烫过的羊毛卷刘海被帽子压在额头上,远看挺像比诺曹的。老董琢磨,陶家公子怎么和这样的孩子玩到一块了。不过,他又转念想到了曾经的自己。或许一个人的变化来得快,也去得也快,没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的吧。

没过几周,他又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他俩和另外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人,转身走进一个小门。老董好奇,跟着他们,发现这群孩子钻进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原来这里藏着一个游戏厅,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根本用不着进去,老董就猜出里面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回家后,他讲给我听,也许真是自己看错了,怎么会是陶琦呢?

在他看来,小区里见到的陶琦又天真,又单纯,又有那么好的家庭条件,混混们根本接纳不了他,只会让他痛苦,用隐蔽的方式折磨他……甚至能置他于死地。

“啊,糟糕!”我大喊出来,心怦怦直跳。

陈姨吓了一跳,以为我哪里不舒服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午夜十二点,窗外很安静,我猜现在老董去找任性了,不,以他的本事,应该已经找到任性了。

6.

陶琦失踪的消息,当晚迅速而低调地传遍了整个小区。陶家首先锁定了冯姨,其他邻居业主们私下里互发消息,恐怕孩子是被保姆连哄带骗带走了,大概想讨笔横财吧。

陶琦妈妈是今年十大顶流基金经理的热门竞争人选,她的精神压力像暴雪一样厚重,她会规律性地和投资界朋友们参加登山俱乐部的活动,把压力以米为单位抛出去。今晚,她刚和队友抵达海拔4500米的雪山大本营,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炖肉,煮汤,烤土豆,切萝卜片,不到九点,她就睡下了,要为凌晨出发登顶养精蓄锐。她无暇去接陶爸的电话,当然了,这并不会影响千里之外对陶琦的搜寻。

不到一小时,市公安局局长,也是陶家的老友,已经把任务布置下去了。警方没有足够的资源找到城市里每一个失踪的人,可寻找陶琦,算是局长半个家事。局长老婆打开音响,听着维瓦尔第的《四季·冬》——不很快的快板——但是她压根没有听进去,反而一直留心听丈夫打电话,并且时不时挤眉弄眼一下,表达出她的意见。毕竟这十几年,她投资基金的不败战绩从来就不是靠她一个人的判断。

我从管家那里得知,陶景道此时在物业办公室发脾气呢,因为查看小区监控时发现,小区的摄像头竟然有小半数已经损坏多日,无人修复。办公室里,一群人守着六块大屏幕上的50多个小屏幕,偶尔交流几句。人们看见陶琦在下午四点半到五点这半个小时内,几次出现在地库的画面里,穿着灰绿色的大衣,低着头,行走匆忙,在经过摄像头时也没有特殊的举动。陶家所在单元的电梯间摄像头,碰巧也是坏的,所以他究竟有没有偷偷回过家,就不知道了。

得知有这么严重的安全疏漏,陶爷爷一个电话打到房地产开发商董事长的手机上。电话里,姜董事长犹如挨了一记耳光。他挂上电话,连夜召集下属开会。他公司的副总也在这个小区买了房,不过一直没去住过。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摄像头损坏这件事可大可小,就看有没有影响到那几户顶级权贵们的生活,而吵吵闹闹的陶家并不在那个名单里。

自从儿子失踪,陶景道就发现除了孩子上五年级这个事实之外,他对儿子的其他方面一无所知,但他必须掩盖住这样的“失职”,不过他从心底根本不认可这叫做“失职”!当警察询问他有关陶琦喜欢的地方、喜欢的伙伴,以及有什么特殊习惯的时候,他心里反复响起的声音只有一个: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儿子六岁起,他就没再工作,他重新更换过一轮家具,换了所有墙面壁纸和六个卫生间的淋浴系统。当时,全家人连同阿姨,一起住在离家1500米外的五星级酒店一个月。他重新安排了每个人鞋帽和衣物的区域,安排日式精细搬家公司在小区两栋楼之间调换,全程不需要老婆花时间参与任何事。如果这还不叫一个合格的爸爸,那么他对儿子采取的军事化管理和对小女儿的悉心呵护,绝对是他引以为荣的事情。男孩要练出鹰一样的敏捷,女孩要接受花园一样的美育——他这样的想法,几乎要了陶琦的半条命。陶琦三岁时候,陶景道把他带去给了一个退役的铁人三项运动员所开办的训练场,那里只接待VIP客户及其子女,项目包括马术、射击、游泳、高尔夫以及体适能训练。

训练场的草坪非常大,陶景道还记得,儿子站在草坪上显得非常小,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根两米多长的枯竹竿,往草坪上乱戳乱划,看上去很傻,很不正常。在他记忆里,陶琦总是发出各种怪声,“嘶嘶嘶”“噢噢噢”“啊啊啊”。因为太明显了,所以其他人只是装作被逗乐的样子,绝不会说出让他带孩子“去看医生”这样的话,更不会说出诸如“抽动症”“自闭症”这种词让陶景道尴尬。没过多久,陶景道就放弃了带陶琦外出训练的计划,把他完全交给了冯姨。

7.

冯姨是家中的大姐,16岁那年,离开山沟外出打工。40岁时,她应聘到陶家。陶妈妈认为她朴实肯干。她陪伴着小陶琦长大,从喂奶粉到做辅食,从哄睡到接送上下学,今年她已经50岁了。

“钱能解决的麻烦,就不叫麻烦。”这是陶家的口头禅。

冯姨和她家的麻烦事,对于陶景道而言,更像是冲入下水道的垃圾。曾经是,现在更是!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次冯姨的麻烦事距离自己这么近,不在千里之外的山沟里,而是在距离自家一公里外的包子铺,被几个人“商量”出来的。

几平米的店面里,一共有五个客人。

两个妇女一桌,都是女方的亲戚。冯姨穿着黑色薄款羽绒服,扎着短马尾,另一个更老一点的,是冯姨的二姑,头发已经花白了。另一桌坐着一女两男,见有陌生人进来,他们一下子闭上嘴,但很快又重拾聒噪。话赶着话,都是这三人说的。

“咱们就等到16号,昨晚才做的B超。”

“她走了之后,去哪里休息?”

“之后怎么办?”

“之后再谈吧,看看吧。”年轻小伙小声嘟囔着。

“对,看你俩。”

“以后不让他俩人联系了。”年长男人说。

“主要是您这边不同意我们带姑娘回老家,其实我们父母都在,身体也好着呢,还能照顾她。我们也马上结婚了,事情多,现在就只能让我弟照顾她了。”女人边说,边拍了拍她弟弟的胳膊。

“是他俩商量好了,要打掉孩子,小月子要照顾好,你们给找个月嫂吧。”

“那就这样,行吧,让俩人再商量一下。之后不想继续处对象的话,完了这事,就别再联系了。”年长男人态度坚定。

冯姨和二姑一直板着脸听着,像两块灰蒙蒙的石头一样,神色凝重地守着面前的碗碟,只知道翻来覆去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们说怎么办又有什么用!让他们商量吧。”

很快,那三人站起来。年轻小伙瘦瘦的,缩着肩膀,不敢多吱声,是他闯的祸,只有紧紧跟住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走出了早餐铺。

见他们离开了,冯姨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放开大嗓门,叽里呱啦地用老家话争执起来。对任何一个本地人而言,除了能听出愤怒,什么都听不懂。

冯姨从早餐铺回来之后,去求陶景道。虽然她知道,陶爸爸对自己充满反感,但毕竟相处了十年,她还是抱有一分希望的。她说,自己母亲得了重病,这两天一直昏迷,恐怕撑不过几天了。而小妹在城里打工,结果碰上险些丢掉半条命的困难,家里处处需要用钱。她请求陶爸能提前预支自己三个月的工资救急,她需要请假回趟老家,还要安顿好小妹,她保证十天之内肯定能回来。冯姨原本想去求陶家女主人的,可陶妈妈这周出差,根本没有看冯姨给她发的消息。

陶景道摇摇头,他早就不想用这个冯姨了。没文化,人又长得丑。

他头也没抬,轻蔑地“哼”了一声,吩咐冯姨说,明天有客人来,今天务必把进门的羊毛地垫用专用干洗剂清洁干净了,不要又像上一次那样——他的一个任职于英国一家证券公司的老朋友,当时进门脱鞋,一脚踩在潮乎乎的垫子上,接着默默地从袜子底下捏出一小撮长头发丝。陶景道大呼后悔自己太慈悲了,竟然还在给这样的蠢货发工资。166.67元,也就是冯姨的日工资,被陶景道从当月工资中扣除了。多年的教育和见识,让他完全相信自己的观点——工作不分贵贱,但专业度才是获得他人尊重的砝码。冯姨不是没有提高的机会,只是她根本没有这样的福分。

冯姨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一句“哦”,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羞耻。

她一点也不怨恨陶家人,今天开口要钱,确实是自己的过错。再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唯一能做的是干好这几天的活,然后离开陶家,再也不回来了。就算天塌了,也要先带小妹一起回老家。

下定决心要离开陶家的那天晚上,她收拾完家务后,一如往常,打开了手机里的广场舞音乐。陶琦一听到伴奏,又开始在自己房间里声嘶力竭,放声歌唱。在冯姨眼里,一个小男孩天性爱喊叫,旁若无人,嗓门大,根本不叫傻,走路走不了直线也不算什么问题,长大了就会好的。今晚,她只播放了三首歌,《我从草原来》,《负我不负他》,《桃花朵朵开》,都是熟悉的节奏,尚不知情的陶琦独自高歌,而冯姨的心里难过极了,她舞不起来,只是轻轻地摩挲着粗糙的双手。

冯姨把亲手缝好的三个笔袋送给陶琦,都是用陶琦的牛仔裤做的,裤兜上小狗和汽车的卡通图案被巧妙地缝进笔袋内侧。“琦琦,小狗笔袋等你六年级用,汽车和宝塔的笔袋留给你七年级之后再用,就当阿姨还陪着你上学。”冯姨说着,用掌心抹去脸上的泪。

她忍不住把所有的麻烦事都告诉了陶琦。陶琦得知阿姨要走,整张脸憋得像肺片一样紫红,他十分愤怒,陶爸爸的无情像一锅开水倒在他的身上。他心想:必须帮冯姨!必须要帮她!

8.

老董看了几分钟,这里大多数人打得都不错。

任性戴着耳麦,穿着工装裤,脸上像长出了钩子一样牢牢钩在屏幕前,摇头晃脑的。

“哇,我先把你杀了……哇,我就想问一句,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又犯病了,我擦,什么意思啊这,这波没拉到啊,兄弟,拉到就死不了,拿下就是MVP,我真服了,这里还有一个……“

“出来聊两句呀。”老董从前面拍了拍他。

“你是谁啊?”任性抬起头,一张马脸上,黑乎乎的眼眶像是两个空洞的吉他音孔,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自从弟弟死了,七岁的老董开始跟着街道上的混混们走,他很快学会了从小卖铺里顺走吃的喝的、英雄卡,后来拿着铁棍参加过群殴,因为跑得快,个子矮,没被抓住。他犯了全天下淘气小孩子都会犯的错误,只有当他被父亲一脚脚踢中后背和脑袋时,他才会变成小男人的样子。小男人,全身半点不敢说W躺在地上,缩成一团,护住自己的脸和嘴,眼睛盯着地上的凳子腿、磁带卡片和垃圾桶。我猜想,任性当时就是这副模样被老董从网吧“叫”出来,逼到了一个尽头。

老董按住他的脸,贴在垃圾桶的桶盖上:“说清楚了,一件件说。”

路灯十分昏暗,墙面上的涂鸦似乎不断地把垃圾桶里的污垢往外吸。流浪猫早跑了,在不远的角落里弓着背,看着两个怪人。

老董极有耐心地听着任性讲,觉得他没有撒谎,都说清楚了。

“你说,这些他常去的地方,哪里能睡觉?今晚他总得睡在什么地方。”

任性连连摇头。“那小孩跟人不一样,他不怕冷啊,真的,脑子有点那个,我说不清他爱睡哪里!”

老董一脚给他踢进垃圾桶,“你才有病呢!” 老董一压盖子,坐了上去,身体微微前倾。任性的头朝下栽进去,发出一阵干呕,不停地大喊大叫,整个垃圾桶都在摇晃,两条腿胡乱地踢。没过两分钟,声音渐渐弱了,他在抽泣,好像来自地下的泉水声,咕嘟咕嘟的。

“呜呜,哥,不,叔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能猜啊,猜错了你可别打我。在北田河那里有一个岗亭,没人用,我们有时候去那玩,只带他去过一次,他看起来特高兴,然后沿着河边唱歌,我是第一次见他那样,大家当时都在笑他。”

“北田河?青桔山那边的?”

“对对,是个暑假,晚上我们溜出去的,有一哥们开车,21岁,他有驾照,在洗车房上班,他还带着女朋友,不过现在他又换了一个,不,好几个了,当时还有欢哥,他也认识陶琦,但陶琦总记不住人名,他歌词记得好……”

“我们走。”

“现在吗?可是我明天还得上学啊。”

“上个屁!你还知道要上学啊!明天是周末,噢,已经过十二点了,是今天。”

老董拉着任性,从一个不起眼的铁门底下钻进了我们小区车库。那里没有摄像头。

任性坐在副驾,老董递给他一瓶客人专用矿泉水。任性只穿着一件长袖T恤,小细胳膊和方向盘一样粗,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了几下,没打开。老董想笑,忍住了,他把暖气开到最大,过了五分钟,任性恢复了体温,才喝上水。

深秋的夜晚,空气清爽剔透,路上的车辆都开得飞快,但老董却很谨慎,时不时看看坐在身边的小孩。

“你威胁陶琦的那两千块钱,在我这里。”老董对他说。

“少骗我。”

“你为什么觉得我在骗你?”

“如果你拿了钱,还来找我干什么?”任性嚷嚷道,“我承认我不应该威胁他,我就是逗他玩。那钱我不要了!”

“陶琦家保险柜的密码和里边有什么东西,你可都知道了,谁知道你还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真说不好谁心里有鬼主意呢……”任性喃喃道。

老董挠了挠头,说:“啊哈,有道理,干脆我们联手吧,两千可太少了,至少得弄个两三万吧。”

任性看了看老董,然后把胳膊撑在窗边上,有气无力地说:“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学的是机电技术,三年中专加两年大专,没啥用,可我爸妈希望我能继续读到本科,他们要是知道我捣鼓录像笔这些东西,肯定会砍断我的手。我就完了。我只是弄点小钱,大哥,你饶了我吧。”

“你父母能这么狠?”

“会的,他们肯定会的,毕竟是犯法的事。”

老董听出来了,任性心里确实是沾着些干巴巴的鸟屎,就是在挡风玻璃上的那种,这种玩意儿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敢惹出大麻烦。他放心了。

离开市区,在高速公路上开了十几分钟之后,拐进一条小路,两边是新栽的树林,又开了十来分钟,路的一侧出现了河道。老董查看地图才知道,这是城中运河的一个支流,再往南几十公里,将会汇入郊区的水库。他开了十年出租,从没有来过这里,河面上幽暗的月光,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你要是敢和我耍花招,臭小子,我今晚就把你胳膊掰断。”

“这是陶琦喜欢又可以睡觉的地方,不是你要求来的吗?但我可没说他人肯定在!”

“除了这里,还有其他地方?”老董瞪着他。

“少说还有三处,地铁1号线总站,还有电视台桥洞那边,还有一个在,在……那个地方怎么说呢……不过,你为什么非要找他?莫非你真想搞一单大的?”

老董没有回话,脸色很难看。他盼着这件事能早点结束。因为现在他非常想回家。第一次见到陶琦,他就觉得自己和他是一码事,可究竟这码事能到什么程度,直到此时,老董才认定——他就是来强迫陶琦回家的。

9.

老董把车停在路边。用强光手电筒,照向河岸上的小路,曲折的路砖之间长满了杂草,一直通向前方。一个高约两米的红色岗亭出现在两百米之外,幽暗的灯光忽隐忽现,从岗亭的四格窗户里透出来。右手就是河水,芦苇和水草高高低低的,掩饰住河水中的鱼虾,河面上漂浮着瓶子和各种包装物,岩石上趴着一只癞蛤蟆,听见有脚步声,像唱戏一样甩出一条水袖的弧线,落入水中。

“看,他在!我敢把宝押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之前存了不少吃的,还有手电筒,他都知道,还有床和毯子。”

“万一现在里面住的是别人?”

“不可能。”

任性走在前面,老董放低手电筒跟在后面,两个人不再说话,轻轻地靠近了岗亭。三米,两米,一米——

突然一个大脑袋自下而上从岗亭窗户里升起来,黑幽幽的眼睛惊恐地向外看,一张看起来残忍无情的脸被四格窗框从中心分隔开。

“陶,陶琦……”任性吓得声音变形了。

内外两束光源,同时落到玻璃窗上,产生一大片刺眼的光斑。陶琦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举在脸旁边。显然,他也被窗外高高低低的四只眼睛吓坏了,做好了拼命的准备。老董不知道陶琦究竟有没有认出来他们,还是仅仅出于条件反射。陶琦一边怒吼,一边冲出岗亭,朝外面的两个人乱比划一通。两个人向后猛退了几步,陶琦继续疯了一样地向前冲。老董和任性几乎同时意识到,陶琦根本没有在用眼睛看人,而是气急败坏地像一辆失控的货车,靠自身巨大的惯性向他们冲过来。

“是我们,陶琦!你停下来!”

“陶琦,住手!是我!你睁开眼睛!”

“啊,啊……你快放下啊!”

老董趁陶琦冲向任性的瞬间,跑到陶琦身后,想要从后面绑住他的双手。突然,陶琦发出了普拉西多·多明戈一样的高音唱腔,猛然转身,朝老董刺过去。老董从小没少挨打,也没少和大哥们练过,他灵活地一侧身,刀尖只划破了大衣的衣袖,但陶琦的脚却踩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他整个人重心一歪,沿河床滚了下去。

河水里传出尖叫声,前些日子的暴雨使得河水急剧上涨到警戒线,陶琦一下子被河水吸了进去,然后又浮上来,两只胳膊盲目地向上搅动水波,“救命,啊啊啊,救我!”他的脑袋仿佛在和一条水蛇反复较量。

“开玩笑吗?你不会游泳!别这样举胳膊,放松!”任性喊着,一手拼命地晃着老董的胳膊。

此时,那个刚才暴揍他的董大哥,那个原本应该为了救陶琦不顾一切的董大哥,虚弱地撑住两条笨拙的腿,无法握紧手电筒,他张着嘴想要发出声音,好像是梦魇,又比梦魇的噪音大。他心中狂喊道:你倒是快点动一下啊!

十秒,更像一整年。他的身体困在一片汪洋大海里。

他模糊地感觉弟弟又回到以前那个老样子——幼小,讨喜,那张小嘴满足了身边成年人索要的甜蜜。那一天,七岁的他认出了警示牌上红色字中的 进入,然而他没有思考,没有忧虑,没有任何警惕,带着弟弟走过一段木桥,催促他踩着凸起的乱石,一道无法更正的错题分隔开了两条生命。弟弟先下去了,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明显涨高的河面,又转头朝入口的警示牌看去,可能那只是个警示牌,是昨天的,或是去年的,却满怀敌意地竖在人们面前。在那可怕的十分钟里,他听见水波与弟弟的五脏六腑碰撞着,听见从几十米之外不断有汽车鸣笛声,但他却不敢回应弟弟的呼救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直到蘑菇头的影子彻底不见了。当天,他就顺利被教会了其他的字 汛期危险,禁止进入。如今他33岁,开着自己的车,却始终能听见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咒骂……无法结束吗?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无法结束吗?

任性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两三步走下河岸,朝陶琦游过去,一个憋气潜入了水中。他睁开眼睛,从水下绕到陶琦的身后,把他托起来,胳膊绕过他的前胸,用力朝河岸划水。陶琦闭着眼睛,手脚仍在胡乱翻腾,沉甸甸的大个子又从任性手里滑走了。原本陶琦距离岸边不过三米远,这一折腾,反而更远了。任性又游过去,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贴近他的耳朵说:“别动,放松,我来了……我来了。”

发动机的冷却依靠水泵,两个盘旋的孩子形成了强大的推动力,让冷却液在老董的脑子里加快了流动,伴着寒风和涟漪,空中无数的扇子把老董推回到真实中。陶琦不是弟弟,是逃跑的我啊!孩子,我深夜出发来找你,我必须救你,送你回家,因为我怕你因为耍孩子脾气而丢了性命;但我却救不了你,因为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回不去家了,而你还有第二次机会,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歌唱家!

老董终于清醒过来了。

他扔下外套,迈进河里,虽然他的水性比任性差远了,但多一个人保护,任性那颗忐忑的心也跟着镇定下来。河水本来是相当平缓的,可这三个人嘶哑的喉咙却让画面变得激荡澎湃了。几只野猫发光的眼睛,注视着湿淋淋的怪人们彼此搀扶着,筋疲力尽地走上来。

重新坐回车里,暖风开大,老董和陶琦的怒火熄灭了。

唯独任性,像喝多了一样咆哮个不停:“我差点淹死,你们知道吗!快点啊!妈的,我要快点离开这里!陶琦我告诉你啊,钱我不要了,你不用再跑了!笔和存储卡我一直随身带着,结果刚才一折腾,都掉河里了,我不会再追你要!我们两清!”

陶琦低着头,他出来的时候,穿着一件上万元的夹克,丢在岗亭里。他僵直地躺在后座上。

“任性和我说了,你借了他的录像笔,录下你家的保险柜密码,把钱偷出来给了冯姨。”老董开着车,想让陶琦相信自己。

“不是偷,那是我的压岁钱!冯姨挣了钱会还给我的。”

“差一点你就没命了,之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你父母他们会……应该会着急吧。”老董联想到自己的家事,说得不那么自信。

“我没有做傻事!那钱就应该给冯姨……呜呜呜……冯姨走了,不管我了,”陶琦哭得泣不成声,“……呜呜呜,你们根本不懂艺术!”

“艺术?!哈哈哈,你是不是傻啊!你们怎么不想想我该怎么办?希望我爸千万别知道了。”

“哼,你爸连你睡在哪里都不会管的。”老董笑了。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陶琦,问:“你给了冯姨多少钱?”

“不关你的事。”

“孩子,你老实和我说。为什么你几天前偷钱给冯姨不觉得害怕,可今天偷钱给任性,就要离家出走呢?是不是因为你在地库里搞丢了钱,怕任性揍你?”老董问。

没等陶琦回答,任性先插话:“董哥,你看我像打人的吗?我可是技术人员,再说了,钱丢了,难道他不会重新再偷一次?”

“不是偷!冯姨的钱,那原本就应该是冯姨的钱!”

“你是说,从保险箱拿出来的钱与钱,是不一样的?”老董继续追问。

陶琦又呼噜呼噜哭起来,嘟囔着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家有的是钱!哭什么!现金啊,几十个厚厚的大红包,光是咱陶大公子和陶格格的过年红包,足够我买辆车了。董哥你这个车,我看就挺好。”任性在旁边插嘴。

“你想得可真够远的。”老董说。

“哈哈哈,你是说月亮吗?”

“我是说你的本科文凭。”老董打趣道。

任性哼了一声。

陶琦非常疲惫,哭着哭着睡着了,没有听见我给老董打的电话。

“老公,快回家吧!陶家撤案了,已经找到陶琦了。”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老董。

“什么!?”

“那孩子也真是的,去同学家住,也没和家里人说。是小冬刚告诉陈姨的,这下大家放心了。”

我和任性面面相觑,陶琦蜷缩在后排,响起鼾声。要不是他们三个全身泥泞不堪,老董真以为是在做梦。

“他是真的,对吧?”老董挂了电话,故作镇定地问任性。

“是他!千真万确!”

“刚才河边有摄像头吗?”

“没有注意。你车里有没有联网?不会是被警察偷听了吧?”

“不会吧……”

在距离小区还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老董索性把车停到路边,再一次打电话给我。

“老婆,听我说,今晚发生了很多事情,之后我再讲给你。现在最要紧的是,陶景道撒了谎,他儿子明明在我车里。”

我们仨很快捋了一遍思路——陶家大人的世界我们不懂,但陶琦怎么想,老董是明白的。陶琦偷了家里的钱,给了不该给的人,怕受惩罚,(我爸会把我打死的),可再怎么说,他家都不该狠心到把孩子扔了吧?我们仨想不通。如果今晚冒然把陶琦送回他家,三更半夜直接去敲陶家大门,我们反而成了制造恐惧的邻居。很快,我们争论的关键变成——究竟该让陶琦去哪里暂住一夜?要么我家,要么任性家。住在我家,必然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单人间留给他,但陈姨这个行走的监控器,让我心生不安,阿姨基金里每一条复杂的网络路线,显然不可能被掐断;去任性家呢,悄悄溜进任性的屋子里,两人睡在一屋?那么,陶琦需要趁天亮之前离开,或者索性躲久一点,挨到任性父母都出了门。这就需要任性的绝对配合,他必须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向父母陪笑,最好主动出来做早饭,做得比以前都好,必须要保证他父母不会进自己的房间。

“我爸这周末值白班,早上六点多就会出门。我妈要去郊区进服装,估计吃过早饭就走,但是万一被发现了,我爸非得在我身上用棍子打鼓,不行不行,不能住我家!”

老董知道任性又胡说了。他想了想,从大衣内兜里掏出那个红包,塞到任性手里。

“啊哈!住宿费?”

“两千整,坚持一晚,这可是五星级酒店的房费价格。”

“哥,你真行,这钱也随身带着啊!成交!”任性笑开了花,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陶琦。

老董把两个男孩送回家,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任性爸爸的呼噜声简直堪比一个钻井工地。任性的屋里邋里邋遢的,衣服虽然挂起来了,可里外不分,看来大人是真的不管他。地上还有几袋垃圾和一支被踩扁的玫瑰花,透明包装袋上面印着just for you。

“女孩送的?”老董问。任性发出一连串啄木鸟啄树般的怪笑声,那表情同老董见过的又坏又可笑的街头小子一模一样。

走前,老董搂了搂两个孩子,让他们等消息。

10.

凌晨三点,刘简珊和队友们起床,准备吃早饭。这一队六人,包括一名向导。

有两人因为高原反应严重,果断说要放弃登顶。原本预报的好天气并没有来,西伯利亚的寒风之下,夜晚气温骤降了十几度。不过,刘简珊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清晰的梦。梦里,她走进一间纯白色的办公室,发现墙面上有一块乌黑丑陋的大石头,将它拽出来之后,墙面空了一大块,里边又是一间白色屋子。石头黏在她的手上,怎么甩也甩不掉,好像已经长了多少个年头了,她只能叫医生来切掉,切割过程很爽快,但是手掌心却变成黑色的,除非重新将它拽出来——那就意味着手掌要空一大块。

刘简珊吃早饭时,一直在想那块石头有什么含义。她今年基金管理规模150多亿,虽然这三年是熊市,但她管理的几支重要基金仍然保持住了正收益。然而,管理层巨大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继续忍耐和克制,反而会把她的团队都拖下去。她刻意在年末请假四天来登山,并不是她全部的计划,而是个开端——接下来,她将不遗余力地在各种机会中发出高风险提示,因为深度捆绑,市场一些边际变化正自下而上地萎缩。既然基民们给她的绰号起叫“剪刀手”,这一次她决定先斩后奏。

刚开始,她工作是为了钱,后来让她上瘾的不仅仅是银行卡里的数字,还有文件和屏幕,她靠在这些峭壁似的物体上,比靠在陶景道的肩膀上更加安心。陶景道说她明明就是贪得无厌。他说得并不完全对。她真的没有耐心每天照顾小孩,即使有阿姨帮忙,能睡足七个小时,她也做不到。

向导在黑暗中注视着即将登顶的一女两男。两个男人正在仔细清点随身背包里的物品,而那个方形大脸的女人,表情严肃,早饭吃个没完,边吃,边用电脑噼里啪啦打了一通字,然后又拿起了手机。结果,她只看了一眼手机,就原地爆炸了!

刘简珊没有真的爆炸,连喊声都没有,但机灵的向导看出来了——她的心脏突然被炸得一片狼藉。一眨眼,她又打起了电话。

向导见多了这一类心不在焉的城市登山者,所以他自己也求个轻松,不催促,不喊口号,索性到帐篷外抽烟去了。

“你又打儿子了?!”刘简珊直接劈头盖脸地问。

“绝对没有,冯姨走了之后,除了吃饭我能看见他,他基本都在二号楼待着……”

“不对,他还说让我给他带登山纪念品回去,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道是不是你的冯姨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说我不对,你这几天给琦琦打过电话吗?你关心过他吗?你在山顶上的修仙成功了吗?”

她突然意识到,琦琦失踪这么大的事,也拦不住丈夫说出这些尖酸刻薄的话——她能和陶景道走到一起,是因为都爱冒险,他的业务能力曾经确实高于自己,天赋异禀,可又太虚荣,所以才一步步成了多年前那场连环局的替罪羊……然而,要是她早些减少工作,回归家庭,家里的餐桌估计更早就被掀翻了。

刘简珊定了定神,冷静地说:“现在警察怎么说?”

“在监控画面里看到过琦琦,昨晚他朝南城方向走了,只有他一个人。”

“然后呢?”

“公安局丁局长昨晚派出了四路人马分头找,他们还没找到,不过——”

“不过什么?”

“我刚才撤案了。我骗他们说孩子已经找到了。你别急,先听我说,”陶景道努力控制住妻子的情绪,“咱们那个棕色小保险柜被人打开过,我估计就是陶琦那小子,我的工作笔记丢了两本,5号和8号,上周还在。”

“丢钱了吗?”

“不确定,那个小柜子你是知道的,主要放俩孩子的压岁钱红包,我没整理过,可能有三、四十万?没数过,而且咱们也经常从里边拿现金出来,总额算不清的,但现在看起来红包没有少。总之,钱的事,先不管它了,关键是笔记本!”

“你,你打算为了基金,不管儿子了?”

“我没说不找啊,”陶景道说,“我是这么分析的,现在已经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我会请最好的调查公司去找他。那两个笔记本的内容,你是知道的,一旦陶琦被警察找到,笔记本很可能被警察拿到,那麻烦就大了。”

她很想替陶景道补一句“因为那麻烦不是钱能解决的”,但是她克制住这种苍白的交锋,因为她的心在颤抖,她对陶景道的信任彻底坍塌了。

听见刘简珊没有动静,陶景道继续说:

“这不仅仅关系到我们家族的脸面,还关系到这么多股民,基民。过去的事,我既然已经承担了不该承担的,就不能在七年后重新发难,那样做肯定会引起市场震荡,死了的,活着的,在职的,已经退休的,你想想看那两本涉及到了多少人?”

“你不会是想要做当代要离吧,为了表忠心,学他杀妻弃子。”

“真是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

刘简珊能够想象出陶景道现在的表情,不屑一顾的语气,像是积压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爆发出来了。

她挂上电话,攥着拳头,不停地用左手大拇指使劲摩擦食指关节,摩得骨节弹响,愤怒彻底取代了惊慌。为什么要把孩子们交给他呢?她真是后悔极了,如果陶琦有什么意外,难道不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吗?她像突然有了高原反应一样,眼前一花,无力地蜷缩下去。

向导见她脸色发青,立刻说:“状态不好就不要再上了,很正常,要是你坚持登顶的话,再往上走就没办法叫救援了。”

11.

刘简珊没再和丈夫商量如何找孩子,也没提笔记本的事。

她一路下撤,时不时加速小跑一阵子。在危险和冷静之间,有一个信念不停地闪现在她脑中:陶琦只是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他到了想要冒险的年龄,谁不是这样呢?他就快回来了。但远隔千山万水的陶景道并不这么想——女人是能干,可只盯着眼前的事,如果他自己对叛逆期的孩子特点研究得再深入点,肯定就能提早察觉到陶琦举止有了异常。最关键的是,他觉得自己低估了冯姨,表面上是个老实人,竟然在背地里唆使一个孩子!

现在除了冯姨,刘简珊不知道还能指望谁,她几乎是一直举着手机,反复拨打冯姨的号码,山上的通讯信号时强时弱,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再往前,隐约可以看到登山者之家的两层小楼。刘简珊大腿肌肉一阵痉挛,她扑通一下跪到沙地上。她已经连续走了三个小时,一秒钟都没有休息过。现在她哭出声,眼睛里充盈着泪水,把双手垫在额头和土地之间,此时如果有人路过她,也许会认为她是一个祷告者。实际上这是她为人母之后第一次产生了挫败感。

陶琦在硬板床上醒来了。他冷得牙齿打颤,全身发烫。任性偷偷摸摸地走出房间,拿来水和退烧药(后来才知道过期半年了)。没过半小时,陶琦吐了,接着又硬邦邦地躺下去了,鼓着嘴大口喘气,像一条缺水的笨鱼。任性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都盖到他身上,然后坐到远远的一角,盯着陶琦,生怕他死在自己家里。

听见两次关门声之后,他确认父母真的离开了,他一下子拿起电话,大喊老董快点过来,把人弄走!

美好的周六清晨,天空灰白,没有风,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董问到了陶景道的房号,甚至没想好该怎么解释,就去敲门。家里没人。

他又冒冒失失地跑到二号楼,也就是小冬阿姨和哆啦昨晚住的房子。但小冬从监控画面上看到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黑脸壮汉绷着脸,她一声不吭,进里屋给陶景道打电话汇报情况。陶景道说,不管外面那人有什么着急的理由,都不要信,不要开门。

陶景道的思路很可能是突然间发生了转变——应该先出国等几天!护照就在他随身包里,他对自己说,这一趟出门,是要提前为孩子们考察学校,绝不是逃跑。他的心一直都在家。如果之后有人问他,计划什么时候回来。他会说,很快,很快。

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儿子只是淘气,偷点钱,然后出去玩玩,那么到周日晚上自己就该回来了;如果他真和冯姨一起走了,或者自己想玩一场失踪的鬼把戏,那就应该让叛逆的年轻人吃点苦头!唯独可怜了小女儿哆啦,不过有小冬在,他放心;如果需要再找个新阿姨来替代冯姨的工作,一个,两个,哪怕需要更多的阿姨,都不成问题。

不过买机票之前,他还需要知道妻子什么时候能到家。电话刚拨通,就听见里面传来机场广播的声音。

“儿子有消息了吗?”她急迫地说。

“还没有。”

“有消息立刻告诉我!”说完,刘简珊就挂断了电话。世事难料,当时谁能料到,这竟是夫妻两人最后一段对话。

这就放心了。孩子妈妈就在机场,不管是几点从山那边起飞,今晚总能进家门。陶景道似乎又回到多年前的工作状态,他准确地找准那个平衡点——安全性、规则、超额收益、调研分析、翻滚的数字……这些小东西仿佛劈里啪啦地掉落在他眼前,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他已经请调查公司尽全力寻找那两个笔记本,每一页都要完整回来!

绝不会再有下一次!可恶!

“怎么办,必须快点找到陶琦妈妈,陶琦高烧,不能耽误了!”老董着急得手足无措。

他之前和我说过好几次,有多么多么珍惜陪我产检的日子,如今只剩两三次产检了,可是整个早上,他忙得东奔西跑。虽然我没说什么,但是他应该知道我很失望。

“人,你找回来了,比警察还快。现在你还要给他治病,还想送他去医院吗?他家可就在对面,你把他带到门禁前,小冬在家里看到是陶琦,不就开门了?”

“陶琦知道怎么进家,还用得上小冬……”老董支支吾吾了一句。

“哈哈,可不是嘛,我都被你搅糊涂了,我以为陶琦不姓陶,姓董。”

老董想辩解:“强行送回去,他还会再跑的,除非……”

“除非什么?”

我瞄了一眼他因为一夜没睡而发青的脸色,立刻明白他不懂得该怎么和我解释。他和陶琦之间不一样,有一种默契,我反倒成了外人。女人往往是这样的,心里不痛快,便不再多提要求了。随便他想等陶家人多久。

我告诉他,我自己去产检也可以。

36周的产检内容有B超,今天不能吃早饭。现在已经8点了,我饿得发慌,不想再耽搁时间了。我把检查单装到肩包里,摘下居家的细发卡,胡乱把头发抓得蓬松点。打开家门的瞬间,走廊里一阵寒气,我脖子一缩,赶快把帽子拉到完全能盖住耳朵。过几天是小雪节气,天气预报说将要有寒潮预警,很快会有雪。我甚至有点担心,老董会不会索性把陶琦带回我家,直到这对难兄难弟彻底想通了……直到春天来了(这是赌气)。

“等等!我能陪你去,”老董突然从里屋跑出来,拉住我,“陈姨联系上了陶琦妈妈,都安排好了!我先把陶琦接到咱们家,今晚陶琦妈妈就能回来!”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提上灰突突的胶底靴子就跑了。

怎么又是陈姨?我尴尬地笑笑,她的增值服务可真多啊!

12.

原来是因为找到了冯玉霞。那时刚到清晨五点,冯姨屋前屋后的灯已经点亮了。一个男人站在山林突出的石头上,冲着陈姨居住的方向放声喊:“嗨,冯玉霞——陶琦在你家不?陶琦在你家不在——嗨,冯玉霞——” 此刻冯姨正把柴火烧旺了,突然听见有人喊她,那声音在山谷里荡啊荡,清清楚楚地荡进她的耳朵里。琦琦啊,琦琦,你怎么跟着来了!?陶琦当然没来。冯姨冲山上的人摆摆手。冯姨亲手给陶琦写的借条就在她枕头底下,每个字大大的,三万块钱,(她只肯拿走一万,但陶琦硬塞给她,说是已经拿出来的,放不回去了。)她一定会全部还上的,要么重新回城里做阿姨,要么去工厂做工。她在屋前喊着,把陶琦妈妈的手机号告给那男人,男人又告诉自己的工友,工友告诉老婆,老婆告诉邻居,邻居告诉了城里的朋友,朋友把号码发给了陈姨。

每一个业主的手机号码都是保密的,我们小区的管家绝不会透露业主隐私。但在陈姨的网络上,大家并不在乎隐私,数字主要代表了“钱”和“年龄”。

13.

陶家撤案的消息在小区里发酵了一天,到了傍晚,除了少数人还会提到儿童青春期心理问题,大部分人已经不太在乎了。

刘简珊拎着箱子,直接来到我家。她站在门口外,提出来要换鞋,我又摇头又摆手,恍惚中觉得自己的脸蛋紧张到绯红。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女人活了。我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试图化解紧张情绪。而刘简珊无所顾忌,直接脱了鞋,穿着袜子走进屋。她的嘴唇颤抖,双眼布满血丝,一下子抱住我的肩膀,又转头握住老董的手,弯下腰说:“谢谢你们……谢谢救了陶琦,救了我们,是我不好,我回来晚了……我不该……”

“别这么说,你别太激动,”老董轻声地说,“陶琦吃了退烧药,我新买的药,出了一身汗,又睡着了。”

“我知道,这是我的失职,这周我不去上班了,之后我肯定多陪陪他,我的孩子……他受罪了。”

老董竟然眼圈红了,转身擦眼泪。我站在一旁瞪着眼睛,错愕不已,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见他哭过。

我察觉到,有一种黑色的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消融,他看着刘简珊,也像在寻求安慰……下一秒要认亲的人究竟是谁?这个画面……好吧,我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我收起来崇拜者的表情,装作淡定,对刘简珊说:“孩子在最里面的房间。”

母子两人离开时,走得很慢,老董冲到前面,帮他们开门,想要送他们回家。他看了看我,我觉得当时自己的表情可能像恶鬼一样。老董只好让陈姨代他送一趟陶家母子。

14.

调查公司的金牌调查员,效率果然很高。日落时,他就有了几乎全部的正确答案。

“人找到了,但笔记本不在孩子手里。”调查员刚想继续详细解释一下笔记本的问题。可还没有开口,刚下飞机的陶景道突发心梗,手握电话,倒在离出机口最近的厕所格子里。半个小时后,才被清洁工发现。

人人都在说“多可惜啊,四十多岁,多好的爸爸啊”。大家眼中,毫无疑问,陶景道能够排在整个小区“模范父亲”的榜首。

葬礼上,刘简珊泣不成声,她自责,后悔——夫妻之间应该相敬如宾,多沟通才对,有些话一旦按了暂停键,没有说出来,很可能就再没机会说了——大家不知道她究竟是指什么话,只是觉得,未来她又要当妈,又要当爸,着实不易。

她放弃了斗争计划,不再当所谓的“激进改革派”,并且从四支重要基金中离任,这就意味着今年她不可能被业内评为十大明星经理了。

15.

第37周的产检也顺利结束了。医生告诉我,随时做好生产准备。

整个上午,我都在自己房间里盯着手里的笔,又胡思乱想到任性的录像笔。老董站在陶琦母子身边的场景成了我这一周以来的心病。

这时,外面传来陈姨中气十足的声音。

“来!小伙子,你们下来,当心!别踩窗台!你走吧,我说了,不用你们做了,没有原因。给,这是工钱,对对,不会差你的。”

两个小伙子没说话。

大门“吧嗒”一声关上了,不重不轻,听起来非常符合陈姨的标准。

陈姨化了端庄的淡妆,穿着一件深卡其色长款开衫裙,宽松的打底裤和厚底拖鞋拉长了她的身材,脖子上有一条金项链,吊坠是一尊指甲盖大小的金镶玉佛像,她说这条项链是她36岁本命年买的,没有摘下来过。

她见我从屋里出来,立刻摘下橡胶手套,对我说:

“饿了吧,我开始做午饭。刚才那两个小伙子之间有矛盾,一眼我就看出来了,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出好活?两人的工钱我已经付了,公司同意明天再派别的师傅来。”

“啊?为什么要换纱窗?”

“你忘了?我们上周说过了呀。这个小区建成的时候,虽然家装用的是顶尖品牌,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纱窗材料和性能早就更新换代了。咱们住在一层,马上又有孩子,一定要换一套最安全的。”

“哦,是老董选的纱窗吗?我忘了。”

“我最近看到一个报道,有研究证明,在怀孕后期,新妈妈大脑里有几个部分会明显变大,就是为了能感知到孩子是不是遇到危险,而且更懂得处理问题,多神奇呀!你记性会越来越好的。”

未必吧——我撇了撇嘴,又看看自己的样子。项链耳环一样都没戴,一身穿了几年的厚棉居家服,白底儿,压粉花,毛绒领口上曾经黏过护发精油,所以有一圈洗不掉的黄色污垢,这套衣服穿起来又软又暖和,所以我一直没舍得扔。大脑呢,究竟有没有变大我不知道,但我的鼻头确实变得又大又油,几缕过长的头帘贴着鬓角。

我对陈姨说,我不饿,不用做饭。

不知道是不是我过分的浮想联翩了。陶家的事虽说已经尘埃落定,但那晚老董和刘简珊第一次见面时,全身散发出一种依恋,毫不掩饰他对成熟女性世界的热情,再之后他好像就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他的眼神变得闪闪发光,脸上总带着温柔的笑意。他主动重新买了电影票,还说正在做旅行攻略,找到一家适合带小婴儿去的豪华海景酒店,亲子房里有婴儿床和海绵城堡。我听到时,低着头,忽然怀疑他这是心中有愧,才这么做。但又一转念,这些不都是我想要的吗?

我又惴惴不安地估算起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差少说有十岁吧。不安的色彩投在我的脸上,阵痛的恐惧已经上路了。

为了弥补之前那两天的接单量,老董这一周几乎天天都在九点后才能到家。现在都快十点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喝了一整瓶可乐,心里愈加慌乱,于是又开了一瓶。没喝几口,忽然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小腹喷流而下。这下好了,是羊水破了。

心病还没来得及解决,我已经躺在了产床上。老董拉着我的手,一副鼓足了干劲的样子,欢喜从每一个举止中流露出来。

“我今早给我爸妈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就要有孙女了。”他对我说。

我听了很吃惊。我们结婚时,没有得到过他父母的支持和祝福,怀孕这么久,他也没有告诉过家里人。我们原打算等孩子生出来再通知两边父母的,没想到他冷不丁地先迈出了这一步。

“他们怎么说?”

“听起来他们很高兴,因为我们老董家三代人没有过女孩,现在终于有了!”

“你太心急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老董兴奋地抱着我摇摇欲坠的大肚子,亲了又亲。我虽然依然无法理解他的变化,但肯定和陶家有关。真是喜忧参半啊!

医生给我打了催产针,告诉我,不管怎么样,孩子都会在一天内出生。

16.

对于孩子们而言,缺少父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家里的气氛静穆了好一阵子。渐渐地,陶琦开始和妈妈谈论最火爆的几个乐队,后来又说想参加《新说唱》的海选,最后他报了一个京剧班。妈妈没有阻拦过他唱唱跳跳,但这并不是让陶琦最为惊讶的。他发现,那个小保险柜的密码竟然没有更改!又有几次,他偷偷打开保险柜,拿了点零花钱。里面的钱,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眼看又要过年了,再多收几个红包,这个小柜子可就放不下了。

他还注意到,保险柜里有爸爸留下的14本工作笔记,从1号到14号,一本不少。有几本,外皮土灰,他没敢碰,万一留下手印就麻烦了;他翻看过镶金边的那几本,里边有手绘的图例,有写满暗语的表格;他还在一本笔记里,发现过书签,上面写着一句诗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他认识这个书签,妈妈有很多同款书签,暗纹上印的雪山顶是金色的。这套书签是登山俱乐部在一次聚会上送给会员们的伴手礼。

他多少还留存了一点愧疚。有一次,他很想问问妈妈知不知道他拿了钱,但是他又忍住了。他告诉自己,一个艺术家,应该学会保持缄默。

陶琦和任性重新做回了好兄弟。

“感觉你妈不怎么管你。”任性说。

“她最近都在家里准备什么考试,顾不上我。”

“这么说,还是你爸管你,对你好。”

“我不觉得,不过我妈可能同意你说的,她总看我爸的笔记本。”

“记什么的?”

“工作的,我妈说她看笔记,是因为要以史为鉴。”

“下次你捎出来一本,我也见识见识。”

“没问题,不过我得当天拿回去。我妈盯那个盯得紧。”

这些事,都是老董和任性上一次见面时得知的。当时我们的女儿已经出生四个月了。老董顺便捎任性去郊区的一个工厂实习,结果到了那里,任性才发现他看错了日期,他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骂自己简直比陶琦还要笨。老董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任性,他说:“哥们,你是自己的老板,不管你哪天来,该你挣的钱都给你留着呢。“

回去的路上,任性心情很不错,和老董聊了一路。他说,陶琦很快就要搬去另一个家了。老董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好,换一个环境,或许不开心的事就都忘了。” 

我仔细观察了几天,看老董有没有因为刘简珊搬家而特别失落。好吧,简直可以说一切正常!他已经拿精力旺盛、不爱睡觉的小婴儿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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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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