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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安小雅居然能借来一辆驴车,看来这几天在叶一萧四处奔走的时候,这姑娘照例在厨房里混熟了。叶一萧十分感激,接过安小雅手中的赶车用的竹竿,道:“安姑娘,多亏了你!”
安小雅连忙摆手:“我没法和你们一起查案,那总得有别的地方要帮上忙呀!”
两人告别之后,叶一萧就跳上了板车,用竹竿敲了敲骡子的后背。他小时候随父亲外出行医,也经常会坐这类骡马拉的两轮小车,但自己赶车还是第一次。好在这骡子的性情十分温顺,走得也是不紧不慢,伴随着铃铛“叮铃叮铃”地清脆响声,一路将他送到了城外。
上午在他帮助泗源府衙门的捕快们验尸登记的时候,便特意问了一下义庄的位置。好在那地方距离城墙并不算太远,他走了两个多时辰就到了。
冬日的白天总是短暂,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然而出乎叶一萧预料的是,在义庄之外,居然搭起了一个小棚子,里面灯火通明,还隐隐能听见诵经的声音,原来是一群和尚正在做法事。
这样用来守灵的棚子并不少见,民间许多地方都有“停灵”的风俗。亲人去世之后,会将其装入棺椁之中,在家中的正堂停放三日至七日不等,同时还会在院中临时搭建一个小棚子,用来存放丧仪所需要的各种东西。不过看到这样的场景,叶一萧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次在火灾之中丧生的人,多半都是莺莺巷中的妓女与下人,少数几名恩客的尸体也都让家人各自领回去了。但凡会被送来义庄里的,都是在泗源府中没有亲人、或者无钱下葬的穷苦人,却不知究竟是谁,居然会为他们花钱做一场法事?
怀着这样的疑惑,叶一萧把骡子拴在旁边的一棵树上,然后就往那个小棚走去。香烛燃烧的静谧气息迎面而来,共有三个僧人盘膝坐在棚子当中的蒲团上,手中拿着佛珠,正在闭目诵经。叶一萧注意到,他们那天在菩提塔上遇见的那位年轻的和尚和尚也在其列,看来他们都是泗源府里寺庙的僧人。
“阿弥陀佛。”
听到他的脚步声,那几个和尚齐齐念诵了一声法号。那个年轻的和尚站起身来,朝叶一萧微微躬身一礼,道:“这位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对方居然还记得自己,叶一萧也连忙拱手还礼,问道:“这位小师父,我叫叶一萧,从泗源府衙过来……想要查验一下今日刚刚送来的那些遗体。”
“阿弥陀佛。”年轻的僧人脸上露出些许不忍之色,他转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起一把钥匙,又从桌上端起一只烛台,“小僧法号圆融。看守义庄的老施主已经睡下了,便由我带叶施主过去罢。”
“啊……好,多谢圆融师父!”叶一萧愣了一下,连忙道谢。他虽然自称是“从泗源府衙过来”,但却没有穿他们的制服、也没有捕快的令牌,能证明身份的便只有第一天的时候,知府彭秉坚给自己开出的一张证明。而这个圆融居然看都没看,便如此爽快地要领他进去。
仿佛是看出了叶一萧的疑惑,圆融从容开口道:“因为我看施主身上尽是烟灰尘土,看起来也颇为疲惫,定然是在莺莺巷中参与施救,甚至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肯为素味平生之人忙碌整日者,哪怕不是泗源府的衙役,也定然是位义士,小僧岂有不通融之理?”
“原来如此,愧不敢当。”叶一萧听他说自己是“义士”,一时间也有些惭愧。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棚,叶一萧一边走着,一边从腰间的褡裢里掏出手帕和一只小小的布包。里面放着丁香、艾绒等物,祛秽辟邪、辛香醒神,叶一萧每次去停尸房的时候,都会把它蒙在脸上,一来抵消屋中的腐秽之气,而来避免病邪自口鼻而入。
圆融打开屋门,将烛台交到叶一萧手中,便合十一礼道:“叶施主请,待你查验完毕,再叫小僧来锁门便是。”
叶一萧再一次道了谢,就端着烛台进到屋中。这间义庄是一栋单层的建筑,里面没有分隔房间,屋中比外面更要阴冷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常年没有修葺的缘故,墙壁屋瓦四处漏风,叶一萧才一踏进门槛,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从墙头到墙尾,挤挤挨挨地放着两排草席,上面是用麻布盖住的尸体。叶一萧微微举高了手中的烛台,一下子便从里面找到了疑似黎六郎的那一具——原因无他,其余尸体哪怕缺胳膊少腿,也终究还是人形;只有黎六郎的尸体被烧尽皮肉、仅剩枯骨,在麻布下面蜷缩成扭曲的一团。
叶一萧走上前去,将烛台放在一边,掀开了那张斑斑点点浸透着尸油的麻布,低头去看那只焦黑的左手。和他印象中相同,那只手虽然已经挛缩如同鸡爪,但确实只有五根手指没错。
如果不是陆长风最后那句别有用意的“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叶一萧恐怕便要断定这具尸体不是黎公子了。他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捧起那只手,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开始检查。
由于这只手被烧得焦黑,仅存的组织都紧紧贴附在骨骼之上。叶一萧看着看着,忽的想起之前在姜望舒的家里看到过的那张人体骨骼图。当时也是这样一个深夜,烛火跃动的光影落在墙上,照亮细细的墨线。
记忆清晰如昨,炭笔绘制的线条与眼前尸体腕部的骨骼轮廓陡然重合在一处。叶一萧终于了端倪所在——比起手掌的掌骨,那具尸体左腕外侧的腕骨明显要宽出一点!
叶一萧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又捧起尸体的右手对比查看。果然,虽然她手掌上的筋络皮肉皆已不存,纤细的指骨也被烧得好像芦柴棒一般;但是,那较粗的腕骨与掌骨却没能完全碳化,而是基本保留住了形状。人体骨骼的构造何其精妙,凸起之处必然有对应的凹陷,除非生病,一个人的腕骨也绝对不会莫名其妙地长(二声)出一块来——换言之,有人在引火焚尸之前,便提前用利器切掉了她最外面的一根小指!
叶一萧能够肯定,这便是陆长风想要他探查的事实——这具尸体真真切切就是黎六郎本人,然而却有人先砍去了她的手指,再故意焚毁尸体,让人误以为她借着大火“诈死逃脱”,上演了这样一出欲擒故纵、虚虚实实的好戏!
叶一萧的脑筋飞速旋转着,被砍去手指的黎六郎绝对不是莺莺巷火灾的主使。而那真正的幕后黑手,知晓黎六郎左手六指的秘密、能在暗中操控对方、还有一掷千金买下宝璠楼能力的人——答案呼之欲出,除了零雨夫人之外,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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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叶一萧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脚。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决定将这具尸体带回泗源府衙,面对确凿的证据,哪怕是彭秉坚,想来也不能不认。
于是叶一萧重新俯下身,打算用那张破席子将尸体卷了起来,放在小板车上带回去——可是他才刚刚卷到一半,却忽的想起自己当初的经历。在那驿馆天井坠楼一案中,分明死者柳子湘颅骨上留下了凶器的印痕,最终却偏偏因为“天气炎热、尸体腐烂”,而导致“痕迹消弭、证据不足”,最终生生以意外结案。
如今的情况与当初何其相似,叶一萧身在异乡、势单力孤,无论泗源知府彭秉坚、还是花街真正的主人零雨夫人,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信使”能够轻易撼动的。而唯一能与之抗衡的陆长风,却偏偏身负重伤、被扣在泗源府衙当中。
现在想来,陆长风会给他提示,想必也已猜出那具尸体就是黎六郎的,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说对方是“金蝉脱壳”。因此,叶一萧决定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他将席子重新放回了地上,又将卷起的边角展展平,而后便拿起那根快要烧尽的蜡烛,走出了义庄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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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袅袅的小棚之内,几位僧人仍在闭目诵经。叶一萧捧着烛台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圆融师父!”
年轻的小和尚立马站了起来,走到叶一萧面前,捏着佛珠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叶施主看完了?”
“是,多谢小师父。”叶一萧恭敬回答,忽的又想起一事来,“不知几位大师是受谁人之托,来此念经做法的?”
“无人。”圆融摇了摇头,“不过是贫僧听闻莺莺巷大火,便同几位师侄一起,前来为亡魂们超度,引领他们前往彼岸罢了。”
“诸位大师当真是菩萨心肠。”叶一萧由衷地感慨道,却又有些奇怪,“另外那两位师父,居然是您的师侄吗?”
也无怪他有此疑问,在那小棚子里面的三个人,圆融分明看起来是最为年轻的一个,却管另外二人叫“师侄”。对于这个有点冒犯的问题,圆融倒是不以为忤,而是从容答道:“京城的立宗辩大会上,贫僧因辩经胜出,而被法严庙的行丹大士收为弟子,因此虚长了许多辈分。”
“……原来如此。”叶一萧虽然没听说过那个什么“立宗辩大会”,倒是也知道佛家弟子会聚在一起讨论佛法。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道,“说起佛法,圆融师父既然记得我,想必也还有印象……当初在菩提塔上,你问我们都看到了什么,然后我的同伴回答你说‘软红十丈,熙熙攘攘,不比小师傅这里清净。’”
“彼时叶施主一行三人,皆有心事。虽登高望远,恐一叶障目,贫僧故有所问。”圆融点了点头,“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此大千世界,烟火人间,几位施主又从这软红十丈当中,看到了什么呢?”
叶一萧微微一怔,圆融说他们一叶障目,他自己当初确实满脑子都是案情,眼中只有淀河上的小船和北岸的码头,就算站在能俯瞰小半个泗源府的菩提塔上,什么风景都没有注意。而陆长风看到的却是熙攘红尘与名利中人,对方困囿于心的,果然还是那些逃脱制裁的罪孽、与这混沌混乱的人世。
“那……大师回答的那句偈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一萧又问。他素来不通佛法,而陆长风却显然听懂了,还露出了那般讥诮的表情。圆融双手合十,先念诵了一声佛号,这才道:“须无所入,斯无往来。阿无不来,无诤三昧——这即是说,须陀洹名为入流,而无所入,不入色声香味触法;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阿那含名为不来,而实无不来。”
“呃……”他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叶一萧顿时更加云里雾里,只能干笑道,“圆融师父,你能说得再浅显一点吗?”
“那位施主自己并不在乎,叶施主又何必问这么多?”圆融轻声一叹,“莫要诤讼而能专于一境,师心自用恐会剑走偏锋。”
这下叶一萧终于听懂了,他原本只是因为好奇而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答案。联想到陆长风从来不惧行险用险,无论是那毫不吝惜自身的行事风格、还是两人初显端倪的理念偏差,又岂是一句“剑走偏锋”或者“莫要诤讼”能够形容。叶一萧的心情顿时更加沉重了,他告辞了圆融,从树上解下骡子,准备打道回府。
叶一萧回到城中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客栈值班的伙计老大不情愿地爬起来给他开门,却见叶一萧满身脏污、步履蹒跚的模样,吓得差点又把门给关上。叶一萧问他要了一只烧水的小铁炉,待到把自己收拾妥当,天都快要亮了。
他头昏脑涨地倒回床上,几乎是下一秒便沉入了梦乡。然而这久违的睡眠并没有持续多久,叶一萧就被一阵敲门声吵了起来。他有气无力地起床开门,却见门口居然站着两名衙役:“二位……”
门外两人齐齐抱拳,其中一人恭敬开口:“请叶仵作前往衙门,参与莺莺巷纵火一案的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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