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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萧把陆长风送回医署，自己慢慢往客栈走，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往后的一整天，他都有些魂不守舍，比当初分明发现了凶手、却无法将他揪出来的时候还要难受。
安小雅看出他情绪不对，难免十分担忧。叶一萧大致将陆长风前来审讯的始末同她说了，但是却隐去了最后两人争论的部分。安小雅显然不信他的搪塞，虽然没有多问，但还是将他拽出了门。叶一萧明白这是安小雅心中担忧、不想让自己闷在客栈里东想西想的缘故，也就依了对方。两个人这才第一次像是远道而来的游客似的，在泗源府的大街小巷当中闲逛，时不时在某个小摊前面停下来，买点当地特产的吃食。
虽然是闲逛，但叶一萧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同——于前几日相比，泗源府内巡逻的人手明显变少了许多、而出城方向则有百姓排起了长队。叶一萧猜想，这是因为针对人贩子们的审讯有了结果，哪怕是那个拖拖拉拉的“老周”，也不得不做出行动。那些被抽调走的巡逻人员多半是去了城门与莺莺巷，一方面严查出城之人、另一方面则开始准备对那个“黎公子”的收网行动。
不得不说，出门闲逛确实对治疗胡思乱想起到奇效，也不知是看到衙役们的行动、而确认案件终于有所进展，还是走了大半日真的很累的缘故，晚上两人重新回到客栈的时候，叶一萧感觉自己的心情确实比之前要好上不少。他和安小雅在客栈大堂里吃了晚饭之后，就回屋睡觉了。
一夜无梦，朦朦胧胧之间，叶一萧只觉得天亮得比平日更早。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脑袋，又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这个回笼觉到底睡了多久，叶一萧犹在半梦半醒，忽然听见一阵“砰砰砰”的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安小雅焦急的声音：“叶大哥！不好了，出事了！”
叶一萧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拽过衣服翻身下床，一把拉开屋门：“安姑娘，怎么了？”
安小雅脸色发红，喘息急促，应该是一路跑上楼的：“莺莺巷昨晚上起火了，烧掉了好些栋房子呢！”
“……什么？！”叶一萧脱口而出。他刚刚起床的动作太急，眼前直到现在还是黑的，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是差点直接栽倒在地。安小雅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叶一萧弓着脊背，扶着门框，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这才问道，“安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早晨起床，正打算出门去买点早饭，结果楼下的小贩们都在议论……说是昨天晚上，莺莺巷里不知怎么着了火，借着北风越烧越旺，现在还没完全扑灭呢！”
叶一萧这才注意到，安小雅的手中提着一只灯笼，而外面的天色还完全黑着。原来他半梦半醒当中感受到的“白昼”，根本不是因为阳光，而是数条街区之外的、莺莺巷里冲天而起的火光！
“这不可能是意外……”叶一萧咬牙开口，“‘宝璠楼’的‘黎六郎’才刚刚露出马脚，怎么偏生就这么凑巧？！”
安小雅此时终于喘匀了气，惴惴不安地开口问道：“叶大哥，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去医署找陆大人吗？”
“是要告诉陆兄……不，陆兄多半也已经知道了。”叶一萧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开口，“咱们直接去莺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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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萧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和安小雅一起离开客栈。此时东方的天空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两人在街边站了半天，才等到一辆早起拉客的马车。
见他们一男一女居然一大早要去花街，那车夫看向他们的眼神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但叶一萧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马车距离莺莺巷还有好远，叶一萧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除了木料燃烧的气味，更有某种难言的油臭。叶一萧见安小雅捂着鼻子，表情有些难看，便道：“安姑娘，你在这里等我罢。”
安小雅似乎想要争辩，但着实被那股气味熏得恶心，就点了点头，站到旁边的房檐下。叶一萧则快步往莺莺巷走去，只见巷口站着许多围观的人，虽然也都是皱眉掩口，但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叶一萧仗着自己长得瘦，硬是从人堆里挤到前面。逐渐亮起的晨光中，但见雕梁画栋变作瓦砾废墟，缕缕黑烟直冲天际，时不时有人从废墟当中抬出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放在一旁的空地上。
“大哥，话说你知不知道‘宝璠楼’在哪？烧掉了吗？”
叶一萧不抱什么希望地拽了拽身边一个男人的袖口，而对方的回答也果然不出所料：“就那呢，都烧塌了！……哎，小哥你要去哪？难道你有相好的在那？”
叶一萧没理会对方惊讶的追问，举步往宝璠楼的方向走去。昨夜这火起得蹊跷，陆长风早晨才审出结果，当天晚上宝璠楼就被烧毁了。这明摆着就是为了毁灭证据，甚至已经不屑于多加掩饰。
自从陆长风怀疑泗源府内有人与那群人贩子勾结起，双方的交锋始终都隐于水面之下，却没想到对面居然直接掀了桌，叶一萧难免有些失措，焦急地要与陆长风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做。谁知还没等他找到陆长风，倒是先撞见了泗源知府彭秉坚。
“咦，叶仵作？”
彭秉坚故作讶异地一挑眉梢，他一身官服，圆圆的脑袋配上圆圆的肚子，倒好像是个大肚葫芦。叶一萧远远就被他点名，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揽袖朝彭秉坚一揖到底：“见过彭大人。”
“免礼免礼。”彭秉坚笑着开口，“这几日都没见到，我还当叶仵作你回江新府去了呢。”
“在下岂敢不辞而别。”叶一萧面上一派谦恭之色，“是在下早起听闻莺莺巷失火，就想着或许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倒是彭大人，您来的可真早。”
“彭大人可是昨天半夜就赶过来主持大局了！”
一个不满的声音响起，叶一萧认出那正是彭秉坚的心腹老周。这人早不来晚不来，调查的时候每个影子，拍马屁的时候倒是跑得比谁都快。叶一萧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而彭秉坚也抬了下手，示意老周不必再说了，转而对叶一萧道：“叶仵作客居我泗源府，却这般忧心劳力，当真让本官不安啊。”
“岂敢，彭大人如此夙兴夜寐，才是百姓之福啊。”叶一萧装作没听出对方话中的讥讽之意，反而一本正经地跟他客套起来，“在下本职便是仵作，如今客居于此，食君之禄、深感不安。如今泗源府内遭此横祸，不知彭大人可否允我前往帮忙？”
这一番话虽然算得上是冠冕堂皇，但如果彭秉坚不想让他在现场乱晃，起码有二十种同样冠冕堂皇的拒绝理由。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彭秉坚居然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叶仵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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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反常必有妖，彭秉坚答应得爽快，叶一萧反倒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另有阴谋。不过无论如何，能近距离地探查火场总是好的。于是，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与警惕，叶一萧先来到了那片作为临时停尸处的空地上。
这里便是那股刺鼻的焦臭味的来源所在，只见那不大的小广场上，已经摆了二十多具尸体。而在广场旁边，或坐或站地聚集着几十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们，其中的许多人都受了伤，抽泣声、呻吟声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当真是凄惨万分。
而在广场的正中，立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熟悉身影，正和另外一名拿着纸笔的捕快说些什么。叶一萧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口中唤道：“陆兄！”
那两人齐齐转身，叶一萧认出旁边那个捕快就是前一天才见过的凌知远。陆长风朝他点了点头，道：“我也刚到不久，正在与凌捕快核对死者信息。”
“是……叶仵作啊。”凌知远的脸色非常糟糕，算起来，他昨天晚上因为审讯一宿没睡，今天凌晨又被叫来处理火灾，整个人都显得很是困顿。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朝叶一萧道，“目前共发现二十七具尸体，其中在宝璠楼的废墟中发现的共有十九人……我叫他们做了标记，编号前面写这个‘宝’字的就是。”
凌知远伸手一指，叶一萧这才注意到，那些覆盖尸体的麻布角落都有编号，其中一些还写了名字。整整二十七人，只因那个幕后黑手消弭证据，便无辜枉死。
叶一萧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但还是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他依次掀开每一具尸体上面的麻布，进行大致的验尸工作。这二十七具尸体绝大多数都是女性，当中约莫有一半尸身完整，身上的衣物也没怎么被烧坏，应该是在逃跑的途中被浓烟呛死的。另外一半就要凄惨许多，尸体焦黑、骨骼扭曲，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叶一萧重点检查了宝璠楼的十九人，除了一具皮肉尽毁、已经基本碳化的尸体之外，剩下的十八人中，共有一名恩客、两个老年仆役，剩下的十五个则都是年轻女子。这明显区别于正常的火场，因为从宝璠楼的废墟来看，这座青楼一共只有三层，就算大火是在深夜燃起、令人猝不及防，大部分人也应该能够跳窗逃生，不至于被困在火场当中活活烧死。
于是叶一萧如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陆兄、凌捕快，宝璠楼的死者当中，年轻妓女占了绝大多数。如果说恩客喝得酩酊大醉、或者年老体弱者来不及逃出，倒还说得过去，为何死者中有这么多年轻人？”
“……陆大人方才也问了这个问题。”凌知远一声轻叹，抬头示意不远处那些吵吵嚷嚷的女子们，“根据宝璠楼中妓女们的说法，今天傍晚的菜里有个蘑菇汤，许多姐妹都吃坏了肚子，被送到地下室中诊治……谁料半夜大火就烧起来了，里面的人一个也没跑出来。”
他说着指了指右边几具扭曲狰狞的尸体，“据说打开地下室大门的时候，这些尸体一个叠着一个，全都摞在一起……”
凌知远的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也十分不忍。叶一萧几乎不敢想象对方所描述的场景——紧锁的大门、灼热的温度、滚烫的浓烟、从奋力挣扎到绝望死去的女子们……没有出路，宛若地狱。
一只手忽然按上了他的肩膀，如同无声的安慰。叶一萧陡然回神，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在原地愣了很久。陆长风素来镇定的目光当中仿佛透出几分忧色，低声唤道：“叶兄。”
“……我没事。”叶一萧深吸一口气，又问，“那这具损毁最严重的尸体，又是在哪发现的？”
凌知远翻了下手中的记录，朝不远处的角落一指：“是在一楼，西边墙角杂物室的地上。那里距离地下室的入口也很近，身份暂时还没能确定。”
叶一萧掀开面前那块已经被尸油浸得焦黑的麻布，虽然这具尸体已经几乎碳化，单从髋骨的角度来看，应当是一名女子。她的四肢因为火焰而挛缩，颅骨也被烧得迸裂开来，不仅衣物半点不存，身上的皮肉也皆尽焦黑。但是当叶一萧将尸体翻过来的时候，忽然听见“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尸体鸡爪似的手心之中掉在了地上。叶一萧连忙用帕子包着手，将拿东西捡了起来——原来竟是一枚玉佩。
经过烈火的焚烧，玉佩上的系绳早就化成了灰烬，玉石也变得又白又脆，如同鸡骨，在地上跌出了裂痕。叶一萧将玉佩凑近眼前，仔仔细细地辨认了半晌，方才看清上面是一个阴雕的“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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