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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离开泗源府衙的时候,叶一萧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陆长风与他并肩往外走,自然注意到他这明显放松的模样,便道:“你一路旅途劳顿,又即刻赶来衙门,当真辛苦了。”
“……倒不是旅途劳顿的问题。”
叶一萧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方才近距离旁观两个官场之人绵里藏针的交锋,简直比要他把整个停尸房都打扫一遍还累。而陆长风果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淡淡地回答:“若彭大人后面为难你,尽管来找我便是。”
“……多谢陆大人!”叶一萧心中感激不已,脱口而出道,“正好临近午时,我们一起……呃……吃个饭吧?”
这话出口叶一萧救后悔了。都说“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之喜,叶一萧和陆长风虽然还算不上是至交好友,但也算是一起查过案、撒过谎、喝过酒的关系,这厢偶遇自然令人欢喜。因此叶一萧很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一时间把还待在客栈里等他回去的安小雅给忘了。虽然那姑娘不像是原地苦等的性子,又爱往厨房跑,说不定早就吃饱了,但若要叶一萧就这样把她给丢下,也有些说不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他脸上纠结的表情太过明显,陆长风没有立即答应,转而道:“我虽然也不是泗源府本地人,但总比你们早来些日子,达友客栈下有一家做酱驴肉的小店很是不错,不妨便让我尽个地主之谊。”
“我……们?”叶一萧敏锐地察觉出对方非同寻常的措辞,“陆大人,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还住在达友客栈?”
“猜测罢了。因为看你方才望着那个方向,似乎有所犹豫。而你随身没带行李,身上的外袍还有折痕,明显是才换的。这说明你在来衙门之前,已经先找地方换过了衣服。驿馆在另外一边,倘若你是孤身前来,没有理由不住在驿馆。所以我猜,与你同行的,应该并非官府之人,现在大约正在客栈里等候消息。至于为何我知道那里有一家达友客栈……”说到这里,陆长风略微顿了顿,“我刚刚也说过,他家楼下馆子里的酱驴肉很好吃。”
他虽然没有笑,但语调却颇带着几分轻快。比起方才与彭秉坚商议时的锋芒毕露,陆长风此时整个人都柔和下来,就好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坐在阳光里陪小孩玩耍的温柔青年。
思绪霎时飘得有些远,叶一萧连忙回神,领着陆长风来到达友客栈,伸手敲响了安小雅的房门:“安姑娘,我回来了!”
片刻之后,安小雅就拉开了房门,一股混杂着水汽的淡雅幽香迎面而来。看来她已经洗好了澡,身上穿着一身方便的短打,长发随意披散下来,还没有完全干透,沉甸甸地坠在肩头:“叶大人,你还挺快的——咦,这位是?”
叶一萧连忙朝旁边让开一步,给她介绍:“这位是陆长风,我之前和飞雨去阳广县查案,多亏有他在,才能顺利抓住凶手。”
“阳广县……哦,我想起来了!”安小雅抿起嘴唇思忖片刻,猛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当时你两天没合眼,那黑眼圈好久才消呢!——陆捕头好!”
“不是,他现在不在阳广县当捕头了,是在……呃……”
叶一萧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陆长风并没有明言自己现在是在为大理寺做事、也没有说过自己为何会来到泗源府,便连忙刹住了话头。而陆长风并不以为忤,只微微摇了摇头,道:“我此番乃是暗访,在外也当低调行事——若不嫌弃,姑娘唤我一声‘陆大哥’就可以了。”
“好,陆大哥!”
安小雅原本便不是拘泥礼法的性格,当即便爽快地唤了一声。陆长风也同样爽快地应了,安小雅锁上屋门,三人一起走下楼梯,陆长风忽的扭头对叶一萧道:“你也一样。”
“啊?啊……是。”叶一萧颇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事情,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陆兄。”
“叶兄。”
比起叶一萧的别扭,陆长风改口的倒是顺畅无比。两人相视一笑,叶一萧又道:“方才真是多谢你了,我一个人的话,真应付不来这种场合。”
“叶兄不必拘礼。此番相遇,也是天命使然,或许我之后还要仰仗你呢。”
陆长风的话,让叶一萧想起上次分别之前,对方曾经说过“一定会再见”——没想到这就真的见到了。但陆长风还说要“仰仗”自己,叶一萧下意识地想说“不敢”,却又觉得有些生分。在两人改换称呼之后,就好像连距离也被拉近了一些似的。就在他苦恼地纠结着需不需要再客套一下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刚刚光顾着说话,居然都忘记介绍了——这位姑娘是安小雅,在马元龙一案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陆长风刚刚才看过案件的资料,自然清楚安小雅在其中参与的始末。只不过他此刻的眼神却并不是在看一个案件当事人的审视,反而有些若有所思:“……原来你就是安小雅姑娘。”
安小雅微微一怔:“啊?大人你认识我?”
“听他……提起过。”
陆长风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叶一萧原本还在疑惑,现在看着对方的表情,之前某些因为太过尴尬而被刻意放在一边的记忆陡然回溯——喝醉酒、说胡话、被人搬上床、拽着人不撒手……诸般种种宛若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正正劈在他的天灵盖上,将叶一萧从头到脚雷了个外焦里嫩。
见叶一萧陷入呆滞状态,安小雅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忽然间豁然开朗:“哎?这位不会就是你和飞雨之前说的那个好郎君吧?”
这姑娘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叶一萧简直羞愤欲死,只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算了。而安小雅倒是毫不矜持,围着陆长风转了好几圈,“英俊潇洒看起来是真的,叶大人还说你年少有为、武功高强——啊,还挺会逗孩子,是真的吗?”
“……过奖了。”
陆长风默默地朝另外一边扭过了头,但嘴角还是不自然地抿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忍笑。叶一萧正满脑门官司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安小雅“啊!”的大叫一声。
叶一萧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受不了更多的刺激了。还没等他发问,安小雅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上了楼梯,“砰”一下关上屋门:“我……我刚洗好澡,还没来得及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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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雅冲回了房间,楼梯前就只剩下了叶一萧和陆长风面面相觑。叶一萧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有比现在更尴尬的状况了,便没话找话地问道:“陆兄最近过得怎么样?”
话一出口,叶一萧立马就后悔了。这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因故分手的老情人在多年之后相遇时问出的话,他在“千门书局”出版的那些畅销小说里看过不少类似的桥段,再配上他俩一个站在楼梯上、一个站在楼梯下遥遥相望的架势,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好在陆长风毕竟见多识广,他像是没有注意到叶一萧的坐立不安,而是自然而然地走下楼梯,走向陈设在客栈大堂供人吃饭和休息的桌椅:“阳广县一别之后,我被擢选入大理寺,目前担任司直一职。虽然德薄才疏,但也还算不辱使命。”
陆长风果然进了大理寺,叶一萧暗忖,虽然司直官位不高,但是其背后所代表的大理寺却不是一个地方知府能够轻忽的。无论他此番前来是要复审旧案、还是行监察之职,都切切实实地关乎着泗源府衙一干官员的前途,难怪彭秉坚好似对陆长风有所忌惮。
而对方既然不愿大张旗鼓地公开身份,叶一萧也就没有继续追问,转而开启了另外的话题:“说起来……之前在江新府的时候,我多有怠慢,还请陆兄见谅。”
说到自己喝高了之后的失礼之举,叶一萧感觉自己的脸颊又烧了起来。好在陆长风只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道:“毕竟好不容易破了案,大伙高兴也是应该的。我在同僚当中酒量最大,所以过去在阳广县的时候,到最后都是我来照顾几个醉鬼。”说到这里,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说起这个,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位朋友,他的腿伤好了吗?”
叶一萧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楚良才,便连忙答道:“多谢陆兄挂念,小楚的腿已经无碍了。”
陆长风的眼睫微微一闪:“他姓楚?”
“对,楚仵作、楚良才,当初……当初我出了那桩事、考不成乡试之后,就是他把我捡回去的。”反正陆长风也知道那桩驿馆坠楼案的始末,叶一萧也就没有多说,转而道,“他那次也是为了保护我跟安姑娘才受伤的,好在只是骨裂,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两人又聊了些案子的事,约莫两刻钟之后,安小雅才终于姗姗来迟。以叶一萧直男的眼光,只能看出她换了一条裙子,其他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而安小雅完全没有寻常姑娘的矜持,踮着脚尖凑到陆长风眼前,言笑晏晏地问他:“陆大哥,你看我好不好看?”
“安姑娘天生丽质,脂粉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陆长风温声回答。他嗓音原本清冷,现在放缓了语气,便别有一种温柔的意味。叶一萧在旁边听得挑眉——真看不出来,论起对女人拍马屁的功夫,看起来一本正经的陆大人也很了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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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雅果然被他夸得心满意足,美滋滋地蹦下了楼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们踏出客栈的时候,午时已接近过半。陆长风说的那家卖酱驴肉的馆子就在客栈正门的背面,即便到了这个时间,店里仍然坐得满满当当。
三人站在门口排了一会儿队,这才得以坐下。这顿饭是陆长风做东,他也不看菜单,就熟练地点了一份酱驴脊、一份爆炒驴肉、一份砂锅驴筋,并一份驴蹄汤和一大屉冷切驴肉火烧。
叶一萧这还是第一次知道驴有这么多吃法,吃的是心满意足。而陆长风这段日子显然经常来过来,点的菜量大味美,着实好好尽了他的“半个地主之谊”。
一阵风卷残云过后,桌上的盘子和碗就都空了。叶一萧在船上靠着白面饼子与萝卜咸菜挨了整整十天,现在终于吃到了肉,简直要热泪盈眶,果不其然吃到了撑。再看旁边安小雅的情况也差不多,少女似乎已经忘了半个时辰之前不化妆不见人的事,只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上,好像一只在太阳底下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大猫。
叶一萧摸着自己浑圆的肚皮,决定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反正他并非泗源府衙的编内人员,也不用前去点卯。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道:“陆兄,听你方才的意思,莫非是怀疑泗源府衙中有人和那伙人贩子有勾结?”
“这倒不至于。只是从那二人的交谈来看,马元龙显然不是唯一的‘供货者’。这个贩卖人口的团伙能在烟花柳巷盘踞多年之久,虽说不一定真的与官府勾结,但若真查下去,难保会查到谁的头上。”陆长风略微顿了顿,哪怕是刚刚吃饱饭,他也坐的端端正正,“但唯恐打草惊蛇却是真的,那样的团伙,当中一定有一两个鼻子灵的。现在的范围还是太广,哪怕彭知府有心彻查,也不一定能抓住他们的尾巴。”
叶一萧心中一动:“陆兄,你我都是生面孔,虽然势单力孤,行动起来反倒方便。”
陆长风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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