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自豪虽然平时有点浑浑噩噩但脑子不坏，加上贾光头一年多来的“悉心教导”，一番话说得魏余聪也频频点头。
“对了”程自豪一拍脑门“老板，我得再去趟外高桥工厂”
“干什么？”魏余聪奇怪地问道
程自豪脸上有点紧张，“我，我忽然想到个事情……SNK2和GBA5两种钢成本差那么多，那么性能上肯定有差距，虽然民用轴承嘛，洗衣机空调机里用，哪怕轴承失效也不会造成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故……但……”
程自豪在擦汗：“我知道，精科高机可是买了6205-2z的轴承用于海上风力发电机组的辅助齿轮箱……当然，这理论上出事了也不会出人命。可海上的工作环境可比家里的空调和洗衣机恶劣多了……”
被他这么一说，魏余聪也紧张起来。
“你现在立刻去外高桥工厂，弄几个6205-2z，然后叫闪送，送到这里来，我和这里的检验员说一下，拿到东西立刻上机检测！”魏余聪下令。
“好！”
……
程自豪到外高桥工厂就有点大学生回高中母校探亲的感觉。
虽然已经没了联系，但感情尚在。
加上他原本就是个和善性子，和厂里上上下下都混得熟。
到了厂门口已经六点多。
流水线7×24小时开着，当班工人忙忙碌碌。
但整个厂的办公区都没啥人了。
管理层众人中只有佐藤还在，此人不到晚上九点是不会下班的。
因为夜班工人晚上八点上班，他必须亲自转一圈，确认情况无碍后才离开公司。
从这个角度说，佐藤也算是兢兢业业。
“哎，小程啊？”门房秦大爷见他来，打了个招呼“这么晚还有事情？”
“嗯，总部要几个样品，差我跑一趟……访客登记簿在哪里？”
“你？不用了”秦大爷挥挥手“都是自己人，进去吧……”
“哎，那谢谢啊。”说完熟门熟路进了生产车间，和通道长聊了几句后，对方不疑有他，从待检测区域拿了几个6205-2z的轴承给他。
“怎么，贾光头又要出花头了？”通道长打趣。
上回6205-2z因为油脂加注过多而爆盖的事情，原本加斯东是打算压下来，就在外高桥工厂管理层技术层内部做个小范围传播。
但不知道怎么的被捅到了总部，这样下想瞒也瞒不住了，加斯东索性开了全厂大会，来通报这个小小的“生产问题”，绝对不属于生产质量事故！
于是全厂都知道，贾光头后来跑到高科精机去滑跪负荆请罪。
毕竟质量课嘛，对内背锅，对外滑跪是常态。
当然了对内滑跪，对外背锅也是工作内容。
至于对内背锅滑跪，对外滑跪背锅，享受二重轰爆的日子也不是没有。
每当这时，贾光头就不愿意去生产现场。
因为……
通道长们往往老远就高喊：“贾课长，你又去赔礼道歉了？”
老贾并不回答，只是说：“哎，你们的无心磨注意啊，油石是有使用寿命的，该换就换！”
说着在操作台上排出3条新油石来，“这是样品油石，记得及时做状态比对！”
通道长和工人们又故意嚷道：“你肯定是低三下四地求爷爷告奶奶去了！”
贾正方睁大了眼睛道：“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不要瞎三话四！”
“什么清白，我听说，你去高科精机讨饶，人家总经理睬都不睬你！你对着人家拱手作揖！”
贾光头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什么叫不睬，那是技术讨论，技术讨论！他一个行政管理人员听得懂质量体系方面的事情嘛？”
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通过精益制造提升公司效益”，“质量体系建设是根本大计”之类。
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车间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总之，事情闹开后，全厂对产品质量倒是更加重视起来。
毕竟，质量是SNK的生命线，也是集团总部对下属工厂的最重要的考核指标。
这玩意直接关系到所有人的奖金。
另外，这事情还有个次生效应：魏余聪成了外高桥工厂从上到下公认的不受欢迎的人。
要不是他当日背负投热拉尔的事情也传得挺广，否则程自豪估计，魏余聪很可能在厂区里被人打闷棍。
都是他啊，把这起质量事故捅到上面去，引来集团派人来检查审核，具体结果如何还不知道，但大概率是要扣今年工厂达标积分的，不达标的话，大家年终奖都要打折扣。
但程自豪觉得这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他跟着魏余聪快俩月了。
接触下来后发现，这货色除了面无表情，语速极快，外加习惯性地目中无人以外，也没啥其他缺点。
至少看上去就不像是个打小报告的人。
而且从利益角度看，把事情捅上去对魏余聪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反而会给他后续工作带来麻烦。
要知道，魏余聪是负有监督指导外高桥工厂质量方面职责，听起来好像他权力挺大。
但真工作起来，还得是和加斯东等一众管理层商量着来，而不是说什么对方就得听什么。
虽然是中国区质量部的经理，级别挺高，但归根结底手下也就小猫三四只，加斯东主管一家500人的大型工厂，手下干部不管是数量还是“战斗”能力-其实是解决（糊弄）的能力都要超过魏余聪。
对魏余聪而言，正确的做法是视而不见，假装不知道6205-2z的事故。
这样可以卖加斯东等人一个人情，顺便也有点使功不如使过的意思。
换成普通的年轻管理层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但魏余聪是国际培训生，一进入公司就跟着各路大佬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事情的轻重拿捏极具分寸，也正是业务能力和情商双优的人，才会被委以重任，年纪轻轻就统筹负责多家工厂的质量课。
可问题就在于此，如果不是魏余聪说的，那会是谁呢？
厂里应该没这种笨蛋，拿这个事故去讨好集团公司的人，但后果是自己年终奖受损，正常人吃饱了才这么干。
……
程自豪和仓库管理员信口开河几句话，就把话题扯开了。
随后他叫了个闪送，自己到门卫室陪着秦大爷抽了两支烟，相互斗斗牛逼。
这才让他心里舒坦些。
论办公条件以及工作内容当时是中国区总部来得好，比工厂里不知道高到哪儿去了。
别的不说，至少用不着每天两手脏兮兮地在通道上巡视流水线，也不用操心计量仪器的校准问题。
基本上所有工作都可以通过电脑来完成。
只是他忽然有点怀念起当初这些被自己所厌恶的日常工作来。
在外高桥工厂活儿多且杂，自己还是跑腿得被老贾支使的团团转，但那个时候，还是挺开心的。
准点上班，准点下班，回家后吃完晚饭，洗澡后往沙发上一靠，吆五喝六的开始打王者。
打累了就回房间睡觉，然后又是新的一天。
哪儿想现在，有上班时间没下班时间，好不容易到家了，还得完成魏余聪布置的那堆那关于电动车的回家作业。
排名已经从王者滑到黄金，估计变青铜也是指日可待。
两支烟抽完，负责闪送的快递员也已经就位。
程自豪把包好的轴承交接给他后，叹了口气，他也要回家了，还有一堆家庭作业没完成呢。
……
这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睡好。
倒不是因为打农药。
而是他有点不明白，以次充好这种事情，虽然不常见，但也绝对不少见。
虽然SNK这种超大型企业发生低标号充高标号的事情很让人震惊。
比如他自己在看到报告时就无法相信，使劲揉眼睛，生怕是看错了。
但确认数据正确无误后，也就坦然接受了。
偷工减料么，马克思早说过了……这一进一出将近15%的差额，看上去不算多，但考虑到外高桥工厂年产几千万个轴承，累积起来颇为可观。
但为什么魏余聪表现得如此失态？
按理说这货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见得多了，什么风浪没经历过？
何至于表现出那副要吃人的态度？
这是个问题，让他琢磨了好久。
最终大概还是想出了点道道来。
自己和魏余聪根本是不同的人。
程自豪满打满算加入SNK也就一年多，虽然培训接受不少，而且对公司也挺有感情，至少在和寝室哥们吹牛逼的时候一个口一个“阿拉SNK”，可归根结底，感情基础不深，也不牢靠。
工资不多，事情不少，劳资双方的关系简单明了-雇佣关系，公司出钱购买员工的智力和体力。
从这个角度说，程自豪对公司没啥归属感，也是正常。
但魏余聪不一样，毕业后直接进入SNK总部，他的工资程自豪是没敢问，问了怕自己伤心。
公司对于他们这批人也确确实实的不惜成本地砸资源，并且各种高层年会都会邀请他们出席。
多年下来，魏余聪们对SNK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劳资关系。
就如同普通日本人一样，魏余聪大概率是会选择在这里做到退休。
而程自豪么，如果哪天外面有更合适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扔辞呈，然后离开。
说白了，SNK对两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对于魏余聪是当自己人来看，SNK全球几万人的家业是要传承的，等现在的管理层退掉后，国际培训生们会逐渐上位，他们是集团的未来，集团怎么想，魏余聪们也是这么理解的。
而程自豪么，啧……彼此都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吧。
听起来很有渣男风范，但站在SNK的角度来看，程自豪无非是一个基层员工，可替代性极强的通用的基层员工，也许哪天公司业绩不佳要裁员了，程自豪肯定是第一批走人的。
这种关系，大家嘴上不说，但彼此心知肚明。
程自豪躺在床上，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当自己确认外高桥工厂以次充好时，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情绪。
显然他对SNK没有感情。
但到了魏余聪这儿，那就是巨大的冲击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同样是被绿了。
程自豪是被py绿的，魏余聪是被自己的结发妻子，两人的反应当然不同。
后者哭天抢地，如丧考妣，都是应有之意。
前者么，没准内心会泛出窃喜来“啧，终于可以摆脱了……让你平时对老子爱理不理，老子玩命工作时，你不配合着唧唧哼哼也就算了，还一边冷笑一面从鼻孔往外喷气……”
想通这点后，他觉得浑身轻松。
但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明天不知道这位长着一张死人脸的老板会如何面对新一批检测报告的数字呢？
怎么面对？
实际上，这批报告已经不重要了。
魏余聪已经承认了外高桥工厂以次充好的问题，还要再看看报告，无非是快要淹死的人看到稻草都要抓一把，明知无用，但抓了好歹能让自己内心舒服点。
自欺欺人。
想到这儿程自豪望着卧室天花板，噗嗤一声笑出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看上去精英范儿十足，内心极其强大的魏余聪竟然也有被一击破防的时候。
有趣，有趣……
真的有趣极了。
程自豪越想越觉得好玩，他甚至恶意的琢磨，是不是刷个马甲去网上爆料，或者给报社打匿名电话，把以次充好的事情传播开来。
不知道，那个时候魏余聪会如何应对？
别是一屁股坐在大太阳底下，披头散发边哭边骂，对了，还得拿把菜刀剁案板，这样的味道才正宗。
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
眼下这事情也就魏余聪和他两个人晓得，当然外高桥工厂一众管理层乃至集团高层也有不少知情者，但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可不会往外说。
那么谁是判读一目了然。
程自豪很担心自己被对方一个背包像死狗似的扔到地上，他的身板比热拉尔可是差太多了。
与此同时，魏余聪依然在办公桌，只是没有在忙碌的回复邮件。
而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f5键，不停的刷新自己的louts邮箱。
终于，一份名为“试运行检测报告”的文件跳了出来。
附件很大，足有上百兆。
他手有点发抖。
但还是点开了邮件。
其实一切在邮件发出之前就已经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