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林珑接过话题，轻轻点头“情况很不妙，我之前私下做过测算，按理说，我们不应该如此缺钱的……是造车是个高投入高风险的行当，可欧姆新能源之前的融资能力和速度也被业内视为奇迹，加上之前在小熊猫上大赚一笔。按照我入职时的估计，这些钱至少能烧到后年，那时候新车应该早就进入量产阶段了。但眼下的情况是，最多再有半年，公司就要入不敷出了。”
“而融资也差不多到了极限，现在市场对欧姆新能源的估值已经接近百亿级别。欧姆新能源不x像前几年那样只是个小摊子，现在随着各种项目全面铺开，接下来的资金缺口光靠私募等一级市场是无法覆盖的……”
“所以，”程自豪若有所思道“目前只能去找银行借钱，但类似我们这种新公司，轻资产的，银行也害怕，生怕放款后收不回来，于是只能用底盘调整平台做抵押……”
“是的”林珑点点头“这些做法都是没有问题，是符合商业日常的，但是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这一切不正常，非常不正常，这让我心理压力一下子上去，变得有些神经兮兮。所以那天说话太冲，你们别见怪……”
说着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个动作和她白骨精的形象丝毫不搭，但却颇为可爱。
“我明白了”魏余聪把酒杯一放“难怪威廉王压尚伯伯，要他大幅度提前新车的技术冻结时间……”
“看样子，钱不够，银行那边能借的也借得差不多，现在只剩下一条路，新车加速，然后提前ipo……”
“嗯，要想上市就必须有成熟的可靠的产品，至少要能做到实际交付，并且，这车不能太差……这样才能上二级市场圈钱，而之前的风投也有了退出途径……”林珑显得有些沮丧。
“风投赚的钱，按理说应该是所投的项目成功后，从其正常营业的利润中分成，但现在，IPO却成了风投的终点与目标，说难听点，上市了，就是找普通股民去接盘，这本身就是不对的啊！”
听林珑这么说，程自豪觉得苦涩，他想到自己老子，优秀的工程师，拙劣的股民，凭辛苦赚来的钞票都在大a打了水漂，以至于现在喝多了之后张口“时间的朋友”，闭嘴价值投资，是的，4x块买入中x油的韭菜可不是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么。
要是老头子当年有点眼光，用拿钱交了首付，自己结婚也就没那么多压力了，现在只怕早就和杜心潇领了证，过上没羞没臊的愉快生活了。
当然，日子还得继续过就是了。
“让我想想，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得到的信息就是，公司缺钱，最昂贵的，也是造车最重要的地盘调教平台被拿去抵押，尚成这里的工期要大幅度提前，所有这一切都指向要IPO……”程自豪叹了口气，“坦白说，这种感觉很差。和之前的预期差别很大。”
“哎，对了”林珑忽然问“既然平台被银行拿去作为抵押物，那么新车的底盘调校怎么办？我不懂造车，但也知道没有这个是肯定不行的啊……这车还能不能造出来了？”
“这个问题不大。”魏余聪咳嗽一声开始解释，“欧姆新能源这辆车，对外宣称是全新设计。话是没错啦，全新的“设计”，但实践这些技术的都不是先进技术，底盘是外购的，反正能做底盘的Tier1供应商不少的，产品也还行，不见得先进，但是成熟产品，原本是用在燃油车上的，现在只是把动力系统换了。”
“只是这种程度的修改，基本上Tier1（汽车一级供应商）自己都能搞定。”魏余聪在震惊后显得颇为沉着，“所以，有没有这个底盘条件平台对新车项目的影响并不大，无非是多付点钱给Tier1，让他们包办。以他们的技术能力，拿出一个能用的底盘不成问题，至少内行和外行都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原本融洽的餐桌气氛顿时冷却下来。
三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盘子里精美昂贵的食物似乎也不香了。
“哎，古人说食不言寝不语，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啊……”程自豪咬着牛排，心里嘀咕。
“我觉得……”片刻后林珑苦笑“我们可能要调整各自的职业规划了。”
“？？”程自豪有点吃不准的看着两人“为什么？”
“林珑说得对”魏余聪皱着眉头道“虽然眼下看起来还是风平浪静，但我和她感觉一样，这是不正常的……”
“我只怕”林珑接茬“我在怀疑，底盘调教平台只怕一开始就不是用来派正经用处的……”
“你是说”程自豪有点难以置信。
“但愿是我猜错了，但你知道我之前在美国PMC事务所混。美国吗，你懂得，世界上最有创意的罪犯的聚集地……尤其是各种经济罪犯，华尔街从诞生至今就是诈骗犯的耶路撒冷……骗子在前面跑，法律在后面追，追上了算是实现正义，追不上的，那只能是‘鼓励金融创新’。类似的套路，在美国很多……”
林珑有些头痛的样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做法从头到尾你都挑不出任何程序和法律上的漏洞来，他的每一步每一条都是合理合法的，但组合起来就违背常理，甚至显得荒谬不堪。”
“一家专门造车的企业，进口了价值昂贵的专用设备转手就扔给银行做抵押，这像是正经做生意的样子嘛？这可是一家车企最大的底牌，也是最核心的竞争力。”
“所以，你们都不看好公司？”程自豪有点不知所措，蛮好的西餐，怎么吃出了散伙饭的悲凉感来？
“不能说不看好，毕竟我们现在只是在私底下交换信息和看法”魏余聪解释，“但我们应该要心里有个准备……”
“怎么说？”程自豪一愣
“从现在开始，做任何事情都要留个心眼了，许多原本可以放过去的事情，现在必须严格按照流程来办，否则一旦楼塌了，我们这些实际经手人可能会被推出来背锅。而且，要在不违法的前提下，掌握一点足以自保的证据”魏余聪冷笑，又显出当初那副死人脸来“这东西在关键时候能派大用处”
林珑点头苦笑：“说起来，这样的东西，我一抓一大把，但真是不愿意。”
“两位，我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程自豪看着两人“尚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怪他疑惑，以尚成在业内的名誉和地位，要想发财还不是一二三的事情，大把的企业抢着聘他，甚至宝驴后来也开出不错的价码来挽留人才，他完全可以安心赚钱，犯不着来蹚浑水。
可现实是尚成就是欧姆新能源的一面旗帜。
魏余聪摊手：“我不知道……”
“尚伯伯啊”林珑嘴角挂着丝笑意“恐怕是身不由己了……”
“？”
“尚成不是圣人，他也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在宝驴受到种种不公正的待遇，让他的心态心境产生变化，他城府深，外人是看不出，但毕竟是人啊，是人就会有弱点。”
“我猜……”林珑喝了口酒继续道：“威廉王大概是吃准了这点，给他开出个无法拒绝的条件，给他一个看起来可以无限发展的平台，哪怕尚成意识到其中可能有些不寻常，但在那种情况下，也就硬着头皮上船”
“等到了船上后大概才发现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样，很典型的嗯，……上海，在美国俚语里如果不用首字母大写的意思是什么？你们应该都知道……”
Shanghai代表上海，而shanghai当名词用是指拐卖者，当动词用就是带有绑架拐卖的意思。
林珑这么说，显然是不看好尚成，或者说在同情这位业内闻名的尚伯伯。
尚成到底是怎么想的，无从得知。
至少表面上他依然兢兢业业地工作，但实际上呢？
之前三人几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大家彼此一交流，就觉得情况并非如同表面上那么顺畅。
原本天晴浪高的海况，立刻变得暗流涌动起来，潜伏在大洋深处的利维坦也开始展现自身的存在了。
这顿晚饭吃得挺好。
程自豪估计三个人总共消费了大几千，这样的钞票花出去，若是还换不来好吃的，那他要到工商局电话，举报饭店诈骗了。
而且也达到了目的，至少明天他去飞松电机的时候，可以拍胸脯对孟俊达说：“钱很快就能过来，兄弟我说话算话……”
但回家路上他心里沉甸甸的，林珑为和魏余聪都是职场精英，能力见识远在普通人之上，既然他们都不看好欧姆新能源的未来，那么自己当然也要留条后路。
至于后路在哪儿？
他打开微信联系人，找到了秦威，想了想之后，又把手机关了。
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倒也没必要这么着急。
再说，如果真沦落到要提桶走人的地步，估计魏余聪应该先走一步，到时候还是跟着他就行。
程自豪忽然觉得这也是个非常不错的策略，而且可信度挺好，魏余聪眼光能力都是一流，属于扔到哪儿都会在人堆里脱颖而出，他不愁找不到工作，甚至是不愁找不到好工作。
魏余聪是天生的帅才，现在只是还需要磨炼，可是，咳咳咳，既然是帅才手下总要有几个用惯了的将才撑撑门面吧……
程自豪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挺厉害的。
学历确实不怎么样，脑子也只是平常人，但回头看看，不光是SNK的老贾，还是精益精的秦威，或者魏余聪对自己的评价都挺好，而且吧满打满算社畜畜龄两年，也实打实的解决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外行人不明白，但作为一个工程师，程自豪对自己的工作成绩颇为满意。
甚至觉得，就算跑了后没有魏余聪，以自己的能力，应该也能混个不错的工作。
但怎么说呢……
这一路走来，自己的能力提高了，眼界也开阔了。
对于造新能源车的执念似乎也越来越大。
一方面是看到了这个行业的未来优势，中国制造可以甩掉欧美通过一百多年积累而套到我们头上的专利紧箍咒，年轻人总是有点幻想的，尤其是发现这幻想好像看上去还挺靠谱的时候。
再一个，程自豪也知道自己老爹的那块心病，程宏辉干了一辈子的汽车工程师，从他组装调试的流水线上生产了无数的轿车，小时候工厂“员工日”活动的时候，程宏辉就带他参观过充满工业美感的流水线，机器臂上下翻飞，电焊火花按节奏爆出的场面让他至今记忆深刻。
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大工业的壮美，什么叫做人类工程学智慧的结晶。
而程宏辉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参与全国产专利的汽车。
实际上这个心愿是差点要实现的，前些年有国产民营车厂挖他去，工资给的还不低。
程宏辉自己颇为心动，但老婆儿子坚决不同意，觉得都一把年纪了，还上海外地两头跑，身体吃不消。
再说当时那些民营车厂技术水准不高，内部管理糟糕异常，对于一个在正规车厂里工作了20年的工程师而言，去那种地方上班，等于是脱胎换骨，还不如老老实实等退休呢。
但程宏辉退休后，还是时常念叨。
程自豪能理解自己老子的想法，眼下自己有机会去实现，他当然跃跃欲试。
再有新能源车既然是热点行业新兴行业，也意味着机会多上升途径多工资多……
程自豪也是想早点买房结婚的，热门行业嘛，工资总是高一点，虽然和日新月异的房价比起来……总是还缺那么一口气，但至少趁着年轻多赚点钱，过了35岁之后天晓得还能不能保住饭碗。
总之，虽然这顿饭让人有点消化不良，但思前想后，似乎也没啥大不了的，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呗。
工作是可能丢掉，但现在这个社会，只要有本事又肯干的话，还能被活活饿死？
竞争是激烈的，内卷是常见的，可是机会也多啊，上升期国家，永远是生机勃勃，充满希望，只要你愿意努力，肯定有好果子等着。
当然买房大计就是得往后拖拖了。
……第二天程自豪到了飞松电机，把付款的事情大致向孟俊达一说，后者表示可以理解，并且立刻去找飞松电机的销售，让他们先弄个形式合同出来，大体框一下，具体细节等和欧姆新能源例行review的时候再往里面填就是。
看着孟俊达干劲满满的样子，程自豪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怪异。
如果没有昨晚那顿饭，现在的自己肯定是孟俊达一样，撸起袖子管开始干活，但现在么……
哎，算了，算了，想太多也没意思，老老实实完成眼前的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