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外高桥工厂的管理者们充分展示各自的专业技术与团队合作精神。
为了工厂荣誉（年终奖金），七嘴八舌之下，很快就制定出相应的调整计划。
加斯东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
团队精神突出，气氛热烈感人。
以至于和这事情没啥关系的会计课课长夏长海都开始笑眯眯的接茬：“这样一来本月的人工成本会比往常高不少啊。”
众人一愣，随即脸有忧色。
本厂产品技术含量不高，市场上有几个讨厌的竞争对手，为了销路好也只能打打价格战。
把售价尽可能压下去，可成本摆在这边，套圈，钢球都是实打实的钢铁，加上繁琐的热处理工艺，压缩幅度有限，只能在人工方面想办法……
总部也是如此，对人工报表看得极重，动不动就派人来督导检查，深入挖潜，每当这时就是全厂人员最痛苦的时候。
老夏咳嗽一声：“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嘛。再商量嘛。佐藤部长，月底的人工报表数据，我和提前与你核对通气的……有些数据可能要从我的角度来做一点点技术性的修正，我们可以把短期波动数据拉长递延释放。这样就能让报表曲线平整好看些。否则集团的那些内审可是会非常麻烦的啊……”
佐藤朝夏长海略一鞠躬：“这就拜托您了，我一定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夏长海：“你太客气，我们都是为了外高桥工厂，为了大家啊……”
程自豪在旁边看得有点莫名其妙，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
“老板，这不对啊！”回到办公室，程自豪终于想起什么来。
“怎么？”老贾心情不错，笑着问“你又有十万个为什么了？”
“你们刚才说要把这个月的成本做平，那么显而易见，就是说不打算把这次事故报到集团上去，对吧。”
“是啊，报上去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别说加斯东，就是你的年终奖，没准也会少掉一块。”
“我懂，可是，你们刚才商量的时候，当着魏余聪的面……”程自豪脸色有点发白“他算是钦差大臣了，你们就这么把他当空气？不怕他去中国区乃至日本总部告状？”
“哦，这个啊”贾光头习惯性的摸摸光头“这个啊，就看加斯东的本事了……”
“反正魏余聪已经知道了这次的质量事故，善后工作再瞒着他也没意思。再说了，每家厂其实都是这么做的。”
“都这样？这这不是欺骗总部么？”程自豪有点无法理解。
“哎哎哎，说话注意啊，什么叫欺骗总部，会计课夏课长的话你忘记了，这叫拉平不良曲线……再说了，你以为上面不知道？中国区乃至总部的头儿，基本都担任过工厂总经理，这些猫腻他们会不晓得？”
“他们只是懒得管而已。只要你报表做得四平八稳。这方面二楼老夏是高手了……”
程自豪眼角有点抽搐。
会计课课长夏长海是外高桥工厂第一重量级人物，体重目测接近250斤。
日系企业多少都有点隐形的身材歧视-日本人有种奇怪的执着，认为大体重者懒惰，显然不适应企业变态的加班文化。
会计课负责结成本出报表做预算报税等等，工作量绝对不小，而日企各种狗屁倒灶的报表是出了名的多，表与表之间勾稽关系复杂的传统，反正程自豪见过中国区和其它几个工厂的会计财务人员，个个都瘦的和猴一样，若不是他们说话时候目露凶光，程自豪简直以为snk的会计部是吸毒人员收拢所-实在是瘦的有点过分。
在这种大环境下，远看像个球，近看球一样的夏长海课长，便格外耀眼。
接触下来后才发现老夏胖归胖，懒归懒，也确实懒-他办公室里经常呼噜连天。
但人家工作方面真是没得说，难怪能被加斯东引为心腹。
程自豪身上还挂着一个六西格玛绿带项目，隔三差五找老夏要些逻辑刁钻，口径复杂的数据，通常这些数据很难直接从报表中抠出来，需要专人加工才行。
可只要他开口，老夏是有求必应，没事还给他个惊喜啥的-给出的数据比他需求的更好更完整。
后来老夏也嫌烦了，索性问清楚程自豪的需求后，亲自动手写了个小的程序，这样程自豪按一下按钮就能拿到数据。
而老夏的睡眠时间自然又得到了保证。
别看佐藤部长整天说自己是加斯东的得力助手，其实夏长海才是-他有公司里唯一一张可以放倒靠背的大班椅，这意味这带薪打呼噜的特权。
“难怪啊……”程自豪总算有点明白了。
有夏长海这等做账高手在，抹平报表上的“非正常”波动当然是小菜一碟。
既然报表曲线ok，那么上面自然不会多话。
老夏的报表技术那是，咳咳，得到过四大会计事务所认可的……
“再说了，上面的人也知道，一家工厂成千上百的仪器设备，几百个工人，哪儿真能做到样样都在计划啊？”老贾懒洋洋的说道
“当然了，真要做到也不是不行，要么成本方面会吓死人，要么军队进驻工厂实行短时间军管……”
“所以，只要产品没问题-什么叫没问题，客户不投诉，那就是没问题，报表抹平，那所有人都会默契的装看不到。”
“等等，咱们不是日本企业么，鬼子不是最讲究那个‘工匠精神’？”程自豪还是有点不能接受。
“哎，小朋友刚出校门就是图样，图森破……什么工匠精神，说白了就是太内卷，导致空有精力却没地方用，只能按着玄学的套路去不停的反复做无用功，靠卖惨来感动自己，感动客户……”
“这玩意在手工业作坊时代确实挺有用，你看这个”老贾顺手拿起个轴承外圈来，“在没有流水线的时代，这个东西的抛光是真的累，各种规模的磨料按照标号从低到高挨次序上一边……才能达到低漫反射的表现。一个人一天下来才能抛光几个？哪怕合格品率100%。”
“现在呢？平面磨床走几圈，工人只要负责调整油石标号就行，全称自动。然后过光洁度检测机就行。那个糖炒栗子锅的容量你也是知道的”
糖炒栗子锅是大家对平面磨床的爱称，这东西是个高一米半，直径两米上下的大玩意。
上面端是鼓形的容器和盖子，下面是动力源和研磨料放置台。
小一吨重量的轴承套圈用叉车倒进去后，盖上盖子，按下启动电源，小半天半天就能“出锅”。
这东西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效率极其惊人。
这么说吧，外高桥工厂五条流水线全开的话年产轴承至少两千万，而平面磨床就一个，每年还要一定的保养维护时间……
“所以大工业大流水线才是正道的光”贾光头懒洋洋的说道“可越是大工业就越是需要我们搞质量体系的，因为产量是几何级的增长，原本的纯人工检测已经被淘汰了。如果一锅几百公斤的套圈都要人工一个一个去检验的话，这是对设计平面磨床工程师的羞辱。”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全程跟踪生产过程，设立合理的标准并且配合别的部门做好工艺流程的设定，确保效率，以最小的成本来达到最大的合格品产能。”
“当然了最终精度上和平整度上，机械确实干不过纯手工，但是需要完全没有漫反射的镜面的场合极少极少……大工业，大流水，全程可控，合理的成本压缩才是制造业的希望。”
“好吧……”程自豪将信江疑，似董非董。
……
吃午饭的时候，程自豪看到加斯东和夏长海两尊大佬一左一右把魏余聪夹在中间，欢送他离开，这场景看起来有点像是监狱犯人刑满释放。
老贾用胳膊肘捅捅他：“看到没，这估计就是谈好了，魏余聪反正是来做飞行抽检的，我们只要把相关的质量体系报表提供给他，6205-2z的事情，他装不知道好……反正问题也解决了，他没办法在我们厂里刷业绩。”
“哎，今年的年终奖总算是有惊无险啊……一会儿我找加斯东申请点活动经费。下午去趟精科高机和他们的老板还有质量经理扯扯皮，卖卖惨，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事情估计也就过去……对了，我记得你酒量不错，陪我一起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行，俗称三滴倒……”程自豪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其实他酒量不错，奈何天生不喜欢这种应酬场合。
再说，和几个朋友约好了，晚上一起上分。
……
王者荣耀好像比dota刺激多了。
……
好不容易熬到双休日。
程自豪舒舒服服睡了个懒觉，爬起来草草吃了几个口饭，出门找自己女朋友杜心潇约会……不对，应该说是赔罪去了。
上礼拜天，电影看到一半，被贾光头拽回公司处理轴承的破烂事情，杜心潇表现的通情达理。
但毕竟是上海小姑娘，事后肯定是要“表示”“表示”的。
果然，在得知程自豪的麻烦已经解决后，杜心潇开始摆起了标精，面对程自豪的嬉皮笑脸，她的回答只要一句“你去找你的贾光头和那堆轴承吧……”
这就是在甩翎子，表示本姑娘生气，你赶紧哄哄。
然而程自豪这张笨嘴，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把杜心潇气得半死。
他无奈只好礼拜六负荆请罪，……
在上海博物馆一楼的特设展厅里，程自豪眼神失焦、神情呆滞行尸走肉般的跟在兴致勃勃的杜心潇身后。
两人正处在一条长长的队伍中。
经历过世博会热门场馆动辄几小时排队的上海人对于这种小小的队伍当然不在话下，只是相较于浑身元气满满的杜心潇，程自豪的表现甚至比陪前者逛街都不如。
“哎，你看，你看，这是怀素的苦笋贴！！你快看！快看！以前只能在教科书上看到！”杜心潇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拽住程自豪就往橱窗上贴过去，后者猝不及防之下，脑袋撞到玻璃上。
引来其他参观者无声的抗议-前后左右的人都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
绕是程自豪向来厚如城墙拐弯处的脸皮，也经不住这等场面，顿时面红耳赤。
保安也重视起来，：“手脚轻点，这里面是国宝！”
杜心潇则忙不迭的朝周围众人配笑脸，顺便朝保安大叔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我们会当心的……”
保安大叔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同情的看了看程自豪，朝杜心潇挥挥手：“小姑娘，力气不要那么大……这玻璃连子弹都打不穿，当心你男朋友的头破血流……”
“是的，是的”另一个保安接茬道：“刚才说手脚轻点，是指小姑娘你对你男朋友……”
轮到杜心潇脸红了，嘴里支吾两声，算是接受教诲，便拉着程自豪顺着队伍往前走去，去参观下一处文物。
旁边的保洁大妈见缝插针，连忙用白毛巾把程某人印在玻璃上的额头痕迹擦擦的清清楚楚。
“都是你，都是你！”行走在队伍中，杜心潇脸上红晕未退。
她分明听到后面两个保安大叔在嚼舌头：“哎，这小赤佬看上去木哒哒的，怎么倒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倒贴？”
“是的呀？这个什么世道？我家里的戆大儿子怎么就没这么好福气！？册那！”
杜心潇向来热情大方，到低是未出阁的姑娘，听到背后的调侃，虽然充满善意，可也，可也……
“哎呦……”程自豪忽然叫了起来。
这下，两人又成了排队队伍的焦点。
上博这个展览，名称叫做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
可实际上做得极其考究，实际上是把董其昌的艺术渊源通过展览的形式展现出来。
董其昌本人的书画在拍卖行起拍价动辄就上千万，最贵的近亿，这次展览林林总总拉出来几十件真迹，价值可见一斑。
而为了更好的向观众传达中国书画文化的发展脉络，博物馆更是不惜血本的从兄弟博物馆借来好几件无价之宝，比如怀素和尚的《苦笋贴》……
比如王羲之的《行穰帖卷》……
比如王献之的《鸭头丸贴》……
等等等等。
这些传说中的国宝让杜心潇心痒难忍，她是个幼儿园老师，上班热爱小朋友，下班热爱琴棋书画，一手毛笔字水准挺高，至少程自豪家每年的春联都不用花钱去外面买……
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实物，她怎么会放弃机会？
都已经想好了，礼拜六要看半天，礼拜天还要再来一天。
这几件单独陈列展出国宝的魅力实在太大，排队要半个钟头，但实际参观前后算起来不过一两分钟，也就是从展柜前缓缓经过，整个参观过程脚下是不停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