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过去，老贾兴致勃勃起来，今天他话格外多。
“你别看我现在混得还行，刚进外高桥工厂时也就是普通质量工程师，不但在质量课里干活，还会被征调去集团采购部帮忙。”
“你很奇怪吧？我告诉你，当时也就是七八年前，那时候甚至连轴承套圈都是进口进来的。除此之外，钢球、保持架、橡胶密封圈、金属防尘盖，包括加注的油脂，统统进口，全部进口。”
“你想想看，我们轴承才卖多少钱？那时候连年亏损。”
“但当时大家都有信心，这个亏损不是问题，我们早晚会解决掉的。因为中国在发展，不停地发展。尤其是制造业，全国遍地开花。我们制造的又不是特别高精尖的东西，国产化替代完全没有问题。”
“结果，短短三年多，除了油脂外，所有零件全部实现国产化替代！质量不输日本原产，甚至在部分指标上还略有超出！我呢，因为在这个项目里多少出了点力气，加上前任质量课长跳槽，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接任了。”
“你看看，中国人和中国货一样，都是可以的！到了新岗位好好学，认真干，SNK会给你回报的。”
“好，老板我听你的。”程自豪感到热血上涌。
“还有个事情。”老贾摸摸光头。
“你说，我玩命也替你办好”
“哎呦，你省省。这里是日本企业，但不要搞那套动不动就‘赌上性命’的套路，没意思的。我们是中国人，又不是二鬼子。”老贾摆摆手“年纪轻有冲劲是好事，但也不要被人三两句一说就热血上头，这要出事情的。”
“不是给你加任务。明天你带个优盘过来，我电脑里有一堆数据和文件拷贝给你。大部分关于NWB100的。”
“噪音问题？”
“是的。原本过了年打算让你正式做这个‘不良噪音’的六西格玛黑带项目。”
“？？？黑带项目，这不应该由冬南西负责的么？我才做了第一个绿带啊，等级差着呢。”
“她？”老贾轻蔑地笑道“她是聪明人啊，借机会和加斯东放刁呢。噪音项目做好了，对工厂是大有好处的，降低噪音C类轴承，提升A类比重，能直接增加净利润。”
“但这个项目确实不好做，牵一发动全身，几乎所有部门都要参与协调，冬南西仗着自己是黑带，挑肥拣瘦，选容易的做，轴承噪音问题，她是想和加斯东谈条件，加薪才干……开什么玩笑，几十万年薪招黑带，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提高工厂收益，竟然还有人拿着分内事情去索要额外报酬！”
“所以，我之前就和加斯东说过，这个项目可以扔给你。”
“扔给我？”程自豪挠挠头“我倒是愿意接受挑战，但按照规定，做黑带项目必须要有黑带人员参与啊，那还是绕不开冬南西……”
“切，黑带呀，有啥稀奇，我也是啊！”老贾慢悠悠地说着
“你也是？！”程自豪楞了。
“可你从来没说过……”
“废话，这有什么好说的？！挂在嘴边又不会给我加薪。”老贾两手一摊“我是专业的质量工程师，有个黑带称号很奇怪嘛？”
“那你为什么不做项目？”
“做项目？你觉得我太空？工作量不够饱和？”贾光头被程自豪的天真弄得哭笑不得。
最终老贾一番解释后程自豪才算是明白过来。
贾光头这个人很有意思，平时看上去嘻嘻哈哈，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但厂里谁都承认贾课长技术上很有一手，做人聪明又四害，似乎就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情。
虽然有时候采取的手段不大好摊到台面上来讲，可那话怎么说来着“不看广告看疗效”。
对于降低轴承噪音水平，以便尽可能多地增加A类品并且减少C类品这个项目早就看在眼里。
按理说，作为专职的六西格玛黑带，冬南西应该主动承担起这个责任。
项目成功完成，能给外高桥工厂至少带来百万级别的成本节约，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多。
可冬南西有私心，想借机会要个高价。
这种很不职业的做法让老贾非常不屑。
现在就是个机会，既然冬南西自己不干，那就别怪项目被截胡了。
老贾低调，平时不爱自我吹嘘，外高桥工厂里几乎没人还记得他也是有资格主导黑带项目的。
冬南西进厂比程自豪还晚些，自然就更不知道老贾的底细了。
所以，她引以为傲的六西格玛黑带身份，对贾光头而言就是个笑话。
至于程自豪担心的另外一个问题，他人去了中国区后是否还可以做外高桥工厂的项目，这在SNK倒也不是问题。
无非是两头跑跑而已，不管是中国区质量部还是外高桥工厂都是集团治下，何必分那么清楚？
大不了等程自豪在中国区总部的工资由外高桥工厂承担一部分。
加斯东对此肯定毫无疑义，程自豪这点工钱不算什么，而项目成功的话，是他的重要政绩了。
中国区质量部呢，也觉得这么做挺好，他们需要的是能打仗的员工。
成立中国区质量部的目的原本就在于更好地利用集团的技术优势去支援下属工厂公司，解决实际问题。
对于这种带着原单位任务去新岗位的行为，按照鬼子那诡异的道德审美规范，真是大大的好，大大的有前途。
……
总之，程自豪职业生涯崭新的一页就此翻开。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六点半了。
老贾习惯性地挠挠头：“今天有点晚了，干脆我们外面随便找地方吃点，就当我给你饯行。地方你挑！”
程自豪嘴上连说不好意思，快速划开手机开始搜附近最贵的日料店。
……
对着桌上的盐烤三文鱼头、toro刺身、马粪海胆，老贾有点后悔和这小子说了那么多，甚至在考虑是不是撤回那封推荐信，并且把6205-2Z甲级质量事故的锅扣这浑蛋身上去。
娘的……
贾正方作为资深质量课长，工资不低，一年到手也有毛三十万。
然而，作为一个典型的上海男人……
老贾自从结婚后就再也没看到过工资卡长什么样，财政大权上缴，每月领取300块基本生活费，其它费用实报实销。
这不怪贾夫人抠门。
沪上居，大不易。
前些年为了给孩子弄个好学校，夫妻俩省吃俭用凑首付，又买了个学区房。
38平米一室半的老破小，花了将近四百万……
虽然房价还在节节攀升，但老贾夫妻暂时也不打算卖掉，而是在老老实实还房贷。
他们琢磨等孩子再稍微大些后，两套并一套，一步到位，提升下居住质量。
老贾知道自己老婆持家有道从不乱花钱，所以对于这种“监管严格保障有力”的婚姻生活虽然多少有些牢骚，可也有乐在其中的意思。
请客用的是平时各种方面扣回来的私房钱，比如过节费什么的。
不过，很快他也就释然，钱嘛不就是用来花的么……
饭桌上，他借着酒意给程自豪上课，让后者明白这次职场条约是个多么好的机会。
这要从SNK的内部组织架构说起。
之前，SNK是以事业部来作为基本框架，在东京的总部设立head office，财务、总务、环安等通用支援部门聚集其间，向民用、工业、航空航天以及车用四个大部提供后勤服务。
总部通过这四个大部，对位于全世界各地的工厂和办公室进行垂直管理。
比如外高桥工厂总经理加斯东的汇报对象就是民用部亚洲区老板，后者直接向民用轴承部门本部长汇报。
虽然有SNK CHINA.CO，LTD的存在。
但这个只是作为一个务虚的平台，SNK中国总公司的管理人员对于遍及中国的工厂和办公室只具有虚线管理能力。
比如中国区总裁日常很大的一块工作就是去批准下属各家工厂的总经理的休假申请……
这种组织架构看起来有些奇怪，但SNK既然沿用几十年，自然有其道理。
这种总部-分业务大部-工厂的垂直管理模式，可以让总部对下属单位的管理精度达到最大化。
托了现代通讯技术发展的福，许多重要汇报与决策都可以通过电话会议乃至视屏会议来解决。
分业务大部的管理者都是资深业内人士，对下属工厂情况了如指掌，指导工作得心应手。
可现在，这种组织架构在新的挑战面前逐渐变得力不从心。
中国发展得太快了！
发展速度远超世人的想象。
对于早就在中国布局投资的SNK来说，这当然是好事。
入华30多年，每个省都有SNK的销售公司，制造工厂遍地开花。
民用部、工业部、航空航天部、车用部在华都有大量的工厂和指定供应商。
如此原本的垂直管理就显出其固有的缺陷来。
这四大部都是独立核算，直接向总部CEO负责的。
大家为了让自家收益好看，就会产生强烈的内部竞争意识，说难听点就叫做以邻为壑。
举个例子来说，魏余聪这次来审核的目的就是要确定外高桥工厂的技术力量和生产体系能否生产轿车变速箱中使用的轴承板。
这东西按理说是由车用部下属的工厂负责生产。
但车用部规模庞大，人员众多，产品成本自然也下不去，而且店大欺客！
小规模客户在车用部面前根本没有议价权！
于是客户就把注意打到了规模相对小的民用部上。
同一型号的轴承到低是装在洗衣机里还是装在越野车上，起决定作用的就是生产质量体系。
简单的说，如果要装到洗衣机上，那么外高桥工厂只要通过ISO9001/9002质量体系即可。
而若是要给轿车供货，那还得过ISO16949。
后者的难度和前者比不可同日而语，很难通过。
可是只要企业拿到了质量协会的ISO16949认证，也就代表其有资格来接车用轴承的订单。
相较于利润率极低的民用级轴承，整车厂和一级汽配厂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财大气粗。
对价格不算特别敏感，并且合同一签就是三五年。
是所有生产商最愿意绑定的客户。
对外高桥工厂来说，能给轿车供应零部件是名利双收的事情，也是加斯东的重大政绩工程。
可站在总部的角度来看，这就很难受。
对外打价格战可以，可不管是民用部还是车用部，都是SNK的，这对外还没开火，先兄弟阋墙起来。
绕是鬼子常年内卷得不成样子，但也无法接受这种现状，这么干除了便宜客户，对集团没有一毛钱的好处！
竞争是被鼓励的，但都必须纳入总部集团监管。
同时，由于四大部长期各自为战，会造成大量的资料配置浪费。
四大部在中国都有自己的质量中心……
这听起来很让人不可思议。
根据贾光头的估计，这些质量中心的业务中至少有50%以上是可以合并起来，剩下一半中也有六七成可以跨大部作技术共享，只有极少部分才需要单独归列。
总部看到了这些问题。
于是大笔一挥，开始中国区组织架构战略调整。
将原本虚的中国区这个平台变成实权集团。
中国境内所有的工厂办公室实验室都将归在中国区名下，新任中国区总裁首要任务就是对之前三十年发展的结果，进行重新统筹和规划。
不能自己打自己，而是要联手对外，比如车用轴承的业务会有专人专岗负责，接单后再视实际情况在各个工厂之间分配，以避免内部恶性竞争。
同时尽可能打通隔离-做到内部信息资源共通共享-统一的财务中心，人事中心会取代原本各大部自己的会计课，总务课。
这些还是小事。
最要紧的还是仿造东京技术中心规格，建立上海临港技术中心。
后者不但向全中国的SNK机构提供服务，还会随着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向中亚乃至欧洲延伸触角。
按照总部规划，当SNK中国区质量部的临港技术中心落成后，东京总部实验室的工作压力将大幅度减轻-主要承担日本国内和美洲西欧的业务。
亚洲大洋洲以及中东欧将全部由临港技术中心接替！
老贾给程自豪设计的路线就是，现在中国区质量部认真做上一两年，等临港技术中心成立后再走内部招聘流程进去！
那才是质量工程师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