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就对。以小熊猫为代表的那批‘汽车’严格来讲连被称为工业垃圾的资格都没有。”魏余聪在嘲讽。
“工业垃圾是指虽然技术差，但好歹能用的产品，比如那些特别便宜的互联网电视，色差亮度对比度都不尽如人意，但是买回来还是能看个几年的，并且不大可能出事故。为什么呢？这些产品无非使用了低标号低规格的元器件，然后质量体系也是用最低等级的，可是再低的规格也是前人经过无数实验得出的数据和经验，低标号产品带来的结果只是看起来分辨率低或者喇叭有爆音，但基本功能和使用寿命不会有太多影响。说白了思路不同，曾经是作为耐用大件的电视机，就此变成了耐用消费品，使用年限从10年缩短到了三年或者五年，但价格下降了70%以上，你情我愿的事情。”
“但小熊猫们不一样，这些货色实际上是在钻空子。由于当时政府给补贴并且电动车属于新兴产业缺乏相关的评审标准，质量体系也没有建立起来，这就给了这些无良企业以可乘之机，有了图纸后，装配出来就算成品。零件测试，大部件测试，整车测试都能省则省。生产出的东西，三个月或者半年还是好的，但之后，就会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故障，漏液算是轻，电机抱死，中控台锁死，高速行驶时换挡不灵，或者突然掉速度，都会出现。”
“这种故障是会出人命的……”
“所以这批所谓的‘新能源电动车’实在是连垃圾都不如。正常上路行驶的话，最多凑合一年半到两年，再往后的安全根本无法保证，并且最恶劣的地方在于……”
魏余聪顿了顿，继续道：“国家对传统车企生产燃油车是备件规定的，即在整车生产线停产后依然要生产足够的备件，以供日常替换使用，要求是储备满足15年用的零部件。加上传统燃油车中有大量的通用部件，所以维修根本不是问题，最多因为备件在中央仓库集中存放，临时调货需要点时间，你的车在是寿命周期以内，各种维护修理绝对没问题，车厂有足够的零部件供你调换。或者就算一时找不到原厂备件，你得知道中国汽车制造业发展了三十多年，不光是造出了海量的汽车，还培养了一大批配件厂。”
“这些厂的产品质量未必比得上原厂，但也是有质量体系保证的，无非是原厂货两年一换，他一年一换，但价钱只有原厂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类似于那些互联网电视机，牺牲部分耐用性来换取极低的价格。这些小厂的存在等于上给汽车日后的维修保养上了第二层保险。所以买那些合资牌子的燃油车也是有好处的。全国遍地开花的汽配厂能修，4s店也能修。”
“但小熊猫这样的，当初宣传会全面铺开4s店，但现在呢？”
“所以，这第一批所谓的新能源车，在2-3年后就只能成为废品。”
“而这一切，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因为设计和制造时省略的大量的测试环节，最终会用不同的方式还回来，倒霉的就是那些消费者……”
“威廉王对此是心知肚明的，这也是他挖尚成时给出的许诺，在新车上绝对不会省略需要的测试，只要尚成认为有必要就会去做，甚至要求更加严格。而尚成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冲着这条才来到欧姆新能源，他太像从头到尾来亲手搭配一条新车的线路了，从设计到量产，所有的工艺和管理都从他手里出来。我可以理解这种工程师狂热，实际上，如果只要有这条，他甚至可以连工资都不要。当然我也可以不要一分钱，如果真有这么个机会的话。”
魏余聪叹了口气，将杯中的威士忌全部喝完，恶狠狠得道：“尚伯伯来了之后的贡献有目共睹，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建立了整车厂必须的质量体系和测试体系，两年内做到这步这就是奇迹了。我学的不是汽车制造专业，但是我多少有些涉猎，可以说，只要能遵循这套质量体系，并且按部就班地把所有测试流程都走一遍，那么出来的车，可能未必好，但在可靠性上绝对能甩我们同行两条街！”
“但是啊……威廉王直接要求缩短新车研发时间。这就从根本上断了全面测试的可能，许多测试都是要时间的，尤其是有些大型部件要做抗寒性测试，以及整车的抗寒测试，那就要冬天把车拉到东北去做，而这种测试一次是绝对不够的。这个钱，传统车厂不会省，他们也不敢省，虽然这些老牌厂商和Tier1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至少在产品的安全性上，几乎是做到了极限。”
“还有类似麋鹿测试这种，都要送到专门的第三方机构去做，这些机构的测试顺序早就排好队了，不可能因为你而单独做变动。”
“所以，很多应该的有的测试，肯定会被砍掉！”魏余聪把杯子朝桌面一墩。
发出巨大的声音让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服务生赶紧上前要询问，生怕是厨师手抖放多了盐，让顾客生气了。
林珑摆摆手，又朝其它客人吐舌头笑笑。
饭店气氛恢复正常。
魏余聪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
此刻低头不语。
“老板……”程自豪有点担心他。
“我没事的……只是原本觉得能正儿八经地弄一辆中国人自己的车子来，能拿到国际上卖的那种。可能性价比不高，可能卖得不好，但这东西只要能在全球进行销售，本身就已经是个巨大的成就。这说明中国制造，我们自己造出来的东西，已经不惧怕之前那些巨头，大家可以公开的比试，在同一个舞台上。当然可能输，但这又怎么样呢？没有天生的赢家，也没有永恒的常胜将军。”
“尤其是欧姆这俩车，当初号称是要走全流程测试的，这些测试流程看起来繁琐，甚至有些迂腐，这是外行观点。在从业人员看来，每一道测试其实都有着血的教学，没有一道测试是无效的。”
“这些年啊，我们成了世界工厂，但产品的口碑不能算好，往往是廉价替代品的同义词。要是真能拿出一辆车来，一辆能达到和西方制造业百年积累同样档次水平的车来，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是的，新车肯定会有各种问题，会在数据上有差距，但这只是量差而已，只要数据积累下来，中国的工程师红利就能发挥作用，现在这个时代，偶尔搞搞人海战术，也不是不行……”
“可惜啊……”
魏余聪又去抓威士忌酒瓶……
林珑抢先把酒瓶子捞到自己手里：“你确定？你要是醉了怎么办？噢，有程自豪呢……”
魏余聪眼睛一瞪：“我从来就没喝醉过……”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是清教徒生活吧……烟酒不沾……”程自豪在嘀咕“算了，你要喝我也拦不住，反正到时候负责把你送回去就是。趁着清醒把你地址给我。”
他这话一说，魏余聪反而是讪讪地缩回了手。
“我就是难受啊……原本以为可以投入到这么个先进的行业去，能超越西方的技术压制，能给环保做点贡献出来，至少让越来越多的小朋友可以不再受空气污染的危害，不用动不动就哮喘……进了欧姆，我勤勤恳恳工作……但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
“早知道，我还不如在SNK，是的SNK换了钢材标号，这不道德，但不会造成太多实质性的危险，可车不一样，车是要上路的，是要面对各种各样未知情况的，设计冗余必须足够大，才能保证乘客的生命安全。”
“买新能源车的人，大概和我的想法也差不多吧，总觉得这是可以让人产生自豪感的又环保的东西，但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东西省略了大量必要的测试，他们会怎么样呢？尤其是现在电动车还是属于一个新产品，大家愿意买本身就是对企业和产品的认可。作为企业就应该尽最大努力去服务好他们，而不是现在这样……”
“是啊”林珑接茬道：“公司上市是好事，因为可以从资本市场上募集到更多的钱去用来发展生产，而投资者也可以分享企业发展带来的红利。但现在都被彻底玩坏了。”
“我在美国毕业后，原本是可以去华尔街投行，虽然工作压力很大，好吧，和审计比起来也大不到哪里去，但报酬要多不少，许多投行都有内部员工才可以购买的私募，年化收益率相当可观。因为只针对内部员工，所以规模小，掉头快，利用信息优势确实能赚很多钱，这种都是很好的福利。但我不愿意，因为上学时我就学到了不少他们做事的方式方法，这让我感到厌恶。”
“所以，老老实实去事务所，负责审核这些做假账的金融骗子。但是没想到啊”林珑在苦笑“我回国后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就是在这种地方。早知道我回来干什么呢？事务所出来后，在投行里还是很吃香的，我去那儿混岂不是比在这强太多？”
“那你回国是因为什么？”程自豪好奇
“没啥呀，我从小就生活在上海，大学毕业后去美国念硕士，我终归是中国人呀，黄皮黑头发，人嘛都是从众的，我在中国看到周围都是黑头发的就觉得莫名安心。好吧，坏人肯定也不少，但我就是觉得比华尔街放松啊……”
“再说了，这些年的发展你们也都看到了，还是想做点事情的，毕竟上了那么多年学，肚子一堆专业知识，只用来为自己赚生活费好像，好像……格局也太小了。”
“回来了，这是市场更大，上升空间也更大，至于钱么，比美国是要少点，而且老实说工作也是够累的，但我开心充实啊，我也觉得能够参与到一个中国人自己的造车团队里去，去造辆没有污染的小玩意，是个特别酷的事情。咳咳，好吧，威廉王当初给我开的价格也确实不低就是了。”
“当时还觉得运气，有钱赚的同时还能做点看起来挺酷的事情，怎么也算站在潮流前端了”林珑摇摇头喝着酒“现在倒好……”
“那你们之后打算怎么办？”程自豪问
“还能怎么办？”魏余聪摇摇头，“只能走了，作为一个工程师，我可以接受产品有问题，但前提是所有人都已经尽力了，并且这种产品是无法上市的。当然，之后会用一切办法去解决问题。这是工程师的基本素养。如果眼睁睁的看着不符合流程规范的产品上市销售，哪怕给再多的钱也不能干……”
“你们觉得我很傻吧”魏余聪笑笑“我承认，但我打算继续这么傻下去。我不相信中国制造能通过浑水摸鱼的方式成长起来。美国德国苏联日本之所以能够成为制造业强国，靠得也是无数工程师的犯傻……是的他们也有各种垃圾产品，但至少他们在制造业上的实力，有目共睹。是多少工程师一代一代努力换来的。”
“当时在日本上学时，我就在想，以前我们是真的没有那份家底，能解决产品有无问题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钱越来越多，发展越来越好，应该有机会把当年拉下的课都好好补起来……抱着这个想法我回国，我加入SNK……”
说着他显得非常痛苦。
“不行，不能这样……”他低吼一声，“明天我要去找尚伯伯问个明白……”
“老板，这也不至于把……”程自豪挠挠头“你去问了，得到的答案无非是承认或者否认，是承认的话，你打算怎么办？给威廉王一个背负投？要是否认呢，你还要当场质证尚成？完全没意义啊……”
“那你说怎么办？”魏余聪瞪着程自豪
“我？”他两手一摊“放在以前呢，我就估计就选择在这里混日子，反正钱多嘛，但是要我弄虚作假签报告伪造数据是肯定不行的，万万不行，他要是让我这么做，我就推，推不掉，我就走……”
“你倒是实在人……”林珑吃了口菜，看着程自豪笑起来。
“我和你们不一样啊，我是普通人，家庭一般，学历一般，智力么，我自己觉得还行，但我女朋友建议我不要有这方面的幻觉，好吧。我听她的”程自豪显得很无奈“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要结婚买房，家里没法给我太多支援，个人能力呢，也不是那种一年大几十万闭着眼睛赚的，所以能多拿一天工资就多拿一天。我觉得你们也能理解吧。”
“但刚才老魏说了……”
魏余聪哼一声，意思是对这个称呼颇为不爽，毕竟他也才三十出头，正年富力强了。
当然要是他知道程自豪背地里给他起的绰号“白头翁”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暴起伤人，听起来是个人畜无害的鸟的名字，可实际上绕着弯子骂他是鸟人……
“我么也算是个工程师，我爸爸也是工程师，在上海小众里干了一辈子，技术是真的好，做人也是真的傻……要是让他知道我去签假报告，估计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的。再者说，学校里老师上课时的话，我都还记着。钱吗，可以今后想办法再赚，但是做人多少是要讲点人格的，尤其是工程师职业道德比天高”
“要我说，既然都这样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找个机会走人就是……至于欧姆新能源这堆狗屁倒灶的事情么，谁爱管谁管去，我们反正是不参合……”
“不管是你手里的真假账”程自豪指着林珑道“这玩意你也说了做得很隐秘，投资人都不管，我们也没法管，管不了。”
“至于老魏手里项目呢，咱们也是赶紧撇清关系吧。威廉王这种牲口，到时候万一车子真有点什么问题，这锅直接就扣到我们头上来，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