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来到印刷厂,不仅从拾荒老头那儿没发现线索,连马司机也没看见。他等了会儿,就见那印刷厂老板炮筒般从厂子里射出来,靠着破金杯吞云吐雾地打电话,破口大骂道:“妈了个巴子,一个个都不来!老子厂子还开不开!让我上手送货哩!……生病?啥病恁金贵?还得去你连襟家养?我花轿去抬你?……行!好好养着啊!”
没一会儿老板抱几摞印刷品扔上后座,果真气冲冲开车送货去了。
从高旭东找到印刷厂,当初私接活印制远发包装袋的员工就销声匿迹,其他几个员工见他也横眉怒目。现在看来这司机见风头不对,也躲了。
不过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印刷厂附近有好几处居民楼。司机能从卧室看到印刷厂大门,一定在印刷厂前半部分的辐射范围里。又想到司机曾说自家楼下有好吃的水煎包,高旭东向烟酒店老板打听,得知附近有两家早餐店不错。他心中打着估量,要看到印刷厂,只其中一家早餐店上方的楼房才可以。
高旭东料想司机八九不离十住在上头,说不定正用望远镜盯着自己,便发短信道:“马哥,我就在印刷厂外面,要不要聊聊?要是不跟我聊,我只能跟老板聊了。”
几条短信都石沉大海。看来司机铁了心不听不说不看,当个铁打的营盘,把高旭东这流水的兵耗到最后。也只能明天等在楼下,堵住司机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了。
高旭东又去确定了早餐店,才去热闹地方找出租回西店镇。在大街口下车时,天已透黑,昏黄的路灯映着天上星星点点,像猫眼石点缀在蓝色缎面。他沿大街拐入去老宅的路口,经过桐花街、麻雀街、鸡鸣街……家家屋里飘出电视声和说笑声,不时杂着谁家的狗叫,他的心终于静了。
进轱辘街没多远,就见老宅前站了个人。提个袋子在豁口前朝里望,看样子不像宋婶。
高旭东走近些问道:“你找谁?”
那人听见声音竟然一僵,看见高旭东还有点窘迫,定定神说:“我来给你和你对象送点东西,这是街头的道口烧鸡和焦壳烧饼,人家外村都来买,平常不容易抢上,还有点卤猪头肉给你们夹烧饼吃。”
原来是楚家强。
高旭东还没怎么跟楚家强说过话。他留下便受任长友和张栋伟的嘱托查假种,像找楚家强的罪证;上回楚家强送老夏的地址,只让薛建上门,估计也觉得他居心不明。怎么今天自己来了?高旭东接过吃食道谢,见老宅黑了灯,随口问道:“朱羽呢?不是今天去公司了?没回来?”
楚家强惊讶道:“她下午就回啦,你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不会出啥事吧?”
“不会有事。”高旭东想也许是被宋婶叫去吃饭了,就把楚家强让进院,拎着吃食放进堂屋,才发现朱羽是在她屋睡着了,脸前还放本英文版的《三国演义》。笑着摇摇头关上门,想这大小姐还真是崇拜诸葛亮。
高旭东回院,楚家强还在等着,拿脚碾地像有话要说。让他吃饭虽说着“吃过了”,还是不动,高旭东就叫他进客房说话。
楚家强却道:“不麻烦,我说几句就走,不打扰你吃饭。”
高旭东开了客房门头的小灯,让楚家强坐了凳子,又进灶房倒水,这才也在院里坐下。楚家强却仍是转着玻璃杯不说话。高旭东知道他心里还是有顾虑,开口道:“前段时间我在县城碰到毛五,他说帮你打听投资公墓的事,有结果吗?”
楚家强顿了顿道:“有啥结果?人家一听我用玉米种子抵钱,面都不给见,估计觉得我是疤瘌眼儿做梦娶媳妇,想得美!我倒想给他钱,我就这一堆玉米种子,就这该人家的钱还没结清呢!”
楚家强看高旭东点点头,认真听自己说话,一点嘲笑没有,这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高专家,我知道你在查假种子。不知道你咋想。这么说吧,那事我没干,也不会干。俺爸被大家推成领导,说要干出个样来,事没干成,命先丢了,又把公司推给我。我要卖假种,都没脸进楚家祖坟。我今天来,就是听你对象说你有能耐,想问你讨个主意,公司到底该怎么办?我自己受罪没事,可大家跟我一起饿肚子,我实在是……”楚家强竟说不下去了。
高旭东这才知道楚家强是来请教的。他看楚家强巴巴地望着自己,平时带点凶的脸上都是急切,心想这楚家强吊儿郎当,看着四处钻营不靠谱,竟为了请教找上门低声下气。想了想说:“那老板要资金,你给他玉米种子,还说这玉米种子明年能换钱。就好比人家往东,你偏让人家往北,还说往北能绕到东边去。他凭啥要绕?往东的路多着呢!”
楚家强懊恼地抓着头发说:“这我能不知道?我不也是没办法?我只有玉米种子啊!”
“有玉米种子怎么会没办法?难道你那玉米种子质量不好?”高旭东问。
楚家强竟一下站起来瞪着眼道:“高专家,话不能乱说!公司种子是卖的不好,现在是破鼓万人捶,但谁也不能说咱种子质量不好!公司再难,行距数和耕种都是照我爸的规矩执行的,除杂、去雄,为保证纯度从没偷过懒,人工费都花不少。再没钱,隔离带该多少是多少,从没放过水!咱公司是没能力培育好品种,也没钱买好品种,品种就那几样。但我爸说,从公司出一粒种子,都得质量过关,不能让农民寒心!”
高旭东一怔,以前他听董冰讲过育种的事,不知道制种也这么复杂费心。楚家强提起制种头头是道,说话铿锵有力,想是自己无意中冒犯了他的信仰。不只他的信仰,是这公司里一些人的信仰,这老楚董指路明灯似的在前面,即使公司情况如此,他们也想寻着去往那明灯。只是有些不得其法。不知为何,高旭东想到母亲,虽然有时他觉得这信仰和随之而生的信念,有些缥缈。
高旭东示意楚家强坐下,道:“你别激动,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既然种子没问题,你走北边,没必要去琢磨走东边的人。卖东西讲究物美价廉,可质量是硬道理,种子更是这样。它是玉米种子,就把它当玉米种子卖,别把它当成钱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卖什么吆喝什么,它就是种子。”
“你是说,我们的路子跑的太多了,不如就盯着种子卖?”楚家强眨眨眼睛说道。
高旭东看楚家强领会得快,笑道:“当然,路走多就杂了,就忘了手里的底牌。我听任站长说了公司情况,靠陈远发当年的品种勉强撑着,可这品种年头多,竞争力也不强了。但只要有人买,就说明有市场。这里卖不动,就去其他地方找路子。四处想着挣钱,不如打好手里的牌。”他看楚家强站起来踱来踱去,笑着说,“反正你们也不是找不来路子,干脆试试对症下药呗。”
楚家强又踱了会儿,跺脚道:“行,明天我就让他们只就着这个找路子!把经销商、代理商、经纪人都问问。你说得对,俺爸开的是种子公司,差点被我搞成大锅烩。我信你!”
高旭东将楚家强送出门,回来竟看到朱羽坐在院里。
原来刚才她就醒了,不便中间出来,就在屋里听楚家强和高旭东说话。今天在公司听说高旭东查假种子,而被指控的就是楚家强,她就觉出楚家强有一半的不爽是针对高旭东,所以才对高旭东猛夸一通,说得他天上有地下无。想让在座的人改变看法,省得给高旭东使绊子。
没想到楚家强听了她的话,竟会来找高旭东讨主意。拎了吃的还放不下脸面,说是求教又差点跟高旭东吵起来,最后虽要照高旭东说的做,采纳起意见又像恩赐似的。她觉得楚家强太有趣了。听高旭东送楚家强出门,就捧了肚子笑。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对,这事可是自己惹来的,她上门一通跟推销似的,把楚家强引了来,虽说高旭东的意见没毛病,但这憨子楚家强万一又没找对路子,她岂不是又害了高旭东,又害了楚家强?
如此一来竟生出股歉疚,觉得自己凭空生事。高旭东急着走,万一假种子的事没查清,公司又因为没找到路子雪上加霜,她岂不是罪魁祸首?朱羽从小耳濡目染,看人眼力胜人一筹。她听楚家强的话,把种子看得重,不像会造假种的人,便想帮他一把,早点把事情搞清楚,也省得心中亏欠。于是高旭东一进门,朱羽就说:“明天我跟你一起查假种子。”
高旭东吃一惊,不知这大小姐搞什么鬼。但他明天准备跟司机摊牌,虽是瞎子过河,也不打算带朱羽去搅局,就把话茬了过去。没想到第二天起床,朱羽已经在院里等着他。见高旭东出门,竟真的跟出门来。
高旭东无奈道:“今天见的人很重要,你把他吓跑了,这事一时半会儿就查不了了。”
朱羽道:“我又不添乱,我是去帮忙的。”
高旭东站着不动,朱羽拖高旭东往前走:“你不带我去,怎么知道用不上我?反正查的也不顺,不如换个路子呢?”她拽不动高旭东,就转到高旭东面前说,“我的偶像诸葛亮也说,对付不同人用不同的方法,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打法。你的方法解决大事情,也许在这里,我的方法管用呢?”
高旭东蹙眉:“诸葛亮还说过这个?”
朱羽笑嘻嘻地耸耸肩说:“也有可能是我曾爷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