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和她们托举的女儿
会飞的鱼20242025-05-07 17:4319,096

1

2021年3月14日深夜,我和母亲一起躺在32层顶楼的水泥地上。月亮又圆又亮,触手可及, 没有床,身下只有一张刚收到的床垫。上午帮我从附近的酒店往家里一趟趟搬运行李,下午又忙着配合装修师傅买东西、收拾屋子,母亲大概累得太狠了,在我身边鼾声如雷。她的身体平铺着,嘴巴微张,脸颊凹陷得厉害,月光下好像一片硕大的落叶,蓦然看到她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我好像突然看到了晚年的自己。

网上购买的定制家具还没到,周围堆放着一些还没铺好的地板,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拆包的快递。虽然和母亲一起收拾了好几遍,但是空气中还是弥漫着灰尘的味道。上午刚拿到新房子的房产证,就赶紧退了酒店客房住了进来。买的二手房,业主半年前刚装修过,母亲劝我不要再折腾,买点家具就行,可我还是想小范围改造下,下午就找来了装修师傅。

手指隐隐作痛起来——地板是网上淘的二手货,颜色温润,质感也不错,不过切割得不太整齐,还有很多裂纹,下午和工人一起往电梯里搬运的时候,一根木刺刺破了我的手指,剌开一道5公分长的口子。我没作声,掏出纸巾赶紧将手指紧紧包裹了起来。血很久都止不住,在地上洒下一朵朵桃花,担心被母亲看到,我找出一块破抹布把散落在各处的血迹擦了几遍。

我想起了福州的那个家,在差不多最高档的小区的那套三居室。孩子爸爸当初特地请了一个专业的公司来装修,买的家具和材料也都力求彰显品质和品位,装的中央空调和全屋净水设备,软装和硬装加起来花了近100万。我最喜欢深夜独自坐在一盏落地台灯下,看着淡黄色的光晕透过米色的灯罩投射在书本上,我内心会升起一种久违的安宁。不过离开的时候,我没能带走它——那天,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混在一堆乱七八糟行李里的灯座被挪回了原处。我愣了一下,朝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看了一眼,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重新把头埋在手机里。我想了片刻,终于什么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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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突然在房间里大声喊“妈妈”,我快走几步推开门。打开台灯,孩子揉着眼睛翻过身,“好痒,妈妈……”她一边用手挠额头一边嘟囔着,我看到她手背上也鼓起几个红色的小包。

孩子也和我们一样躺在床垫上,不过我赶在晚上9点前把她房间的地板铺好了。豆豆半个月前就开学了,前段时间我们一直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里,因为费用太贵,前天又转到小区旁的一个快捷酒店。我今天早上送她上学的时候就承诺过,晚上一定让她睡在自己的小窝里。睡觉之前,她开心地大笑不止,在床上蹦跳了很久才躺下。

体质敏感的孩子即使跨越900公里的迁移,还是没逃过蚊子的追逐。我把她的小脑袋和手脚用香皂仔细洗了一遍,给床头重新喷了驱蚊水,又用纸巾蘸了水擦起地上的灰尘来。

“么回事?”门开了,母亲的脑袋伸了进来。

“有蚊子,不搞干净估计又要咬伢儿。”我把母亲轻轻推出房门,“我一个人就行了,你莫管,快去睡觉。”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母亲走了进来,嗔怪道:“纸几贵的,管莫斯用纸,看你有几多钱不得了的……再说纸哪有抹布好用呢,做事也得有个做事的样子……”

我皱着眉头没说话,任凭母亲蹲在角落里鼓捣起来。

“妈妈,妈妈,我不想睡觉,我也要和你们一样!”豆豆咯咯笑着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你要瞎搞,我们就不帮你搞卫生了,蚊子又来咬你了……”我忍着气抬头看一眼豆豆道。

“那好吧。”女儿撇着小嘴不情愿地躺了下来。

等我们重新回到床上,已经是凌晨2点多,母亲很快又打起鼾来。窗外天色渐明,胡思乱想间,我终于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梦境里。

早上起来,腿酸得不行。失眠了5年多,昨晚竟然是睡得最好的一晚。把豆豆送到学校后,我赶紧去拿快递。小区很大,快递被分散到了距离很远的各个驿站。武汉的3月份还很冷,不到10度的气温里,一趟趟搬运快递的我很快就汗湿了后背,两条腿走路的时候都打颤。

吃晚餐的时候还没有餐桌和椅子,平时娇生惯养的孩子竟然一点也没挑剔抱怨,和我们一起蹲在混杂着家具、装修材料和尘土的垃圾堆里,吃完了简单的晚餐。

后来又忙乱了大半个月,房子的装修才告一段落。装修的这段时间,母亲憔悴了不少,我也瘦了8斤,脸上的皱纹眼见着长了不少。虽然这是一段看起来异常艰苦的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每天累得骨头都快散了架,我却觉得自己好像洗了一回澡似的,把之前的郁闷和愁苦洗掉了不少。

2

“在哪里上班啊?”电梯里,邻居亲切地问道。

“没工作,家里待着。”我讪笑着回答。

“那老公很能干啊,怎么不再生一个呢?”

还没等门完全开,我就拉着豆豆的手冲了出去。

相比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这样“关心”下的尴尬,我更被失业的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从福州换到武汉,工作依然难找,如姐姐所言,35岁的女性就已经成了职场的鸡肋,如今已超过45岁的我必然彻底被市场抛弃。求职始终无果,我还和以前一样,做起了自由撰稿的差事。

收入不稳定,虽然我没有吱声,母亲还是看出了端倪。她常愁眉苦脸地看着我,有时自言自语:“不晓得哪里收70岁的人,要是我也能去打工就好了。”她有个一起长大的老姐妹在县里的医院做护工,她常羡慕这个只比自己小1岁的闺蜜至今还能赚钱养家。

担心我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母亲不顾父亲狂轰滥炸的催促,打算在武汉住一段时间。

母亲一贯勤俭持家,在我这里生活,她比在自己家还节省些,洗衣机舍不得用,衣服要用手洗,吃饭时只挑剩菜,连一点剩鱼汤都舍不得倒,下一顿浇在饭上继续吃,她甚至很少洗澡,因为“水费电费不便宜”。我常劝她,母亲反过来没好气道:“不节省怎么办,日子么样过?”偶尔陪孩子一起去看电影,母亲又抱怨:“整天乱花钱。”

有一天晚饭熬鱼汤的时候,母亲正准备往锅里倒胡椒粉,我拦住她道:“妈,用这个吧。”说着就拿出一个亮晶晶的玻璃研磨瓶,往锅里转了几下。

“这个好贵吧?”看着胡椒粒慢慢变成粉末漂在锅里,母亲不以为然道,“吃哪个不是吃呢。”

豆豆刚好走进厨房,她凑过来笑嘻嘻道:“家家(湖北家乡话,外婆),这个是妈妈刚买的,看着就高级吧,进口的,30多……”

母亲脸色一沉,边盛鱼汤边嘀咕:“饭都没得吃的,还买这些没用的东西。你姐姐那好过得,还不是吃胡椒粉……”我勉强笑着把豆豆推出厨房,身后传来母亲低沉的声音:“吃了去死啊……”

那顿饭,我只胡乱扒拉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这之后,我很久不敢拿出那个研磨瓶,也很久不再喝最爱的鱼汤。上网买了东西我也不敢直接往家里拿,要等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拆了包装盒藏在房间里。

一个周末,我和孩子抱回来一只小猫。

“么搞了一只猫回来?不要钱,捡来的吧?”听到“喵喵”的声音,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

“要钱,家家,6百块钱呢,以后每个月还要到卖猫的地方买猫粮,至少要花249块才行,一共要买1年的猫粮,妈妈还和他们签协议了。家家,你看它可爱吧?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白。我挑的这只是布偶猫,要是买的话可贵了,要好几千呢,因为疫情期间生意不好做了,所以老板才便宜卖给我们的……”豆豆原本就是话痨,今天终于随了她的心意,她得意非凡,小嘴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母亲的脸色慢慢变了,突然对着豆豆大声嚷嚷起来:“你这孩子不懂事啊,你妈也是冇得脑子,被骗了知不知道?!这是骗钱的知不知道!以后你们娘俩么养活呢,吃莫斯喝莫斯?你妈妈离婚了你知不知道,还养猫,人都养不活?!……”

母亲说的是湖北家乡话,豆豆听得一知半解,她茫然地看看外婆,又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里一紧,把母亲拉到房间道:“你和伢儿扯这些没用的做么事呢?”

“干嘛不让我说,你们以后肯定穷得没饭吃,说不定还要睡露尸知不知道,啊!我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就看不到你们受罪了,我么不死呢,我活着做莫斯?!”母亲说着眼圈红了。

我厌烦地压低声音道:“妈,你么这激动呢,不就是一只猫吗?你莫扯以前的事好不好啊?这对豆豆一点好处没有!”

“我也不想提,可是我气啊!养一个伢儿就这难,还要养猫,一个月多这多钱,相当于再养一个伢儿!”母亲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气势明显降了下来,“我看不得你们娘俩受罪啊!”

“看不得我们受罪,你说这些闲话豆豆听了就不难受了?”我一边说一边走到客厅,搂着女儿坐到沙发上,转而用普通话对她说道,“以后要懂事,别再乱花钱了。家家只是担心我们,你把零花钱省出来一些,给小猫买猫粮好不好?这样家家就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好啊,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你一个月给我100元零花钱,以后我都拿出来给小白用。”孩子本来被外婆的气势吓得眼泪汪汪,听了我的话,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豆豆还小,你不要总拿死吓唬她,听了真的不舒服……”我走进厨房对母亲说道。

母亲正站在灶台前煮菜,瘦小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单薄,松弛的颈脖子上围着一圈打过补丁的衬衣领口。我突然不忍再责怪她,换了一种声调说:“豆豆还不知道我和他爸爸分开了,我想等她大点再告诉她。妈,你莫担心我,最近写稿的量多了些,再加上孩子爸爸给的抚养费,日子不难。我觉得现在过得挺好的。豆豆没有兄弟姐妹,养只猫儿陪她,我觉得没得莫斯坏处——实际上也花不了那多钱,豆豆不懂。”

母亲没再说话,她大概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言辞过激了,淡然道:“那就好,你们娘们过得好我死也瞑目了。以前我对你们发脾气还不是因为你爸爸对我不好,没有好爸爸哪有好妈妈……”

我不想让母亲再继续下去,马上接话道:“我明白,所以我们不能将自己的坏情绪转嫁到孩子身上。我希望自己能尽量控制住,不讲负面,也不讲她爸爸的坏话,这样豆豆才有安全感。”

3

晚饭时,豆豆举着一个空的牛奶盒问道,“妈妈,这个可以卖吧?”

“可以,你放那个大盒子里就行。”我指着角落里的一堆纸箱子说道,“豆豆真不错,还知道卖废品。”

纸箱子大多是快递盒,母亲每次都不论大小留了下来。每回看到母亲埋头废纸堆里收拾整理,我心里总觉得不忍又不值。不过最近日子过得紧巴,我渐渐没再抗议母亲的做法。

我转头对母亲欣慰地说道:“她以前可不懂这些,‘一丝一缕当来之不易,一粥一饭唯念物力维艰’,是吧,豆豆?”我伸出手摸摸女儿的小脑袋。

“妈妈,你说错了,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豆豆抗议道。

吃过晚饭,母亲对我说:“你爸爸今天又催我回家了,算了,我还是回去算了。他80多岁的人了,万一有个好歹,农场的那些人还不把我贬死了,说我一个人在外享福,把一个老头子扔在家里不管……”

“那你还转回来吗?”我忍不住打断道。

“回来做什么,我来了不是还要多一张嘴吃饭。”母亲皱着眉头说道。我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没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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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常说自己曾是娘家村子里最出风头的姑娘,在六七十年代不仅跟着下放的知青和干部一起搞串联闹革命,下地种田也是一把好手。可是勤劳善良的她却从没为自己好好活过,衣食住行从来不挑拣,一切以我和姐姐为重,在繁重的家务之余既要为子女谋划,也与暴躁的丈夫争吵,几乎一辈子活在我父亲的阴影之下,泡在苦水之中。

我对母亲最早的记忆停留在她三十四五岁时的年纪。农场的大部分女人除了做家务,还得赚钱养家,苦一点的种田种棉花,也有少数像我母亲这样在公家单位上班的,最累的一类是在砖窑厂工作。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小时候我觉得那些结了婚的女人没有性别,她们常年和男人一样地劳作,极少打扮,能证明她们是女人的,也许就是一个月一次的生理周期。

当时还没有卫生巾,母亲自己手工缝制了一条卫生带——这里的成年女性几乎都有和她一样的“装备”,夹上厚厚的卫生纸就能保证她们不出丑。每个月有几天,那几根暗红色的布条就会赫然晾晒在院子里,看到它们耷拉着,那么丑陋低俗,我曾发誓自己永远都不会使用它们——不过六年级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绑上了,从此这就成了我少年时每个月最羞耻的几天。

在我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母亲有一天穿着从裁缝铺取回的新衣服,站在穿衣镜前很久。她不厌其烦地拉扯袖口、整理衣领,又比画腰身,翻来覆去地打量,眼珠子转来转去。镜子有些变形,从背后看过去,母亲的脸有点模糊不清。9岁的我见惯了母亲蓬头垢面窝在灶台前做饭,或者和父亲三天两头为一些琐事争吵,头一次看到她莫名其妙地搔首弄姿,突然感到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庸俗的女人,有点妖娆又自不量力。直到有一天在镜子前蓦然看到自己的黑眼圈和细密的鱼尾纹,我才觉得当时的自己是多么浅薄和残忍。

我不记得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老的,12岁之前我不大注意她,12岁以后,我开始在离家50公里以外的小镇中学住读,每个月放月假才回家1次,对于母亲的变化更加陌生。过了70岁,母亲比以往老得更快些,有一次在电梯里一位邻居问她有没有80岁,这让母亲很沮丧,回家后一直自言自语地念叨:“我真的这老了?”

母亲一向富有责任心,人生对于她而言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任务,不管是对父亲还是儿女,她总是尽力做到最好,可是她却很难快乐。

母亲23岁快成老姑娘时,嫁给了36岁在国营农场有正式工作的父亲。结婚不到1个月,母亲才得知我父亲还有个8岁的孩子偷偷养在前妻的娘家。那以后,有时是因为父亲不分青红皂白护犊子,有时是因为母亲年节时热衷赶情送礼,总之,心直口快的母亲和暴躁又单纯的父亲好像一对好斗的公鸡吵闹个不停,别别扭扭地熬了一辈子。

在我稍懂事开始,母亲就经常找我诉苦,看着她哽咽哭泣的样子,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不仅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也帮助她脱离苦海。我中学住校,母亲用她从牙缝里挤出的私房钱,买来水果和炖好的排骨来看我,那时我却不太愿意在异地他乡看到她,担心她抓住谁就不停抱怨,把我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把父亲不讲道理爱发脾气的丑事,把我有一个同父异母姐姐的隐私,事无巨细告诉别人。我不愿意成为别人嘴里的笑柄,可是母亲却总希望通过倾诉来获得别人的同情。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渐渐开始嫌弃她的愁苦和焦虑,也渐渐和母亲变得疏远。

4

过了两个月,家里的菜地收获了不少果蔬,母亲再次大包小包地来到武汉。

早上给豆豆梳头的时候,发现她头顶有一块斑秃,母亲反应很大,不停唏嘘道:“么办呢,头发都掉了……”

豆豆原本不太在意自己的头发,听到母亲这样说,小脸瞬间没有了一贯的明媚,难过道:“妈妈,会长起来吗?”

“放心,宝贝,头发和韭菜一样,很快就发芽。”

“真的吗?”她半信半疑,不过还是背起了书包。

“妈妈骗过你吗?”我故作镇定,笑着摸摸孩子的小脑袋。

“没有……那好吧。”

等我送完豆豆上学回来,母亲突然搬来一张凳子坐在我面前,很严肃地说道:“伢儿转学的事情要赶紧想办法了。你看天天这远这辛苦,这伢儿么受得了呢……”话没说完,母亲已经红了眼圈。

豆豆转学到武汉的时候,房产证没来得及办好,没能转到对口的小学,只好去了离家5公里的一所学校,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多达1个多小时,遇上风雨天气,时间就更久些。孩子从小就爱生病,还患有哮喘,长时间早出晚归缩减了休息时间,让她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前几天就发现她有些掉头发,没想到现在竟然秃了一小块。

“那我们明天再去教育局一趟吧。”我对母亲说道,“不过我想希望不大”。

其实自从豆豆开始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拨打了好几次市长热线,回复很快,口径也很统一:等下学期在网上提交资料重新申请,不过教育局严格控制区内转学,会优先省外和区外的生源。

下了地铁不久就到了区教育局。路很宽,楼很高,富丽堂皇。母亲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她最中意的一件蓝底白花的衬衫。母亲的衣服不好买,大部分款式即使是最小号都无法合身。这件衬衫是为数不多合身的一款,是我和姐姐逛了很多服装店才买到的,母亲平时总舍不得穿,只有重要场合才会翻出来。

快进大门的时候,母亲突然转头对我说道:“算了,你还是莫去了,我一个老人去求他们说不定还好说话些。”

我原本就有些畏缩,听母亲这么说,赶紧将打印好的申诉材料递给母亲转身走开。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你也过来吧。”她的声音哽咽,我想感情丰富的她一定又在陌生人面前哭了,心里一紧。

等我硬着头皮上了楼,看到母亲正背对着我坐在一个工作人员面前说着什么。看到我走了进去,母亲让我将孩子秃头的照片翻出来给这个男人看。我低着头轻声拒绝:“不看了,看了也没用……”

母亲抬起头眼巴巴望着我,她戴着口罩,还是掩饰不住一脸的泪痕,眼睛更是浮肿得厉害,鼻音也重。我心里一时不忍,只好将手机递了过去。

“同志,你看下,这伢儿头发都掉光了……确实上学太远了,否则我们也不会来这里打扰的。”母亲不住地对工作人员点头哈腰,将我手上的手机轻轻往前推了推,好让这个男人看得更清楚些。她的指关节粗大,手上的青筋暴起,好像有几条蚯蚓在那里藏着。

男人五十开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稀疏的头发往一边倒去,眼睛一直没看我们也没看手机,只把手一挥说:“我知道了,每个人都有困难,我听谁的呢……我们都是按政策行事的,你们在网上提交资料就行了……”

母亲佝偻着身体不甘心道:“我们有房子,本来就是能进六小的……”

男人哼了一声,皱着眉站起身撇撇嘴道:“我还有事,好吧,你们回去等。一趟趟都往这找干什么呢,我们还要不要工作了……”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母亲试图追上去,我一把拉住她说:“妈,回去吧。”

“师傅,这是孩子的申请信,你们看下,我留在您桌子上了。”母亲看着男人的背影凄然道。她将我们精心斟酌了几天才写成的材料放在桌子上,想了一会儿,又把它压在鼠标下,临走前觉得不妥又抽了出来重新摆放整齐,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下了电梯,在一面擦得锃亮的穿衣镜里迎面撞见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我心里一惊,扯着母亲的衣袖快速走了出去。

路上,看着母亲还泪光闪闪的眼睛,我说道:“要不我再问下王建萍那边的消息?”

“她要你入她的圈么办呢?你不是说做不来?”

“入就入,又不是做强盗……先买她一盒产品看看,你说呢,妈?”说着我就拿起手机发起微信来。

听说我要买减肥产品,王建萍很快回了电话:“豆豆转学的事情我已经发给我叔叔了,你等消息吧。你买一盒几贵,不如做我们的代理吧,又省钱又能赚钱,干嘛不做?”

我含糊着不置可否,放下电话对母亲说:“刚才那个男人的态度几傲慢得,您也是的,就不该一直求他。”回想起教育局工作人员那副嘴脸和母亲唯唯诺诺的样子,我不由得郁闷起来。

“那有么办法呢,我们要求人个!王建萍你之前看不惯,现在还不是要求她帮忙?”母亲叹气道,“以前让你和你姐考公务员,你们总嫌在衙门里做事不爽快……哪怕沾一点政府的光也是好的……当初离婚的时候那冲动,现在伢儿跟着受这大罪……”

身边不停有人走过,好奇地看看母亲,她不停涌起的泪水并没有冲淡我的愧疚。姐姐曾经说我心肠越来越硬,也许是真的,人到中年,我再也无法容忍自己或者家人在人前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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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萍是我姐姐的高中同学,前几年从一家事业单位办了内退后和几个朋友做起了减肥产品的生意。因为当初在武汉买房子的时候找她咨询了几次房子的事,一个月前我请她来家里吃了一顿饭。

“还行还行,房子不大哈。”王建萍四处看了看,边朝我打量边笑道,“你肚子这大呢,要不要试下我们的产品,纯植物配方。”

“我妈还总嫌我太瘦了呢。”我把王建萍让到沙发上,用鸡爪一样的手端给她一杯茶。

“胖是不胖,不过女人有肚子总归是不好看嘛,你看看我——”她把手扶在腰肢,又朝我肚子上一摸。我本能地避让了下,看着趴在她脸上刚纹的粗眉毛,想起当年那个清冷高傲的女孩。

饭桌上,听说我正在找工作,王建萍怂恿我给她的产品做微商代理,她给我看她的朋友圈,一条条极具煽动性的内容呈现在我面前:“婷婷17天6.5斤……60岁大妈一个月掉肉20斤……产妇30天蜕变……4盒30斤,腰围减少20厘米……”除了一组组数字,还有塑形前和塑形后对比强烈的照片。

下了楼,陪旧相识一起走到车库。

“你姐姐前几天也说想做呢,只要付款5千购买产品就可以做我们的初级代理,不过买得越多级别越高,产品的折扣也越多。你的成本价就越低,赚得当然更多,现在公司刚成立,优惠力度大,以后可没这好的事了。”她将LV背包随意地往旁边的副驾驶一扔,朝我笑道,“一起赚钱不好吗?”

“我考虑下,不过像我情商这么低,恐怕做不来啊……”我尴尬地笑笑,将一提上好的茶叶递给她。

“不要不要,我家里的茶叶不晓得几多得,根本喝不完!别客气。”说话间,王建萍拉上了沉重的车门,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怎么可能,我刚看你微信好友都有900人了,这么多的朋友还怕做不好?!别犹豫了,发财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她摇下车窗又笑道,“你宝贝转学的事情我已经发给我叔叔了,放心,会帮你问的。”

在我一叠声的道谢中,王建萍开着卡宴消失在了视线中。

听说王建萍的叔叔在光谷管委会做事,和教育局的领导能搭上关系,远在福州的姐姐兴奋地鼓励我赶紧靠上这棵大树:“别犹豫了,她现在正是拉人的时候,你在她底下做代理帮她完成业绩,她肯定会为你尽心,要不她为什么要帮豆豆转学?你以为有我这层关系,请她吃几顿饭送点东西就行了?!别太天真了!送钱不如送业绩,成年人只认钱。”

虽然姐姐这样说,但我想起王建萍财大气粗的样子,还有她手机里那些夸张的产品广告,还是下不了决心。

5

从教育局回来,母亲给姐姐打电话的时候又说了豆豆转学困难的事情。姐姐看母亲着急,我又犹豫不决,视频电话里豪气地一摆手慨然道:“刚好你姐夫也想减肥,要不我来做她的产品代理吧,文静在我底下做,卖出去算她的,卖不出去归我负责。”

当天晚上,姐姐就在王建萍的手上买了5万元的货,做了一级代理,而我则成了姐姐手下的初级代理。

“放心,你妹妹就是我妹妹,你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和我叔叔又提了孩子转学的事情,叔叔承诺一定帮忙。现在是3月份,再等2个月,5月1日前一定办好。”看着姐姐转发来的老同学的微信,母亲开心地直念“阿弥陀佛”,还说过几天要回老家的庙里烧高香。

我和姐姐被王建萍拉入了她的“金牌代理训练营”,每天在群里接受产品知识和销售技巧培训。为了推广产品,王建萍建议我和她一样,不仅要广交朋友,还要每天在朋友圈不间断轰炸减肥产品广告。思来想去,对这种营销方式很抵触的我只好另外注册了一个手机号,又跟着王建萍在武汉各地小区商场做地推,用新的手机号微信号随意添加陌生人,躲在一众陌生人的朋友圈里偷偷摸摸做着微商。即使这样,半个月下来,除了姐姐卖给同事两盒,我这边一盒都没卖出去。

姐姐有一天出主意说,不如让父亲用一盒试试,说不定能在老家打开市场。就这样,为了帮豆豆转学,一向热衷口腹之欲的父亲也被我们拉入了“减肥大营”。

“我回去吧,你爸爸一个人哪搞得来。肥减了,豆豆转学的事估计就有大谱了。”吃完午饭,母亲和我商量回家助老父亲一臂之力。

除了节制饮食,在母亲的帮助下,父亲每天需要早晚两次穿戴减肥腰带并按压穴位1千下。每次打电话,母亲总主动和我汇报进展:“这两天肚子又松动了点——你爸爸这次毅力大得很,他说为了豆豆,一定要减肥成功。”

看着视频里的爹爹(湖北话指姥爷),豆豆哈哈笑个不停:“爹爹,你肚子太大了,看上去一点没变。”

我父亲摸着肚子,不甘心道:“不可能吧,从昨儿到今天又轻了7、8两啊,早上你家家量了,小了1.5厘米啊,袁婆婆你再帮我量量……”

母亲在一旁皱着眉头道:“算了算了,晚上睡觉前再量,磨死人得。”

经过4个星期坚持不懈的努力,父亲的减肥效果堪称显著,体重减轻了13斤,腰围减少了6厘米。听到王建萍在群里不断肯定夸奖自己,父亲高兴得孩子似的嚷嚷:“减肥成功了,豆豆转学估计冇得问题了,还可以帮文静做宣传,再卖几盒药出去。”

视频电话里,父亲两颊凹陷得厉害,精神有点萎靡,看起来老了好几岁,我刚给他买的衬衫穿上去都有点空荡。因为父亲身型庞大,装修房子时我特地给他买了一把宽大的靠背椅,母亲之前就抱怨我瞎花钱,这回更是有了借口:“我就说莫乱买、瞎花钱,哪个椅子不是坐,还特地多花了50块。”

父亲听了语气强硬,直呼母亲的大名道:“我说袁银涛,你个几啵儿真是不好,伢们儿一片好心,买了就买了,我明天就去坐,看你把么整!”(几啵儿,湖北话指嘴巴;把么整,湖北话指怎么办,有赌气之意。)

不仅父亲瘦了,母亲也累得减重了好几斤。她偷偷道:“要莫斯减肥药呢,像我这样搞几天就行了——这几天都不敢出门,要不又要被人贬。”

在父母亲的影响和怂恿下,农场有两位老人分别买了一盒减肥产品,王建萍大张旗鼓地表扬了我们一通,并一再言之凿凿地表示:“转学的事情马上就能办好。”母亲和父亲听了以后干劲更足,吃了晚饭就在农场四处转悠,看到有大肚子或者肥胖的老人,赶紧凑上去搞推销。

4月份和5月份过去了,老同学的承诺始终没有兑现,6月份溜走了一半时光,她还是嘱咐我们要耐心等待。

2021年6月20日,我按时在区教育局网站提交了豆豆的转学申请资料。有一回我无意中听说高中的一位同学关系网强,原本和他关系淡漠的我硬着头皮和他套起了近乎,又特地请他吃了一顿饭托他帮忙,看他拍着胸脯打包票的样子,我心里始终没底。转过头,我又去问王建萍,她虽然一直表示“叔叔正在帮忙”,却始终没有进展。

“这个王建萍怕是糊我们的,说不定她根本就冇找人!”有一天母亲这样说。

我茫然地点点头。

“那还得另外想办法啊!”

为了省钱,客厅没装空调,一阵阵热直涌上来,看着阳光隔着白色的窗帘在屋子里撒下无数的亮点,我心里冷飕飕的。

随着新学期的逼近,我心里的焦虑好像火苗一般愈烧愈旺,晚上都无法入眠,即使睡着了也经常被噩梦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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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份的一天,远房表亲给我介绍了一位在武昌区教育局工作的小领导。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我在亲戚的陪同下,揣着两万元崭新的人民币和两盒高档人参上了门。

当我们从这位陌生领导的家里出来,回想对方不置可否的样子,还有半年来为了豆豆转学经历的艰难,我心里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伤感。我讨厌自己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的态度——这是我年少时瞧不起的一种人。母亲安慰我:“人这辈子谁不求人,小老百姓要莫斯面子?!”

2021年8月31日,我终于收到了豆豆转学成功的短信,那天我们正在吃早饭,我把信息念给母亲听的时候,她又一次泪眼婆娑,还让我多给她念几遍,生怕有什么纰漏,念着念着,我也差点哭出来——自从2021年初定居武汉以来,我们头一次觉得自己很幸运。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各路神仙,到底是哪一方起了作用,又或者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无用功?不管怎样,豆豆不用再起早贪黑了。

要感谢孩子,虽然她学习成绩平平,身体也时常抱恙,性格却十分乐观开朗,1年换了3所学校也没叫苦,还交了不少朋友。我有一回问她怪不怪妈妈当初带着她换城市换学校,她一边和小白逗耍,一边漫不经心道:“怪啊,谁叫你这么冲动的……哈哈,骗你的,我现在越来越喜欢武汉,喜欢我的同学了!”

她扬起小脸,一颗小虎牙在嘴角探头探脑,笑得俏皮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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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4日的上午8点钟,市中心医院的电梯里,父亲紧闭双眼安静地躺在担架上。他脸庞还浮肿着,裹了一个月的白色绑带在前一天终于拆了,头盖骨深深塌了下去,母亲找了个帽子给他戴着,看上去别扭又滑稽。

如果好强的父亲知道自己的脑袋被切了这么一大块,肯定会大发雷霆的,可惜他再没机会任性,发泄他的愤怒——自从9月3日早起时突然摔倒,他始终处于深度昏迷之中。科室主任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一个星期前就对我说,84岁的父亲苏醒的希望十分渺茫:“要是那天是我做的手术,我肯定也会劝你们放弃。孝顺没错,不过80多岁了,脑袋摔了就好比一块嫩豆腐从高处掉在地上……”

母亲和我们三姐妹挣扎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接父亲回家,这也是父亲生前曾经表达过的愿望——他不愿意在陌生的地方离开。

10月的湖北暑气已消,萧瑟的秋风还在酝酿,气候温和得好像一个宽厚的老人,让人感到安宁。院子里静悄悄的,邻居家刚生了个大胖孙子,不时有笑声和哭声传过来,不再做任何治疗的父亲睡得很安稳。我总幻想老天爷只是开了个玩笑,觉得他随时都可以醒过来。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父亲在摔倒前的那个晚上,已经知道了豆豆转学成功的消息,这是他生前最关心也最揪心的一件事。母亲说他当时很开心,连吃了2大碗手擀面,还喝了3瓶啤酒。

照顾父亲的那段时间,我常回忆起小时候和父亲的相处。印象最深的是一家人搬着小板凳去农场的广场去看露天电影,每次临出门前,父亲总是火急火燎地,一边嘱咐母亲赶紧把落花生炒好,一边催促我们几个小孩子早点去占位置。他那么急躁又那么兴高采烈,好像忘记了他所有的忙碌和辛苦,忘记了不少卖棉花的农民辱骂他“没生儿子的命,断子绝孙”,忘记了所有人对他的不满,好像他一辈子的快乐和希望都在这场电影里。

10天后,2021年重阳节前一天,父亲永远地睡着了,母亲从此也成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她开始安心住在武汉,我们祖孙三代重新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没有男人的家庭。

6

父亲过世后,老家的拆迁房过户成了母亲的心病,她总担心自己和父亲一样猝然离世,没法将房子如愿过户到我的手里,为此,她三天两头给社区的干部打电话,询问房子拆迁的进展。大姐是母亲的继女,在老家分了2套自建房,二姐能干,家境好,在福州有4套房,前年在老家的市里也买了1套房,在母亲的眼里,我这个离异的小女儿过得最苦,拆迁房就是拯救我和孩子的唯一法宝。

2021年12月的一天,听说社区发了通知要开始测算住户的面积,母亲冒着倾盆大雨第一时间赶回了家。原本就体弱多病的她那一次被淋成了重感冒,在老家挨了一个多星期没能起床。

虽然母亲千方百计为我谋划,我却不愿意占这便宜,更不愿因为房子落得姐妹反目。2022年春节,因为母亲明确想将房子留给我,一向孝顺的二姐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我其实明白二姐并非觊觎这套拆迁房,她只是痛恨父母偏心,也不甘心被母亲操控。至于大姐,她虽然表示自己不会过问娘家房子的归属,可是内心必然也希望继母可以更公平公正些吧。

重阳节是父亲的忌日,2022年这一天,我们祖孙三代又一起回了老家。趁家里没别人,母亲边在厨房做饭又苦口婆心劝我:“听说马上就要分房子了,你做点好事,到时候房子直接写你的名字好不好?”

“妈,我真的不想要房子,房子就写你的名字。反正你百年之后我也能住,我们三姐妹都能住,何苦一定要写我的名字呢?”说着我坐到灶膛边往里面塞了一把柴火。

“我为你心都操碎了,这点事你都不听我的,啊?!你这是莫斯女儿?!”母亲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把铁锅铲使劲往锅里一扔,几滴开水直溅到我的脸上。

我忍着气走到门口,和美惠表姐差点撞个满怀,她是姨妈的小女儿,一向和母亲走得很近。听母亲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美惠表姐和她一起,又搬出一大堆理由苦劝我。我还是坚持道:“妈,我真的不想要……”

母亲正准备把刚从井里打起的一桶水往缸里倒,听了我的话,她愣了一下,突然直接把水朝门口一股脑儿泼去:“滚,滚!都给我滚!”

厨房里汪了一大摊的水,院子里也洒了不少,我提着湿漉漉的裤脚含着眼泪没说话。

豆豆大概是听到了异样的声音,抱着小白跑了过来,她忽闪着天真的眸子惊诧地问道:“怎么了,妈妈?”

小白从孩子手里挣脱,跳到水里,豆豆在地上蹦跳起来,嘴里嚷着:“发洪水了,哈哈,好好玩好好玩……”

我红着脸和美惠表姐打了个招呼,搂着孩子的肩膀快步走回房里,身后母亲一边哭一边和美惠表姐倾诉着什么。她的声音那么痛苦又刺耳,我却始终不愿回头。

“妈妈,我觉得家家有时说话真难听。”房里,豆豆突然小大人一样对我说道。

“家家就是太为我们考虑了,怕我和你过不好。”我故作轻松地说道,“每个人都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我还不是。以后不准这样说家家了,她最疼你了。”

“好吧,那你别难过了。”豆豆突然凑上来亲了我一下,“这样开心点了没?”

“那当然,太甜了!”我眼睛一热,转身抱紧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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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豆豆上学回到家,母亲还没有起床。我推开母亲的房门,朝里探了下头,嘴里道:“么呢?”

我没开口喊“妈”,半个月前的那次龃龉还如鲠在喉。

母亲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哎,昨天晚上胃痛得很……”

一股酸臭味从床铺下的一个面盆里直冲过来,我紧张道:“吐了啊?”

母亲稀疏的白头发好像冬天的杂草,乱蓬蓬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我突然红了眼圈,将面盆端到厕所清理干净,又烧了开水,给母亲泡了一杯茶给她端到嘴边,轻声道:“喝点热水,妈。我们去看病吧,我现在就预约下。”

她困难地抬起头,抿了一口茶道:“又要花钱吧?不看又不行,要是真死了还不是连累你们。”

我心里一时烦躁起来,憋着气道:“有病就去看,妈,莫总是死不死的。”

“这大年纪了,要死不很正常,那个人不死?”母亲边呻吟边道,“就是舍不得伢们儿。”

“妈,莫说这些了。”我边将刚灌好的热水袋塞进被窝里,“暖和点,胃舒服些。”

10天后,母亲在武汉中医院做了胃肠镜手术,还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胃里长了几个小息肉。

出院的那天,爱交朋友的母亲和病友们一一道别。

“你个好福气啊,女儿把你照顾这好得。”一个胖大姐半躺在床上笑着道。

“好莫斯,没儿子,还不是拖累女儿。”宽大的羽绒服穿在母亲身上空荡荡的,从背后看,她瘦得好像一个没发育好的孩子。

“儿子哪有女儿好,我每回病了还不是女儿照顾,儿子一次都没来。”和母亲住隔壁的瘦老太今天也准备出院,她牙口爽利,边收拾东西边没好气道。

“那是的,我有3个女儿,这是细女儿,”母亲继续道,“每次生病,几个女儿都抢着给钱,抢着照顾。大女儿在老家还不是要过来,我说太远了就莫来了,手术费是二女儿出的……”母亲越说越高兴,一道阳光照在她嘴角,好像镶了一道金边。

“就是说啊,女儿几好得!”胖大姐和瘦老人看母亲说得高兴,齐声附和道。

晚上,母亲靠在床头拿出一个包袱,慢慢整理起来,我走进房间陪她一起看里面的老物件。我从里面搜出一张女孩清秀的照片笑道:“妈,你这好的苗儿(湖北话指模样),怎么以前从没给我看过?”

“这是我刚到农场时照的,23岁不到,年轻几好得!”母亲边仔细端详50年前的自己,边竖起粗大的拇指扬扬得意道,“我以前可是这一个。”

这话她说过不少次,但我头一次觉得信服。面前照片里的姑娘目光灼灼,腰身窈窕,端庄又秀丽,一双眸子清亮得好像秋天早上的露珠——只是和眼前的女人判若两人。

7

2023年9月,女儿头一次踏入了中学的校门。

“豆豆,起床了!6点20整,今天准时吧?”早晨,我边将手机藏在角落里,边敲开孩子的房门——手机显示的时间是6点27。昨天早上6点25叫她起床的,她说进教室的时候,组长已经收完作业了,临睡前一直叮嘱我要我6点20之前叫醒她。学校要求7点前进校,可孩子自上学以来每天写完作业几乎都在晚上10点半以后,算算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7个半小时,我就总想变着法儿想让她多睡会儿。

国庆假前学校举行了第一次月考,豆豆只考了255分,在近1900名同学里排名1560名。老师没有在班级公布名次,发了一个二维码让我们自己去查。虽然早有预备,可是看到成绩的那一瞬间,一股火苗从心里蓦地窜了上来,可转头看到豆豆黯淡内疚的小脸,我赶紧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没事没事,下次再来。”

最让我焦虑的是孩子的数学成绩,给她辅导作业时经常把我气得火冒三丈。有一次,一道解方程讲了5遍她还是不会,我一气之下将她的作业本撕成了两半。在孩子的哭声中我夺门而出,等冷静下来,我又郑重给她道了歉。类似这样的事情不少,母亲有时站在我一边,有时又觉得孩子太委屈,对我苦口婆心唠叨半天。

从豆豆第一天上学起,我就抱着让孩子拥有快乐童年的佛系态度,可是在周围无处不卷的烘托下,我又开始摇摆不定,有时觉得健全的个性最重要,成绩好坏无所谓,有时又觉得如果考不上好高中、好大学,我和她的人生从此就堕入万丈深渊。在这样矛盾的心态下,我和孩子跌跌撞撞地度过了小学,现在初中的第一次月考,就给了我们一次沉重的打击。

叫了几声,女儿还是一声不吭地躺着,看来这段时间真的累得狠了。我心疼地撩起蚊帐,摇了摇她的肩膀。女儿慵懒地转过身,我看到她戴着眼镜,枕头边还放着几张试卷。

“晚上还在写作业吗?”我心疼地问她,边帮她将试卷收拾起来。

豆豆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嗯,今天要周测,我先要再好好背下书。”

iPad在被子的一角露了出来,我拿起来,疑惑地问她:“怎么用这个?”

“怕你看见我开灯,我把它当灯用。”豆豆边说边开始穿衣服。

我心里起了疑心,但还是忍着气道:“下次别这样了,爱学习是好的,可是学习不能这样搞,没睡好觉,眼睛也熬坏了。”

10分钟后,孩子终于坐在了桌子前面,鸡蛋、牛排、馄饨,看着一桌子的饭菜,豆豆没精打采地用叉子挑了一块牛排塞进嘴里,颓然道:“没胃口!”说着就往后倒去,眼睛闭上:“妈妈,我再眯两分钟。”

还好早上不堵车,终于赶在7点前把孩子送到了学校门口。我从肩上卸下书包给豆豆扛到背上。女儿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啊,太重了。”

迎面和一个高个子的男孩撞上了,一抬头,人高马大、长相幼稚的孩子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将手里的早餐饭盒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就匆匆走进了校门。后面有几个孩子拖着书包在路上飞奔,嘴里骂道:“妈的,又要迟到了!”一个小个子的男孩睡眼迷离、摇摇晃晃地从一个电动车后座上下来,骑车的中年女人回头道:“别睡了,赶紧的!”

“我说什么你都不听……啊,你敢动一步试试?!你试下!”一个40来岁的女人站在一辆摩托车旁,扯着嗓子不停叫嚷着。她女儿和豆豆差不多大,比母亲高不少,她低着头,眼睛噙着泪。旁边不停跑过没精打采的孩子,女孩试着想逃离她愤怒的母亲,女人伸出手往女孩脸上打过去:“啊,你再动一下,啊,信不信我打死你!”女孩伸出手不停抹泪,肩膀颤颤巍巍的。

看到女人脸上一侧的黑色胎记,我想起昨天中午来给豆豆送作业时,看到她正站在摩托车旁边守着这个女孩吃饭,当时的她很耐心,很温柔。可现在,上课的铃声响彻校园,女人却一直叉着腰盯着面前的孩子,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原本想上前劝阻的我蓦地瞥到了自己的影子,心里一阵悸动,想了想,最后只叹了口气就往车站慢慢走去。

因为去超市耽误了半小时,我推开门的时候,母亲正在那里急得团团转。一辈子陷在焦虑里的她,不允许生活中有一点变故。

看着她急躁的样子,我有些不耐烦道:“大白天担心莫斯嘛,我这大人难道会丢了不成?!”

“豆豆早上没吃吗?苞米你煮了几个?怎么还剩这多?”我坐下在餐桌上慢慢喝着麦片,母亲端着碗从厨房走出来愁眉苦脸道。

“一天睡6、7个小时,早上起来哪有胃口?”我懒洋洋地说道。

“那么办呢,这伢儿正长身体,一天到晚吃不了一点儿,比猫吃得还少……”

母亲坐在对面絮絮叨叨,我皱着眉头没吭声。

“早上不吃,中午她在学习吃莫斯呢?”

“莫操心了,我们操心也不起作用。”说着,我就将手边的pad打开,查看女儿的浏览记录。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动漫视频的页面,翻看屏幕使用时间,每天的“娱乐”竟然高达4个多小时。

我心里怦怦跳个不停,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昨晚豆豆估计偷偷玩电脑了,早上她还告诉我是在背书,还把卷子拿到床上打掩护。”

“啊,那么办?”母亲颓然坐在凳子上道,“这伢儿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听到母亲有点失控的声音,我突然懊恼起来。

“以前你总说细伢儿要玩,教你教育伢儿你从来不教育,一说你就说伢儿的教育要靠父母的行动,什么身教不身教的,要我不能唠叨,我一说你就拦到,我都开不了口。现在你看,期中考试考几十分,还玩电脑,这以后么办呢?要求又高,吃要最好的,吃饭还要讲筋(恩施方言,指思维不正常),吃蛋糕这个勺儿,吃牛排那个叉儿,西瓜还要切出来,拿个碗另外装,和我们一样切一块块的怎么不行呢?可还是教育得好些,从不搞这些不成名堂的东西,而且每次考试都是莫斯A……”

母亲念的英文字母佶屈聱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们现在考试也是巧得很,不给分数。我看豆豆这伢儿你也不要把命把到她,你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有么用呢?补课也冇补,人家补课你要玩,你要阅读,现在琴也冇弹,补课肯定比你强啊……”母亲连珠炮一样,把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都扯了出来。

我有点恼火道:“我和你不过说说,你不仅不安慰,还扯这多,以后什么事也不和你说了!”

母亲气势小了一些:“你说我就替你着急啊。”

“算了,慢慢来吧,可能豆豆最近压力太大了,你想,12岁的伢儿,早上6点钟起床,晚上7、8点到屋,大人都受不了,偶尔上下网也是想放松一下。”我硬着头皮说,“我想了好久,暂时还是不要揭穿她了,等以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教育她。”

“那是的,你这伢儿你要小心,你说开了,万一她不怕么办呢?那你以后不是更管不住她了。”

我担心母亲继续说下去,站起身道:“我睡会儿,妈。”

“是应该睡会儿,你倒了伢儿么办,我这大年纪也活不长了,哪个管她呢。”母亲的声音追在我身后传来,我反手将门轻轻关上。

8

“你看看,这就是他妈妈,不知道是看到伢了,还是听到消息后,直接就从家里的阳台冲下去了。”豆豆同学的妈妈把手机举到我面前,继续道,“还好是3楼,现在在重症呢,估计不死也是个残废。”

屏幕上,乱糟糟的地上横躺着一个女人。我没敢细看,推开她的手愤然道:“今天开家委会,还有家长和校领导提建议,说不要被这件事影响,要继续狠抓成绩……真神经病啊!”

“哎,大部分家长都是这样的,谁不是给孩子报好几个课外班啊,没办法不卷啊,咱俩可能太佛系了。”

“每个孩子的情况不一样啊,反正豆豆数学不好,我没逼她,不过每次写数学作业就和便秘似的,我也头疼。”我思忖着要不要把孩子可能偷看视频的事和她沟通,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家还不是,作业好多都是抄的。我现在都不管了,没办法,题目我也不会,何况初中和小学的孩子完全不一样了,管也管不了。”

正说着,学校的铁门缓缓打开,一群群学生队伍从里面走出来,我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迎了上去。

“妈妈,你知道吗?我们学校昨天有个学生跳楼了,就在期中考试前几分钟!”豆豆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道。

我原本以为她不知情,心里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很多人都看到了啊,从5楼走廊跳下去的,我们班有个同学还把照片在教室里偷偷传呢,就我们一个年级的,听说他妈妈逼她凌晨3点起来写作业。”

我紧紧握住豆豆柔软的小手,故作镇定道:“宝贝儿,你别看那些照片了——学校给你们做心理疏导了吗?”

“看了也没什么,听说我们学校每年都有学生跳楼的,现在谁还怕这个啊。”女儿轻描淡写道,“今天还不是照常考试了,老师就课间说了下,叫我们不要讨论,不要传播。”

起风了,路两旁的梧桐树开始不断掉下枯黄的叶子,昏黄的街灯下,几个孩子站在一旁吃食摊子前嬉笑着等候,煎火腿肠、炒米粉、拌凉皮、炸臭豆腐、烤土豆,空气中飘散着奇怪的香味。

“妈妈,妈妈,你咋了?”豆豆使劲摇了摇我的手,难为情道,“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我说了你不会生气吧?”

“啥事,你说!”一阵微风吹过,心情沉重的我拉着豆豆踏上轻轨的台阶。站台上已经站着不少学生,几个男孩和女孩站成一堆嬉闹着,还有几个孩子坐在凳子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看着豆豆稚嫩疲惫的小脸蛋,我拍拍她的肩膀道:“算了,人太多了,回去说吧,宝贝儿。”

豆豆轻吐一口气,指着头顶的指示牌屏幕快活地说道:“妈妈,妈妈,还有2分钟就到了!”

晚上,豆豆突然跑到我面前,扭捏半天,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淡然道:“豆豆,要不什么也别说了,好吗?赶紧去休息。等哪天你想说了再告诉我。”

她终于还是坦白了:“前几天我撒谎了,妈妈。那天本来想起来背书的,后来没忍住看了一会视频……妈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能原谅我吗?刚才在车站那里就想和你说这件事的。”

我沉默了半天没说话,想不好该用什么语言什么态度去应对。以前,我最恨孩子撒谎,可是现在,我觉得并非很多事情非黑即白,比起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各种错误,我更愿意维护平等、友好的亲子关系,或许来自父母无条件的爱能让孩子有更多的安全感,不至于因为一件小事就走极端。

“妈妈以前太严厉了。”我挨着豆豆坐下慢慢说道,“其实我也理解,我小时候还不是偷偷爬起来看电视。”

“真的,妈妈,你不怪我了?!”豆豆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不会扣我的零花钱吧?”

“不会啦!赶紧睡觉!快11点了。”我把豆豆推到床边,“不过以后对妈妈要一直说真话才好啊!”

“太好啦!太好啦!”豆豆在床上开心地蹦跳起来。

“晚安妈妈!”互唱了晚安歌,豆豆最后又甜甜说了一句,“我爱你,妈妈!”

“妈妈”两个字早已习以为常,可是今天听来却似乎是第一次,就好像豆豆刚开口说话时的牙牙学语。我鼻子一酸,突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这么温柔对待过孩子了,而豆豆也很久没这么贴心了,一种久违的满足感,好像潮汐一样慢慢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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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清明节,因为豆豆要上钢琴课,母亲没坚持回老家给父亲扫墓。中午,她在楼顶点燃一堆黄纸,嘴里念念有词道:“疯子(因为父亲脾气坏,母亲给他取了这个绰号),以后你就到你这里来好吧,你以前最不喜欢别人说你没儿子,女儿还不是一样的……豆豆转学成功你晓得了,你最爱细伢儿,以后你要保佑豆豆把学习成绩搞好,保佑考个好大学啊……”

“家家,我成绩怎么不好啦?”在一旁逗猫咪的豆豆耳朵尖,撇着小嘴笑嘻嘻地抗议道,“昨天我还拿了一张‘艺术小天才’的奖状回来了呢,我可是全校的钢琴组第一名!”

“家家知道,我伢儿以后有出息……”说着,母亲的泪水鼻涕一起流了下来,一股黑烟罩住了她花白的脑袋。

我把近处的一件衣服移到远处的绳子上,赶紧跪下朝火堆磕了个头,边慌张地站起来说道:“妈,搞快点。有人看到不好,把人家晒的衣服烧了就麻烦呢……”

“怕莫斯,要烧透了你爸爸才收得到……”母亲一向守礼不悖,虽然这样说,她还是急赤白咧地用一根棍子将剩下的几片碎纸屑纸堆挑动了下,“疯子,要保护你细女儿行时发财啊(行时,湖北话,指走运),今年她写了不少稿子呢。要看到好人,你也偷偷帮她蒙一个,托梦告诉我啊,疯子!一个女人带个伢儿,以后老了没人管么行呢……”

我又好气又好笑,把母亲从地上搀扶了起来,说道:“妈,以后还是在楼下找个地方吧。”

母亲郑重其事道:“你爸爸满意,看到冇?烧得一点不剩,都收走了。”

“妈,您总说爸爸这不好,那不好,怎么现在咱们还靠他转运不成?”我调侃道。

“你爸爸命好啊,生前那多女人照顾他,死了还一堆女人念她。”越来越薄的烟雾里,母亲的脸庞和声调都显得从未有过的柔和,“你爸爸还是有不少好处的,人正派,顾家,夫妻伙的哪有不打架的,再说呢,要不是他,我哪有你们这样的好女儿……”

起风了,一朵朵灰烬好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四处飞舞,小白不断用小爪子去扑腾,灰蒙蒙的天空下,豆豆笑得前仰后合的,声音传得很远。

9

这两年,看到豆豆学习状态和精神面貌越来越差,我动了让孩子出国留学、换一条赛道的念头。经过一年左右的筹备,2025年元旦前的晚上,我和豆豆终于一起踏上了马来西亚槟城的土地——孩子留学,我陪读。

母亲起初并不赞成我的做法,她不想让我们娘俩在异国他乡遭罪,也不愿我的一点积蓄浪费在一件看不到结果的事情上。不过最后她妥协了,还帮我和所有不以为然的亲朋好友不停解释:“孩子不适合国内的教育,去国外好些,说不定能考个好大学呢。”我知道,母亲并非被我说服,她只是太爱孩子,并习惯于支持我。

如今,我们这个没有男人的一家三口天各一方,我和女儿正在慢慢适应新环境,而马上要度过75岁生日的母亲独自一人留在了家乡。她很少说想我们,只是一味叮嘱我和豆豆要照顾好自己,在每次分别的时候,都在我们的行李箱里塞满她觉得珍贵的吃食。最近的一次相聚是今年4月初,豆豆放第二学期假,我们一起回到了母亲位于黄州郊区的新家——刚在两个月前搬进的还建房。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突至,还下起了冰雹,窗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母亲正在厨房给我们蒸包子,开心道:“幸亏你们在家,要不我要黑死(指吓死)了。”

看着母亲越发瘦弱单薄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做了快50年女儿,我很少为母亲考虑,想必胆小的她独自度过了很多个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起一个朋友曾说,中国人的爱从来都是向下的,我们爱孩子,却很少懂得爱自己的母亲。过去的遗憾无法追悔,豆豆提醒我:“妈妈,我们以后要多给家家打电话。”

为了省钱,买的红眼航班。凌晨1点半飞机临空起飞的时候,豆豆一直拽着我的手,我拉着她,想起了母亲——4个小时前在小区门口送我们上出租车时,她弯着腰趴在窗玻璃边大声道:“你们莫担心我,我们大家都把个人顾好,都好好过啊!”

她勉强笑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最后顺着皱纹淌到了干瘪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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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和她们托举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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