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带娃的她,想过一种让自己高兴的日子
清淼2025-01-23 09:1410,618

1

2018年元旦刚过,趁着没有客人的时候,酒店前台接待员瑞瑞麻利地把前台的那些装饰物摘了下来。她仔细擦拭干净,叠放整齐收起来,打算留着明年元旦再用。我在一旁打下手,忍不住说:“瑞瑞姐,快交接班了,别急着弄这些,给下个班的人留点活儿干。”

瑞瑞笑了笑:“这叫啥活儿,我顺手就干了。”

这时,酒店大门被推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出现了。他也不进来,就站在门口对我们扬了扬手中的袋子——一个印着“兰蔻”LOGO的购物纸袋。男人自顾自地说:“我开出租的,这是一个客人落我车上的,我没媳妇没孩子用不上这玩意儿,也没人过来找,你看你们要不要?我就便宜卖给你们。”

瑞瑞看着那个纸袋子,眼睛亮了亮。我刚想说“不要”,但那个男人已经快步走了进来:“你看看,这一袋子里好几样,小票收据啥的都在里面呢。”

确实,票据上显示这袋化妆品出自我们这儿最大的百货商场,小票上的价值是3000多元,上面还带了鲜红的印章。

“多少钱?”瑞瑞问。

那男人皱皱眉:“我也不懂这玩意,这一袋子你就给500吧,就都拿走。”

500块对瑞瑞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见她犹豫,那男人的语气又变得十分急切,作势就要收拾东西:“我那车还在外头停着呢,一会再让人贴条了,你要就要,不要拉倒。”说完,他拔腿就要走。

瑞瑞没再犹豫,按住了他,一番讨价还价后,以400元的价格成交。

男人走后,瑞瑞显得十分开心,用那双长满倒刺的手翻来覆去地把那几个瓶瓶罐罐摩挲了一番,又小心翼翼地把东西装进袋子放好。她继续干之前没完成的活计,找了块抹布,清理墙上不干胶留下的印记。

这场交易快得令我瞠目结舌,我有点疑惑:“瑞瑞姐,你咋说买就买了?”

我们整个酒店的人都知道,33岁的瑞瑞十分节俭,一件黑羽绒服穿了好几年,不化妆不打扮,不喝饮料不吃外食,一根绑头发的橡皮筋断了都要系上继续用,这种高档化妆品肯定从来没买过。

瑞瑞说:“我妈快过生日了,她爱美,好打扮,她那些小姐妹跟她显摆女儿孝敬的化妆品衣服啥的,她嘴上说‘那玩意没用’,其实心里可羡慕了。我寻思碰见这便宜不容易,就买了哄她高兴呗。”

瑞瑞从小父母离异,是母亲独自把她抚养长大。母亲对她的期许曾经是考上一个好大学,以后有出息。但可惜,瑞瑞在读书这件事上没有什么天分,只好早早出社会打工。上班几年以后,她就和千千万万普通女孩子一样,在妈妈欣慰的目光中嫁了个有稳定收入的男人。可是,瑞瑞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28岁时,她离婚了,带着年幼的女儿,拎着一箱子杂物,回到母亲那间40平米的破旧单元房里。从此祖孙三代相依为命,她们也成了亲戚邻居眼中公认的“苦命人”。

逢年过节,亲朋聚会,瑞瑞这一家子“娘子军”总要被大家当着面长吁短叹一番。他们总要叮嘱瑞瑞:“有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年纪轻轻的,自己带孩子不容易,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然后话锋一转,便说起自家孩子如何优秀,顺带展示孩子孝敬的首饰、老公买的衣裳,略带自豪的嗔怪他们有钱就乱买东西。

瑞瑞妈只能状似不在意地笑笑——你要说人家是故意挖苦奚落,其实还真不是,平日里亲友们对瑞瑞一家都十分关照。但人们的目光总是会不受控制地落在他们眼中的“苦命人”身上,借由她们的不幸,来映衬自己的幸福。

所以,瑞瑞斥“巨资”买下这份高档化妆品,不过是想让母亲在这种场合里,能有一点可以用来炫耀的话题罢了。

2

但瑞瑞的这份喜悦,很快就被终止了。

在我们酒店前厅部的接待员当中,宋妍是家庭条件最好的,她工作不是为了钱,纯属在家闲得难受,出来找个事干。那天她来前台交接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兰蔻的纸袋子:“呦,谁这么舍得下手啊!”她好奇地翻看一番,然后大大咧咧地吐出一句:“跟我用的不一样,假的。”

瑞瑞直接呆愣在了原地,嘴巴微张,似乎是在努力消化宋妍的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其实这种江湖骗术,时至今日还在上演。话术和道具都是统一的,利用的是部分女性喜欢贪小便宜的心理。骗子们锁定的目标人群,大多是快捷酒店的前台接待员、路边各种小店的营业员这类工薪阶层的女性,她们大都朴素且憔悴,却有一颗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心。因为没用过什么高档化妆品,遇到一个机会,有人就想慷慨宠爱自己一回,或者就像瑞瑞一般,希望在自己有限的能力范围内给家人最好的东西。这样,就给了骗子可乘之机。

那家百货商场离我们酒店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宋妍见瑞瑞不信,说:“走,我带你去专柜,咱就说要退了,你看给退不。”

一身貂皮大衣的宋妍拉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瑞瑞,风风火火地走了。刚接班的保安小刘看前台只剩我一个人,也有点懵:“咋就剩你自己了?”

=====

大概半个多小时以后,宋妍和瑞瑞回来了。毫无疑问,那袋子化妆品是假的。假货单独拿在手里的时候并不明显,但是和专柜罗列的真货一比,商标上那粗劣的印刷,膏霜水啊不正常的颜色和刺鼻的气味就无所遁形了。柜姐自然不给验证真假,只十分委婉地说:“这不是我们专柜的货。”

瑞瑞坐在沙发上,把头埋在臂弯里,不住地抽泣。我坐到她身边,轻轻拍她的背:“瑞瑞姐,你先缓缓,一会儿我陪你报警去。”瑞瑞没有回应——我们都心知肚明,报警没什么用,金额太小,且这些骗子肯定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

这时,保安小刘在大堂里不停地踱步,急头白脸地数落瑞瑞:“你说你啊,你一个月2000不到的工资,你就敢花400块钱买那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整半天还是个假的,我说你点啥好!骗子就骗你这样不长脑子的,你还是不是过日子人?”

在我们这间酒店,小刘算是个特殊的存在,他奸懒馋滑,我们平时都开玩笑叫他“少爷”——一有客人拎着行李箱进来,他就要上厕所。平时他最喜欢的事是坐着,手边永远有一瓶可乐,吃饭永远不吃食堂,顿顿变着花样地点外卖。晚上让他巡个楼,永远得三请四催一番才能让他抬屁股。

那酒店为啥要留着这个少爷呢?只因他是酒店老板娘的侄子。眼看着“奔四”了,家里觉得他成天无所事事不像话,就请托关系把他安排到了这里当保安。因为是老婆家那边的亲戚,老板孙总不方便深管,对这个侄子的要求只能是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就行。

被小刘训斥一顿,瑞瑞没说话,单薄的身子裹在破旧羽绒服里,一抽一抽的。接待员李慧一拍前台,发火了:“关你什么事?怎么哪儿都有你!瑞瑞自己的钱,她扔河里听个响那是她自己愿意,用得着你在这上课!”小刘脖子一梗,知道自己对上脾气火暴的李慧没有胜算,便对着瑞瑞扔下一句:“你就不是过日子的人!”转身就去后门抽烟了。

看着小刘的背影,瑞瑞的眼睛肿成了两个核桃。

3

我们那时都知道,小刘和瑞瑞的关系有点微妙。小刘喜欢瑞瑞,是明目张胆的喜欢,所以看到瑞瑞被骗,他立即自动把自己代入进了男友的角色里,就像是自己被骗了400元一样痛心疾首。

客房的大姐们都很看好这一对儿,手头没活儿或者值夜班的时候,便来前台苦口婆心地劝瑞瑞:

“那小刘,小伙1米8大个,长得也精神,还是头婚。父母都有退休金,家里给准备好婚房了,还是老板家亲戚,傻妹子,你犹豫啥呢?”

“你妈现在岁数不大,能帮你带孩子,以后不能动弹了,你一个人怎么照顾这一老一小?”

“人家不介意你带个孩子,说就看上你是个过日子的人了,手脚麻利又勤快,也不乱花钱,和外面那些不正经的女人都不一样。你说你要是找个一样离婚带孩子的,你还得给别人伺候孩子,不如找个头婚小伙省心……”

客房大姐们平均年龄50岁左右,考虑婚恋问题都非常实际。在她们看来,自己那是真心为了瑞瑞好——毕竟,小刘家庭条件好,父母没有养老负担,以后绝对还要帮衬儿子儿媳。如果瑞瑞嫁了小刘,不光她母亲可以在亲戚面前挺直腰杆,面上有光,还能有人分担她养育女儿的经济压力,怎么看都是一桩美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小刘这个人有点懒了,“老实”,不会说甜言蜜语。但要没有这些个缺点,他又怎么会耽误到这个年纪不结婚呢?热心肠的大姐们说,女人和谁结婚都一样,都要操持家务。“就把男人当个孩子就行,不能太较真儿。”这是她们基于自己人生经验总结出来的经营婚姻的秘籍。

面对大姐们的倾囊相授,瑞瑞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只是埋头做着手里的活儿,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面对小刘的频频示好,她没有直接同意或者拒绝,只说再了解看看。她还年轻,无论是周围人的目光,还是随着孩子成长带来的经济压力,再婚对她来说似乎成了一个必选项。结合自身的处境,她对小刘确实抱了一丝希望。小刘也不急,用他的话说:“我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只要她不是个傻子,就不能不同意。”

我们劝小刘:“你喜欢人家,你倒是送点吃的喝的、送束花表示表示啊,不能光用嘴出溜人啊。”于是小刘隔三差五就给瑞瑞送点“礼物”——几盒马上就要过期的牛奶,几个长满黑斑的小香蕉,还有不知道放了多久、硬得能把人门牙崩掉的果丹皮。在人最多的时候,他把那些东西硬塞到瑞瑞手里,十分大方地表示:“给你就拿着,别不舍得吃。”

瑞瑞觉得白拿人家的东西不好,没什么关系也不想欠小刘的人情,只能买几瓶可乐当回礼。小刘一看更高兴了,觉得这个姑娘“懂事,能处”,于是送“礼物”就更勤了,有一次,他甚至给瑞瑞拿了两个糠了心的大萝卜来。那次把李慧气得不行,当着他的面把萝卜扔进了垃圾桶:“你再敢把你家的垃圾往咱们前台扔,下次我就塞你嘴里,你不信就试试!”

相比客房部的大姐们,前台的接待员们都不太看好小刘,觉得他太抠门。每天花几十块给自己点外卖、喝饮料,却送瑞瑞那些东西。如果是单纯抠门也就算了,还要装大方,那就是耍小聪明了。不差钱的宋妍说:“现在这个阶段就这么糊弄你,以后要是成了,你一分钱都别想花着他的。”

瑞瑞不傻,自然也能感觉出来小刘并非良人。但是每当我们吐槽小刘的时候,她就会无奈苦笑:“他要是大方,能快四十了还没有对象,想找我这个离婚带孩子的吗?”

这种残酷的、带有自我贬低意味的“事实”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让我感到心酸又无奈。在我眼里,瑞瑞长相端正,勤劳朴实,温和善良,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好姑娘,只是因为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小刘这样的男人竟然成了她的择偶上限。

4.

我不太会安慰人,只是陪受骗后郁闷委屈的瑞瑞坐着。临近中午的时候,酒店维修工老吴得了闲过来,听说了前因后果以后,竟然呵呵笑了:“多大点事,至于吗?交给我了,我找他们,把钱给你要回来!”

这话要是别人说,我肯定以为是在吹牛,但是老吴说的,我倒真觉得这事好像有点谱儿。

原因无它,只因老吴曾经是“道上的人”。

老吴是1978年生人,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因病去世了,8岁的时候他父亲喝多了酒,倒头大睡一场以后就再也没醒过来。成了孤儿的老吴跟着叔叔一家生活,到了90年代末,他看着发小回村衣着体面,风风光光,心生羡慕,又听发小说了好些江湖上“大哥”的事迹,于是,从小就打架勇猛、向往江湖的他,便带着满脑袋的义气出门闯荡了。

他到城里的第一站是我们酒店后面的露天市场。那个市场地处繁华地段,从早到晚人声鼎沸。吆喝声,砍价声,嬉笑怒骂声,配上水果腐烂的气味和鱼腥气,组合成了他对这个市场的第一印象。

若把市场比喻成一锅沸腾的粥,那小混混们便是粥里没有被淘洗干净的砂石,商贩们想要在这里分一杯羹,就必须先交保护费。跟着大哥收保护费,老吴觉得很威风,十分享受商贩们的畏惧讨好。

那时,市场里有个摆摊卖水果的商贩小冯,觉得老吴这人很有意思——老吴和别的小混混一样,路过他的摊子拿起水果就啃,从来不给钱,但不同的是,老吴要是觉得水果味道不错,便会背着混混兄弟们称上几个,给了钱再拿回住处慢慢吃。他还恶狠狠地警告小冯,不许告诉别人自己给钱了。小冯觉得老吴和其他混混不一样,遂时不时地找他喝顿酒,两个人竟然慢慢处成了好朋友。

年轻时老吴对自己的生活是满足的,虽然他是最底层的“小弟”,连真正“大哥”的面都没见过,但现在这个“大哥”每天管他三顿饭,还给烟抽,收上来的保护费时不时还给他点毛票当零花。老吴一心想着,等啥时候大哥需要“平事”了,他肯定冲在最前面,只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只可惜,这个机会他到底没等来。

一天中午,老吴瞧见市场里的人都往一个地方聚,以为是有人来惹事抢地盘了,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结果挤进人群内围一看,却大失所望——原来是一个卖鸡蛋的女商贩和一个男人起了争执,两人扭打在一起,男人抓着女商贩的头发,恶狠狠地往地上撞。

老吴看不下去,刚要张嘴,来凑热闹的小冯就拉了拉他的袖子:“人家是两口子,这男的在外头耍钱,没钱就来找他媳妇要,不给就打,你就当个热闹看吧,别管。”

但女人的惨叫声刺激着老吴的耳膜,粘稠的血和头发混成一片,覆盖在女人布满青紫伤痕的脸上。她跪求男人别再打了,但哀求却换来了男人变本加厉的殴打。老吴到底没忍住,把嘴里的烟用力地甩在地上:“妈的,她给老子交过保护费!”

老吴上前阻拦,女人的丈夫呛声:“我打自己媳妇,关你什么事?”说着,还把老吴推了一个趔趄。就这样,两人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老吴太年轻,下手没什么深浅,好勇斗狠的劲头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男人已经仰倒在了地上,双目紧闭,一滩鲜血从脑后缓慢地洇出。

女人尖叫一声,扑到男人身上。老吴手里的砖头掉落,彻底懵了。

派出所里,民警淡淡地告知老吴,那个男人伤得很重,醒来以后也将面临生活不能自理的状况。他的爱人——也就是那个卖鸡蛋的女人,要求赔偿:“她说他们是两口子打架,没要你管。”

老吴眉目低垂,没什么表情:“我没钱,家里也没人。”

“那你有没有什么朋友?就是平时跟你在一起的那种?谁让你管这些事的?”

当时小流氓打架斗殴的事并不少见,出了事进了局子,“大哥”都要负责把自己手下的“小弟”捞出来,无非就是赔钱罢了。但老吴却对自己的发小、还有跟着的“大哥”绝口不提。他觉得自己惹了事进了局子,说出兄弟来就是不仗义。他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况且这事也不是为大哥卖命惹上的,所以没有人在意他如何了。

因为一分钱的赔偿都给不出,卖鸡蛋的女人坚决不谅解老吴。年轻的他锒铛入狱,15年的青春全部都留在了高墙里。他的江湖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等到他从笆篱子里出来,却发现外面的世界一切都变了样。“道”上的人,好像谁都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当年带他出来混的发小在一次斗殴中受伤,成了残疾人,回家乡靠修鞋维持生计。他跟过的“大哥”早就不知所踪,那个市场也不再是谁的地盘,早没人收保护费了。

老吴不知道去哪里,就在市场找了一个帮商户卸货的活儿,又在附近租了一个单间住下。偶然的一次机会,他和当年的小冯、现在已经成了酒店保安的老冯再度相遇。时光荏苒,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但老冯还是把老吴当成朋友,用他的话说:“老吴那人挺好,就是年轻的时候没有好人领着,走错道了。”

平时市场没有活儿的时候,老吴就会来我们酒店大堂的角落里坐坐,和老冯聊聊天。他并不惹人讨厌,忙的时候不会来打扰,有时遇见行李比较多的客人,他还会主动帮忙搬行李。有时酒店的灯坏了,壁纸脱落了,维修工忙不过来,他也会自告奋勇帮忙。他并不是图钱,就是想在热闹的地方待着,和人说说话,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出租房里而已。他常说:“一个人的日子,不是过日子。”

时间久了,我们大家都很喜欢这个热心肠、话不多、其貌不扬的老吴。孙总也听说了老吴的事,知道他不是坏人,就在原来的维修师傅离职以后,喊老吴来酒店负责维修工作了。

5.

第二天,老吴果然带着崭新的400元钱放到了瑞瑞手里。看着失而复得的钱,瑞瑞激动得眼里又泛起了水光。老吴有点不好意思:“哭啥,多大点事儿,以后注意点就行,这帮瘪犊子玩意太可恨。”

我看直了眼。瑞瑞走后,我拉住老吴:“吴师傅,你神了啊,这都能找回来,那些骗子你认识啊?那小偷你认识不?客房张姐丢的手机你能找回来不?”

老吴呵呵地笑,含糊其辞:“都是道儿上混的,给面子。”说完,背着手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停地感慨咱们酒店里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人。老冯戳戳我的额头:“你是不是傻?骗子那玩意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上哪找人家去?老吴当年就是个小流氓手底下的小流氓,连场正经架都没打过就进去这么多年,谁能认识他?”

至此,我才反应过来,那钱是老吴自己的,他是怕瑞瑞着急上火。

后来瑞瑞也回过味来,她私底下问老冯,知道了那钱确实是老吴自掏腰包。她的脸臊得通红,有心想把钱还回去,老冯却拦住了她:“你给他他也不能要,他就一个人,也没啥花钱地方,就是看你不容易,因为400块钱哭成那样,你就心里记他个好就行了。”

瑞瑞提出想请老吴吃饭表示感谢,老吴笑着拒绝:“没费什么事,不当一顿饭,在外面吃挺贵的。”

于是,瑞瑞就自己在家做了红烧排骨、干炸带鱼、酸菜炖五花肉这几样平时舍不得吃的硬菜,还有自己蒸的大馒头,用保温饭盒装了带给老吴。看着老吴吃完,她又收拾了碗筷,麻利地涮洗干净,顺手还把老吴满是陈年茶垢的老茶杯给洗得透亮透亮的。

之前,瑞瑞和老吴就是普普通通的同事关系,偶尔一起开开玩笑聊聊天。自这事以后,瑞瑞就经常主动和老吴说话,偶尔家里做了什么好菜,还会装到饭盒里,给老吴带一份。而瑞瑞身上时不时也会出现一个新头绳,或者一副新手套。上班不忙的时候,她抱着手机,贴在耳朵上听语音。对面是谁,我们都心知肚明。

瑞瑞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整个人的气色也变好了,我们调侃她:“手机都要长在脸上了。”瑞瑞脸色微红,低着头抿嘴笑。又有人故意去调侃老吴,他憨厚地冲我们摆手,嘴里说着“可别瞎说”,然后开始试着在手机上手写文字发信息。他们之间隐秘的互动,让我们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甜味。

对此唯一感到不爽的人,只能是小刘。每每看到瑞瑞和老吴接触,他便会阴阳怪气地拉长语调,斜着眼看瑞瑞:“我给你送了那么多东西,也没见你给我做顿饭啊,我这人就是太老实,不认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瑞瑞没有理会小刘的冷嘲热讽——自从上次被骗以后,除了工作上的事,瑞瑞就不再和他说话了。小刘察觉到了冷淡,有时会厚着脸皮和瑞瑞搭话,他有时候说话很过分,瑞瑞也从没翻脸,只是默默听着。对老吴,小刘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话,看到人家来前台,他就不屑地冷哼几声。

李慧骂小刘道:“他纯是个精神分裂。”

我和李慧曾私下讨论,小刘和老吴到底谁更适合瑞瑞。李慧想了想,说:“他俩都不咋地,一个人不好,一个条件太差。但是过日子,一是得找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二是得找个自己喜欢的。”

我点点头,说瑞瑞和老吴相处是肉眼可见的快乐。

李慧叹了口气:“但是也挺难,瑞瑞都没敢告诉她妈有老吴这么个人。”

同样都是老光棍,老吴的条件比小刘差得多,不仅没有房,没有车,没有父母帮衬,甚至还多了一个案底。成年人的世界,喜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房子住,瑞瑞她妈能高兴就出鬼了。

====

周一的早晨,经理来前厅部主持早会,没有什么官话,只有简明扼要的两点:第一,年底了,骗子开始多了起来,大家要注意防范;第二,个人感情不要影响工作。

第一点确实是真的。新年是北方人最重视的节日,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是无数游子的执念。但是过年回家,手里没几个子儿是万万不行的,这关乎脸面。所以每到年底,都想搞钱过年,各种坑蒙拐骗就多了起来。

第二点,就是经理在“点”瑞瑞、老吴和小刘他们仨了。瑞瑞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老吴黝黑的脸微微泛着红。小刘吊儿郎当的,站没个站相。

6

小年那天晚上,瑞瑞在前台值班,小刘保安,我是值班经理。半夜的时候,突然吵吵嚷嚷地进来了一群缩着脖子的小黄毛,三男两女,要开两间特价房。

这有点反常,在本地,精神小伙小妹们开房选廉价小旅馆居多,来我们这样的连锁快捷酒店开房的很少。那些男孩看着都是十八九岁,最大的一个不过二十出头,他们比女孩还瘦,大冷天的还露着脚脖子,冻得紫红。几个人面上穿得紧跟潮流,长相和口音却都乡土气息浓厚,递身份证的时候,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污垢。俩女孩浓妆艳抹,实际上才十七八岁,夸张的假睫毛下,眼神都是懵懵懂懂的。

当天下半夜,果然出了事。

凌晨两点多,那两个女孩给前台打来电话,说卫生间的灯不亮了,要求检修。瑞瑞通知客房大姐去查看,灯果然不亮。但维修工是不值夜班的,遇到这种情况酒店要不请客人换房,要不就让保安去看一下,换个灯泡啥的。沟通以后,小姑娘们表示不想换房,瑞瑞就喊小刘去维修,喊了好几遍,小刘才不情不愿起身上楼。

片刻以后,楼上就炸开了锅。

事后小刘说,他到了门口,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小姑娘说“进来吧”,他就推开门走进去。结果,两个赤条条的小姑娘冷不丁出现在他眼前,小姑娘尖叫一声,小刘回身想走,却被对门的那三个精神小伙给堵住了。

接着他们一群人堵在前台。精神小伙们的要求很简单:要不就报警,这俩小姑娘有一个未成年,你们保安没敲门就进人家屋,这是猥亵;要不就把房费免了,再赔精神损失费,1万块。

至此,我们恍然大悟,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敲诈。

小刘确实没敲门,确实把人家女孩看光了,房费我可以做主免了,但赔这一笔钱却是不可能的。于是,我选择第一个解决方案,报警——后来我结识了很多酒店行业从业者,发现不少人都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这种事一旦沾染上桃色意味,就容易变成一团有理也说不清的烂账。

我一说报警,精神小伙们明显有点慌,看得出他们并不是这一行的老手。而掩饰慌张的最好办法,就是用愤怒和暴躁吓唬对方。那个年纪最大的黄毛抓起前台上摆放的亚克力展示板狠狠地砸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的:“就赔钱就完事了,报个什么警,警察来了咱们也是受害者,赔钱!赔钱!”

另外两个精神小伙赶紧效仿。

小刘变成了一只鹌鹑,1米8的大个儿被3个小鸡崽一样的精神小伙抓在手里,一句话都不敢说,面对他们的打砸,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和瑞瑞躲在前台里,我急忙报警,她拿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打电话。

比警察先到的,竟是老吴。他住得近,就在酒店后门的那条市场里,几分钟的路程,他好像一眨眼就到了。老吴来了以后,不复以往的憨厚和善,黑着脸自带一股气场。他先是问瑞瑞和我有没有事,又看了看小刘,确定我们都没事以后,才看向那几个精神小伙。

领头的黄毛皱眉:“你谁啊你!”

老吴也不生气,上前一把搂住了他,干瘦的黄毛被身材壮实的老吴轻轻松松地夹在腋下,挣扎不得。

“老弟,缺钱了是不是?缺钱了想点好道儿,年纪轻轻的,得往正道儿上走。”

另一个红毛小伙见自己大哥被人搂住了,立马上前:“你别多管闲事嗷,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出去打听打听,在这一片道上混的,没有人不知道咱们的,咱都是面儿上人。”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火星子,一下就把老吴点着了。他一把推开腋下夹着的黄毛,一巴掌拍在红毛的脑袋上:“啥玩意儿就道儿上的,还混?还面儿上人?你下一步干啥?是不是要拿刀砍人?小小年纪不学好,是不是小说电影看多了?以后你进去都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出来一辈子就都毁了!”

老吴说一句,就往红毛的脑袋上拍一下,红毛捂着头有点懵。他或许是在教训红毛,又或者是在怒斥曾经的自己。

直到警察来了,这场闹剧才算终结。

6

后来听片区的小郑警官说,这些小混子们确实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快过年了,想讹点钱花花。套路是从别人那听说的,几个人一合计,就决定干一下试试。到了警察局,根本就没啥心理素质可言,直接全撂了。那两个小姑娘更是,稍微一吓唬,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生怕警察告诉自己远在农村的爸妈。

酒店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调了班,也给瑞瑞安排了两天休息。瑞瑞再上班的时候,我们一眼就发现她穿了件新羽绒服,长款,看起来蓬松又暖和。红艳艳的颜色,衬得瑞瑞脸上的笑容也十分甜蜜。

“是不是吴师傅送的?”

瑞瑞点了点头。

这件羽绒服看起来不便宜,瑞瑞接受了这件贵重的礼物,那应该就是接受了老吴。老吴的过去并不光彩,酒店里知道的人不多,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开口提醒道:“瑞瑞姐,你知道吴师傅之前——”

瑞瑞拉住我的手:“知道,之前我确实是有点在意,过不去心里这个坎。但是这阵子相处再加上这两回事,我真觉得不重要了。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跟老吴在一起吧,就觉得踏实,日子过得有奔头,需要的时候,有个能遮风挡雨的人。”

瑞瑞也曾有过忐忑,毕竟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老吴以后可能会越来越好,也可能会暴露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起码在当下,面对一群叫嚣着打砸的小混混的,习惯了独自扛起一切的瑞瑞,有了一个能在深夜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站出来保护她的人了。

既然瑞瑞做了决定,我们只能支持并且祝福她:“我也觉得吴师傅好,比小刘那个大少爷强多了。”

瑞瑞笑了笑:“不知道为啥,跟小刘在一起,我是真高兴不起来。”

瑞瑞说,她的前夫几乎和小刘如出一辙,懒惰至极,拖把倒了能直接跨过去,孩子哭了就直接戴耳机。工作没了,他就心安理得地在家躺着,等着老婆下班做饭。要是心情不好,瑞瑞就成了他的出气筒,阴阳怪气的揶揄挖苦是家常便饭。这种自私自利的男人就像是一块永远捂不热的石头,你爱他,对他好,他就会觉得你傻,好欺负。他既不会爱人,也感受不到被爱,只会算计和指责,还有高高在上的指点。

在那次被骗之后,小刘的言行让瑞瑞猛然警醒,如果她选择了小刘,企图用他家的经济条件来解决自己目前的困境,那不过就是重复之前的日子罢了。而那晚被精神小伙们一闹,瑞瑞又发现,无关年龄,老吴是个男人,小刘只是个男孩。

人不能在同一条路上跌倒两次,瑞瑞想遵从自己的内心,去过一种能让自己高兴的日子。

=====

年后,瑞瑞就和老吴一起提出了离职。酒店工作安逸,但工资太低,老吴觉得自己有力气,能吃苦,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了,他想去外地找份收入更高的工作,以后回来买个房子,给瑞瑞母女一个家。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只要不挑地段和新旧,靠自己的努力买个房子并不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想。

瑞瑞打算把女儿暂时托付给母亲,自己跟着老吴出去闯一闯。她和母亲具体是如何沟通的我们不得而知,但老太太终究了松口,让老吴去她家拜了年。老太太这一辈子吃过了婚姻的苦,吃过了离异带孩的苦,所以她从不催瑞瑞再婚,也支持女儿的选择。

离开酒店后,老吴因着坐过牢,有案底,并不能找到什么正经工作。他先是去了工地,瑞瑞就在工地上做饭。后来他带着瑞瑞投奔了老家的一个做装修的亲戚,从学徒开始做起,老吴好像是做了泥瓦工,瑞瑞学了墙壁刮大白。他们两个都不笨,又很勤快,不怕辛苦,跟着装修队,收入还算可观。到了装修淡季,他们就回小城来探望母亲和女儿,大包小裹,满载而归。

小刘依旧在酒店做保安,每天除了抽烟、喝可乐以外,他又多了一个爱好,那就是吐槽。不管有没有人理他,他都会自顾自地絮叨:

“看着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其实就是个骗子,收了我那么多东西,说不处就不处了。”

“瞎了眼了都,找劳改犯都不找我这踏踏实实的小伙,我哪点比不上老吴?”

“买件破羽绒服就给勾搭走了,女人太虚荣。我就是太老实,嘴不会说,不会哄女人高兴,也不会整那些虚的,就是个适合居家过日子的男人。以后谁找了我,谁享福。”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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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异带娃的她,想过一种让自己高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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