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了那栋隐藏在梧桐树荫深处的灰色建筑,将靶场那混合着硝烟与枪油的特殊气味隔绝在外。
车内恢复了惯常的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和空调细微的出风声。
沈墨华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手腕处还隐隐传来酸麻感,提醒着他刚才那无比尴尬和挫败的经历。
他试图在脑中复盘那几个关键的错误动作,试图用理性去解构那失控的瞬间,却发现那种依赖于身体本能和肌肉记忆的失败,根本无法用他熟悉的数学模型来分析和修正。
就在这时,驾驶座上的人忽然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她平时那种清冷的调子,但语速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点,而且——
这似乎是破天荒的、在非必要情况下,她第一次在这种私人空间里主动开启一个话题。
"那家俱乐部,"
林清晓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会员费怎么算?"
问题来得有些突兀,与之前车内的沉默格格不入。
微微一怔,转过头看向她。她的侧脸线条依旧冷静,但仔细看去,能发现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似乎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皮革包裹的方向盘顶部,那是一种极难察觉的、透露出内心并不完全平静的小动作。
她显然不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也并非出于普通的社交好奇心。
这个问题的背后,清晰地指向一个意图:
她已经在计划着下次再去。
那个地方,那项让他出尽洋相的运动,显然引起了了她极大的、罕见的兴趣。
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那双映着窗外流光、似乎比平时更亮几分的眼睛,以及那虽然极力掩饰、却依旧能感受到的隐隐的兴奋感。
再对比一下自己刚才在那里的狼狈不堪、被教练厉声呵斥、甚至最后被直接剥夺练习资格的惨状……
一种极其微妙的、酸溜溜的情绪,像一颗小小的气泡,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咕嘟冒了上来。
转回头,重新看向窗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轻微的、意味不明的哼声。
那声音里混杂着一丝未能尽数掩饰住的挫败感,和一点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幼稚的、不是滋味的情绪。
"怎么?"
他开口,语气听起来尽量平淡,却还是带出了一点淡淡的、近乎嘲讽的酸意,
"找到新的乐趣了?觉得比在家盯着我把文件摆整齐更有意思?"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
这听起来太像抱怨,太不"沈墨华"了。
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他只能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假装那只是一句随口的、无关紧要的调侃。
林清晓的目光依旧平稳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只是极快地、带着一丝锋利意味地朝副驾驶瞥了一眼。
那眼神如同她刚才射击时一般精准,瞬间捕捉到了沈墨华那点没掩饰好的酸溜溜的情绪。
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不是笑容,而是一种带着鲜明嘲讽的弧度。
声音清冷,语调平稳,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投入对方刚刚泛起涟漪的心湖:
"至少,"
她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不会差点把教练送走。"
一句话,九个字。
瞬间命中红心!
沈墨华只觉得一股热流"轰"地一下涌上耳朵尖,刚才在靶场里那种无地自容的尴尬和窘迫感再次席卷而来,比后坐力还猛。
张了张嘴,试图反驳,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确凿、如此惨烈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确实……
差点把教练送走,字面意义上的。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阵无声的哽噎。
猛地扭过头,更加用力地看向窗外,仿佛外面街道上的广告牌突然变得无比吸引人。
只是那通红的耳根,清晰地出卖了内心的波涛汹涌。
车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但这种沉默,与来时那种各自心事重重的紧绷感截然不同。
空气里漂浮着硝烟未尽的气息,或许是从他们的衣服上带来的,夹杂着刚才那番短暂却犀利的互怼所留下的、有些呛人却又奇特地拉近了某种距离感的余味。
虽然依旧是在互怼,一个被戳中痛处哑口无言,一个精准打击后继续保持冰山脸。
但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连接,似乎因为这场截然不同的"共同体验"而悄然建立。
一种新的共同活动模式——
虽然目前看来是一方主导表演、一方被迫旁观甚至沦为背景板——
似乎正在模糊的形成。
沈墨华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脑子里那些复杂的商业模型和算法暂时被清空了一块角落,一个有点赌气、又有点不甘心的念头冒了出来:
是不是……也该找个时间,偷偷苦练一下?
尽管理性的大脑立刻告诉他,以他在这方面的"天赋异禀",大概率是没什么用的,投入产出比极低。
但这个念头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微妙的变化。
后续的发展,果然如同那辆平稳行驶的轿车一样,朝着预设的方向驶去。
林清晓之后果然成了那家高端枪械俱乐部的常客。
她办了一张顶级会员卡,定期前往练习。
那把沉重的柯尔特1911似乎真的成了她的"新玩具",并且她玩得越来越好。
王岩教练视她为难得一见的得意门生,教得尽心尽力,甚至偶尔会拿出自己私藏的经典枪械与她分享探讨。
她的枪法日益精进,稳定得可怕,很快就在俱乐部内部的小型比赛中崭露头角,成绩斐然。
而沈墨华,则再也没碰过枪。
那次糟糕透顶的体验已经足够让他对这项运动有了清醒认知。
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天赋点不在这里,强行上去只是徒增尴尬和风险。
但是,偶尔地,非常偶尔地,当林清晓去俱乐部练习的时候,他如果恰好工作不忙,会鬼使神差地也跟过去。
他从不下场,只是坐在后面休息区的沙发上,点一杯咖啡,摊开一份财经报纸或文件,仿佛只是换个地方办公。
但目光,却总会时不时地,越过报纸的边缘,投向那条明亮的靶道。
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举枪、瞄准、击发。看着她那极致专注的侧脸,那稳如磐石的身姿,那子弹出膛后枪口规律而受控的上跳。
他会觉得,她举枪瞄准的样子,冷静、专注、充满了一种力量感,有一种……
别样的、与他认知中不同的魅力。
对于林清晓而言,射击这项运动,意外地成了她极佳的压力释放途径。
工作中、家庭里、甚至是和沈墨华那些鸡毛蒜皮的生活习惯摩擦中积累的细微压力,似乎都能在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一次次对后坐力的精准控制、一颗颗命中靶心的精准反馈中,得到彻底的宣泄和净化。
每次练完枪,她似乎都能更加心平气和地……
回去继续忍受沈墨华把书房搞得一团乱麻。
而沈墨华也发现,比起自己亲自上场和那把根本不听话的手枪较劲,导致血压升高、尴尬癌发作,静静地坐在后面,看着林清晓练习,看着她在另一个领域里游刃有余、闪闪发光的模样,似乎……
更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和平静。
俱乐部的硝烟味,混合着咖啡的香气,似乎渐渐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新的、独特的、外人无法理解的背景音。
一种不同于汤臣一品那个家的、带着点火药味的另类相处模式,正在悄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