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尽管梁越已经找了自己所知道的最隐蔽的地方，四周的帘子把他们遮挡得严严实实，张入铭还是坚持带着宽檐帽和口罩，梁越看着他，感同身受地产生了轻微的窒息感。
“这儿没人会看到你的。”梁越忍不住提醒道，他生怕张入铭在这里中暑晕厥，那可是社会新闻了。
张入铭可能自己也有些受不了，慢吞吞地摘下了帽子，正要摘下口罩的时候突然帘子被拉开了，外面通亮的灯光照射进来，让张入铭立刻重新带上帽子。
“您的咖啡，祝您用餐愉快。”服务员把咖啡放到他们面前，原本根本不会多在意他们的样子，只是张入铭这种打扮格外引人注意，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谢。”梁越自己被光速打脸，朝服务员尴尬地笑了笑，重新拉上了帘子。
“这下真的不会再有别人了。”梁越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伸手快速扯掉他的帽子，张入铭热得头脑发昏，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他看了一眼梁越，最终还是让步，摘掉了自己的口罩。
他的整张脸上都是汗水，眼线都有些晕开，仿佛眼睛周围蒙上了一层黑眼圈似的，整张脸都脏兮兮的，跟平时梁越见过他的模样大不相同。
梁越扯了几张餐巾纸递给他，让他擦干净了些。张入铭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过来，在脸上胡乱地摸了几把，突然扔下餐巾纸，自嘲似的笑了笑。
“你很看不起我吧？”他突然道。
梁越惊愕地看着他，慌忙摆手：“你怎么会这么想？”
“从前对喜欢的东西表现出得多真诚似的，转眼却签了公司进入娱乐圈，在这里功不成名不就，还被很多人看不起。从前你们都觉得我清高不好接触吧，可现在不一样了，谁都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我就像是他们的一件商品，外表被包装得越精美，可里面早已被蠹虫腐蚀得干干净净。”
梁越愣了愣，果然如他所料的，张入铭在这条路上走得并不开心。
“你为什么……”梁越很想问张入铭一个问题，然而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现在提起这件事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你问吧。”张入铭居然温和地笑了笑，看起来有些惨淡，“没事儿。”
“……为什么要签约？”
张入铭低下头，摩挲着咖啡杯的手柄，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道吗？让我走上表演这条路的人，是楼卓。”
“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表演。刚开学的社团招新，那时候摆渡剧社才刚成立不久，人气并不高。那天傍晚楼卓就坐在剧场门口，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他还在整理当天的报名表。那时候我并不了解情况，还以为他找不到新生，所以等到了这么晚，我可能是同情他吧，于是走过去看了看他们是干什么的。”
“这一看就是两年。楼卓确实对我很好，他尽可能地为我争取到最好的资源，也是因为他，我能破格从大一就开始演张铮杨，那段时间和他搭档，每天排练到凌晨，整个剧场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才离开，他告诉我他喜欢表演，喜欢在舞台灯打在身上被人注视的感觉，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从小在黑暗的地方长大，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如此渴望灯光吧。摆渡剧社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也让他认识了边老板——就是触名传媒的老板。那时候的我可能是因为共情吧，我也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一发不可收。”
“他说过未来挣了钱，想成立一个自己的工作室，签一批演员，到一个大城市建一所剧院，可以不是很大，两三百人足矣，也不需要在多少繁华的地段，在一个离家近的地方就行。他很早就规划好了我们的未来，可突然有一天他告诉我，有一家影视公司想应聘他做经纪人，最好手头能有自己的艺人，他告诉我如果我们一起去了那家公司，不仅能每天在一起，还能离我们的梦想更近一步，我也能继续我喜欢的表演。其实我知道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楼卓了，但为了让他成功入职，我和触名传媒签约了，成为了他的艺人。”
梁越愣了愣，他万万没想到背后的原因是楼卓。张入铭签约的那段时间，就连他也怀疑过这个曾经目中无人傲视一切的人丢掉了自己的初衷，终于还是向名和利低下了头。
他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歹你们还在一起，一切都没定数，以后万一还能实现呢？这谁也说不好。”梁越只能这样安慰他。
“不会了。”张入铭苦笑道，“我和他分手了。”
这下梁越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这段故事过于戏剧化，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其实也没什么，他变了，我也变了，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就好像是互相折磨，还有什么必要勉强维持着表面关系呢？”张入铭淡淡说道，看不出是什么情绪，“这个男二号就是他能给我最后的东西。我决定等这部剧结束就跟公司解约，然后就去找一份工作。”
梁越松了一口气，今天的大费周章，就是为了听张入铭说出这一句话。
“太好了。”梁越看着他的眼睛，喜笑颜开，“你跟着我吧。”
张入铭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准备成立个人工作室，正好缺演员，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跟着我干吧。”梁越喝了一口咖啡，说了这么久，早就口渴了，“不过我得事先跟你说好，我没那么多钱挖你，刚起步的时候肯定也没什么收入，你得做好跟我一起过苦日子的准备。”
张入铭呆滞地看着梁越，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愿意啊？”梁越失望地撅起嘴。
“没有。”张入铭揉了揉眼睛，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化妆品的刺激还是感动，他低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梁越，说道，“谢谢你。”
梁越心里才偷着乐，不费吹灰之力挖到了张入铭，看来他的工作室计划起步还算顺利。
接下来的最大难关就是廖子庆，一想到他，梁越突然觉得自己像极了江湖中承恩师门之后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还没做几件大事就想着赶紧自立门户。
他知道了估计会很生气吧。梁越心想，严重一点，可能自己也会被扫地出门。梁越这几天的良心都是痛的，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跟廖子庆摊牌。
发出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过去了整整一天都没得到廖子庆的回复。梁越为了等他的回复茶不思饭不想，每隔十分钟都打开一次和廖子庆的聊天框，试图观察自己是否已经被廖子庆拉黑了。
直到隔天的晚上梁越实在困得不行，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眼睛几乎完全闭上了，紧握在手中的手机却突然发出亮光来，他猛地睁眼，果然是廖子庆。
他直接给梁越打来了电话。梁越小心翼翼地接起，发出了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喂？”
廖子庆在电话那端没有说话，这让梁越害怕极了，他紧闭着嘴，屏住了呼吸，手掌心上全是汗。好一会儿电话那边才传来廖子庆的声音：“梁越，你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跟你签正式合同吗？”
梁越愣了愣，确实，进入廖子庆工作室的新人都会签一份合同，这和艺人跟娱乐公司签约是一个道理。这份合同本该在一年之前梁越初来乍到时就签下，可一直拖到了现在还是没有动静。梁越也是心大，居然没有注意这些。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呼一声：“原来您早就想……让我成立工作室？”
电话相隔，梁越看不到廖子庆在那头的表情，试探过后他更加不敢说话了。紧紧地屏住呼吸，直到廖子庆开口：“在我们国家，话剧本就是一个不讨喜的角色，它的成本太高而观众太少，尤其是这几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荧幕上，还有多少人知道舞台上还有多少人在坚持表演呢？”
“更大的一个原因，梁越，是因为拿不出优秀的作品，乏善可陈。你要记住，不管什么市场，质量永远都是靠山，未来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记住现在渴望的这种感觉。特别是你这种在舞台背后的人，首演那天你不还抱怨没人给你送捧花吗？确实是这样的，这些人享受不到舞台的灯光和观众的掌声，他们的耐心也更容易被消磨和打压，但你要知道，有些人从不上台，却无可替代。”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决心和野心都很大，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未来还是年轻人的。”
他又说道：“梁越，不要让我失望。”
梁越攥紧了拳头，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廖子庆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