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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爹被骂的一愣一愣的,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爹是村长自然得对全村人负责,万一出了事你们敢负责吗?你们现在挖堤坝取水看似方便了,万一遇上个雨天,你以为那些土块和沙袋能挡住什么?你以为老天是跟你开玩笑吗?」
「你们活了这么大,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啊?难道没见过洪灾是怎么发生的吗?现在觉得没事,万一就将来出事了可就是灭顶之灾!难道你要拉上这么多村民跟你一起陪葬吗?」
「退一万步讲,哪怕出不了事,这渠凭什么你家挖了自己用啊?土地是政府和村里给的,水渠的政府修的,你问过政府,问过村里百姓了吗?要是家家户户都像你一样给水渠挖一截浇自家的地,这土地不四分五裂成澡堂了?」
「大家给评评理,你董富贵一家为了一己私欲这么做,对吗?这水渠凭什么你用别人不能用?你花钱承包了?」
我这话一出,成功的将我爹跟董富贵的个人矛盾激化成他跟全村人的矛盾了。
而我爹之所以第一个站出来阻止他,是因为他是村长。
其他人听的云里雾里的,但也琢磨出了点道理。
【是啊富贵,你咋能挖水堤呢?你忘了82年隔壁村的洪灾是怎么发生的了吗?那不就是因为几个小孩在堤坝附近取水和泥吗?记吃不记打啊!】
【有什么好挖的?这么多年大家不一直都用老办法浇水,玉米也挺好的啊!难道就你俩金贵浇不动地,那还当什么农民,直接去城里打工好了!】
【他说得有道理,就算要挖渠引水,也不能只你一个人用!你家买下这套水源了不成?】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指责起了那父子俩。
本来试图让我和我爹身险漩涡中心的董富贵脸色一沉。
「我挖我的地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想用水是吧!那你来挖啊,我不让你挖了吗?有本事你们就挖,随便挖!」
「村长,你要是想利用大家让我羞愧,让我不挖地,那你可想错了!谁不知道你家的地离水井最近,你也是最方便取水浇地的,肯定看不上我们这种投机倒把的办法,可是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啊?我们不得替自己考虑吗?」
「还有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眼红我们家去年引水浇地赚了大钱,自己今年想引却没办法引,少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还我挖河道影响了全村,我今天还就挖了怎么样?我看看能不能影响整个村子!」
他狠狠看向董大牛。
「挖!」
「他奶奶的,今天就算这块地我们不要了,被水泡透了,我也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挖地!」
董大牛爽快的“诶”了一声,挥起铁锹就动手。
有几个看不下去的大爷上去拉他,被年轻力壮的他一把挣开。
他一锹拍烂了一个大土块。
「你们要是再拦我,你们的脑袋就像这玩意一样,被我开瓢个稀巴烂!」
他浑身戾气,大家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的指责起了他们。
董富贵看向我和我爹。
「你们,还要拦我们?」
我爹攥紧拳头。
「富贵,我们好好谈,你们别冲动!我们没有恶意,浇地的问题我们再想办法,小南说有什么喷灌滴灌之类的,还能虹吸引水,我们商量出个办法不好吗?你现在冲动挖坏了水堤,倒霉的是我们自己啊!」
「不能再挖了,你们不能再挖啦!」
董富贵摇了摇头。
「知道怕了?」
「晚了!」
6
董大牛一下一下的挖着两边的泥土。
很快就宽了一倍,越来越多的水开始向地里涌去。
董富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为了争这口气,就算地可能会被泡坏,他也要让我们知道,他挖水渠坏不了谁的利益。
谁不让他挖,就是嫉妒他!
见他开始疯癫无状,口口声声让我们道歉他才停手,其他村民也着急了。
【成叔,你就道个歉吧!你看那水马上就要流到我家地里去了!我家昨天刚浇过,这还不被泡烂了!】
【是啊,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这些年道的歉很多,也不差这一个了!】
【人家挖了好几年都没事,肯定有经验!怎么今年你儿子回来看到就不行了?你么是不是针对人家啊!】
【快点吧,你看,马上也要淹到我家去了!】
……
见自家地可能会受损,其他人调转矛头开始攻击起了我们。
我转头看了一圈,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浓浓不满,仿佛我跟我爹阻止他是错误的。
想到这里,我拽了拽一脸不甘的我爹,低下了头。
「富贵叔,我给你道歉,是我莽撞了,你们既然掌握了挖堤坝的技术,那你们一定要好好挖,多挖点。」
「以后我们父子俩保证再也不管了,行吗?」
董富贵一抬下巴,他儿子迅速抄起一旁放着装面的大布袋子堵在了水坑里。
乍一看还真挡住了水。
他笑着看向了我爹。
「看,你儿子都道歉了,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说?」
我爹在大家小声的指责声中深深叹了口气。
为了邻里和谐,也只能道歉。
「对,对不起。」
董大牛哈哈大笑。
「听到了没?老子们的办法是正确的!你们要是想挖可以跟我一起挖,不挖的也别在背后逼逼叨叨我们,否则让我听到了,给你们嘴打烂!大家都是种地为生,也都是乡亲邻居,各自管好各自就行了,听明白没?」
一呼百应,大家怕惹祸上身,一时间噤若寒蝉。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村长呢。
我也不恼,等将来万一发了洪水,跪地求神拜佛的人又不是我。
一进家门,我就给我爹好好分析了一下这件事的利弊。
别看现在一切万事大吉的样子,可这事不发生不要紧。
万一东窗事发,最先被关进去的就是我爹,谁叫他当这个破官的?
虽然现在旱了点,发生不了什么大事。
但今年雨季毕竟还没到,万一下雨决堤,村子可就不保了。
他们不说跟我爹合起伙来堵住挖穿的地方保护村子。
反而跟董富贵穿一条裤子,口口声声责怪我爹阻拦了他们新发现浇水思路,那后果就自行负责吧!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事情捅上去,然后辞官走人。
左右不过一个破落村子的破落村长,谁爱当谁当!
7
我爹不赞同我的决定,但也不反对,只是说自己得再考虑考虑。
他活了这么多年,深知万一发生灾难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连门也不出,坐在厨房风箱面前一根一根的抽烟。
我跟我妈也不敢打扰他。
对我妈来说,这个办法挺好,她是隔壁村的,嫁给我爹就成了这个村里的儿女。
本来因为钱的事情就对村里百姓也没什么好感,这下能远走高飞自然是美的。
她甚至早就偷偷打包好了自己的东西,只等我们一声令下就连锅端走。
这段时间,村里人对我家的态度都不怎么好。
董富贵没少在背地里给大家好处,也没少说我们坏话。
他让自己儿子在地里帮大家忙笼络人心,顺带给我们头上扣各种屎盆子。
我爹将自家地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他说是我爹占着村长的位子给自己谋的福利。
我爹自掏腰包垫村里的费,他说是我家早年找销路的时候趁机吃了卖玉米的回扣,这是做贼心虚。
村子里因为地质问题除了种玉米高粱这种庄稼没有别的出路,他也能怪在我爹头上。
他跟大家说,这要是在他儿子董大牛的领导下,村里肯定更好,更能挣钱!
那些愚民们被他蛊惑了,暗地里叫嚣着让我爹下台,让董大牛当村长。
一堆人除了下地,就是整天聚集在村口聊家常,畅想董大牛上位以后的美好生活。
我听了几天,听的我直想笑。
董大牛天天上网,从网上学了点皮毛东西,口口声声要带着大家种水果种药材,还要大力发展养殖业加工业,开发农家乐,给大家各种画饼。
主意是不错,但我们村也得有这个条件啊!
城里人放着地肥水美、人杰地灵的天然氧吧不去,跑到我们这个破落村子里吃土,这不是有病吗?
我爹感受到大家的态度,满满失望,整天失魂落魄的。
再加上我每天找他旁敲侧击的打问说服,他很快松动了。
但他也有些迟疑。
「小南,说白了我们是躲着这事才走的,可万一洪水一发闹出人命,我怎么能放得下心!这不是给人家留了个烂摊子嘛!更何况我们也没什么理由离开这里啊!董富贵他们不会起疑吗?」
我妈直接拍板定钉。
「这有啥难的?你们就说我病了,得去城里治疗,谁要是不相信,就问他借钱!」
「至于万一发洪水这事,水渠是董富贵挖的,雨是老天爷下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跟我爸对视一眼,默认了。
没过几天,在我的咄咄逼问下,他终于给上级党组织提交了辞职申请。
听他说党组织非常震惊,找他了解了半天情况后,决定等审核完毕后亲自来村里考察一下再做决定。
如果顺利的话当场就能辞职,还能给村里选个新村长。
我爹去镇上递交申请的时候,我顺路去镇上举报了董富贵挖河坝这件事。
政府高度重视,择日就让几个工作人员拿着资料来到村里宣传了一顿,顺便好好教育了董富贵一下。
人家跟他摆事实讲道理,让他尽快找人把挖开的地方填平。
也警告过他,万一将来下个雨什么的,后果不堪设想。
董富贵吓了一跳,连声称是,好言好语的送走了工作人员。
可人家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又找到我家里去了。
他带着董大牛,“咚咚”的敲着门。
「董宏成,你赶紧给我滚出来!」
「老子都问过了,这段时间就你们一家去过镇上,感情是你们去公安局报警了是吧!就因为一垄破水渠至于吗?我看你这个村长是不想当了!」
「你他妈的上政府给老子告黑状,让人下来教训了老子一顿,你想死是吗?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王八蛋东西,给老子滚出来挨打!本来看在你当村长的份上给你个面子,你他妈的是给脸不要脸啊!是不是我们对你太好了让你忘了你是个什么忘本的狗东西了!」
……
见没人应和,他带着他的儿子和一干村里的狗腿子一脚踹开了我家的门,闯进来就开始砸东砸西。
屋里的玻璃被人从外面砸烂了。
院里的水缸烂了,水流了一地。
就连地上放着的杂物都被他们推的乱七八糟的。
8
他下手很狠,转眼间我家的东西就被弄了个底朝天。
除了我们待的主屋,其他屋子的门都被他踹了个稀巴烂。
我让爹妈待着别动,我提着手里的菜刀站在主屋门口。
「董富贵,你们这是打击报复知道吗?你再砸一下,老子就让你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闯进厨房兴冲冲捧着一堆碗出来的董大牛笑了。
一松手,手里捧着的碗噼里啪啦烂了一地。
「有本事你动手啊?小鳖孙!」
我快速向他冲过去,手起刀落直接砍了下去。
董大牛吓得忘了逃跑,紧闭双眼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在四面八方都是“住手”的声音里,我对着他的脸劈头砍在了他身后的门框子上,菜刀牢牢的嵌在门框子上,拔都拔不下来。
下一秒,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低头一看,董大牛吓尿了。
董富贵回过神来,一脚向我踹来。
「离我儿子远点!」
我迅速躲开,反手掏出手机就报警。
董富贵丢下吓得瘫软的儿子不管,一把按住了我的手。
「有话好好说,报什么警!」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我挥开了他。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我家就开始砸东西,我还不能报警了?谁给你们的脸啊!」
董富贵冷哼一声。
「要不是你们给老子告黑状……」
我抬手打断了他。
他还以为我要打他,下意识撤了八步远。
「你错了,我们是去过镇上,但我们不是去举报你的,我是陪着我爹辞职的!我妈生了病,得去城里看,我们要搬家,这个村长他不当了!」
「算算时间,一会乡镇政府的人就要来了解情况重新选举了,到时候让他们看看我家这一地狼藉,我再好好把你今天的活动说一遍,你看看人家会不会报警好了!你不是想当村长吗?我看你怎么当!」
「你们是土匪啊!来我家打砸抢烧的!与其怀疑我们,你不如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在村里得罪了其他人,让其他人举报了你!毕竟知道你们挖堤坝的可不止我们一家!董富贵,我敬你叫你一声叔,可你今天太过分了!」
董富贵愣在原地。
「你说啥?」
「生病搬家,不当村长,政府来人,重新选举?!」
一下捋清思路的他软了下来,上来拉我的手。
「我说呢,你们就不是这种人!行了小南,都是误会,我还以为你们是去举报我的呢!既然这样,那叔给你们赔个不是,也给你爹赔个不是。」
「你爹不出来让你出来,是吓坏了吧?不好意思啊,一定原谅叔!」
「这样,既然你家有变故,那等一会政府来人了我就给你作证,让你爹痛痛快快辞职,带着你妈离开村子看病去,行吗?但你也得给叔美言几句,这个村长叔还挺想让大牛当的,你看呢?」
见我一脸冷漠,他笑着掏进怀里掏出几张红色钞票。
「行,道理叔都懂,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太冲动了。」
「这样,这点钱不多,你拿着买点东西,把玻璃修一修什么的,要是给你妈治病也行,就当叔出了一部分钱,这政府一会来人,你能不能……」
我打断了他。
「我知道了。」
「我不会替你说什么,我妈身体不好,我爹在床前伺候着出不来,一会儿的会也只会我去,我代表我爹做辞职报告,到时候村里爱选谁选谁,我也管不着,有能耐你还是笼络其他人去吧。」
董富贵眼睛一转,答应了。
他们来打砸了一通,给了我八百块钱。
也不知道图啥。
9
下午,政府来人了。
村干部和村民都围在村委会。
我动用之前所有的作文水平,拿着早就写好的稿子慷慨陈词。
一会表达对村子情况无力改变的惆怅,一会说了对家人生病无力回天的悲叹,给他们念的一愣一愣的。
后来连政府的人都觉得太惨,不批准不行了,我才罢休。
这边刚宣布我爹辞去了村长,那边董大牛就站了起来,想竞选村主任。
人家一看,反正来一趟也是来,来两趟也是来,能一趟办完事最好,当下就进行了选举。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我家和其他三两户人家,所有人都选了董大牛。
就这样,一身蛮力的董大牛傻呵呵笑着当上了西崖村的村长,也成了我们近几十年最年轻的村长。
送走政府人员以后,董富贵觉得脸上有光,在村里好好炫耀了一通。
没过几天,董大牛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召开了个村民会议,让大家可以自由取水浇地。
他说,大家想用堤坝用堤坝,想用井水用井水,想用胶皮管用胶皮管,自由不设限。
这么一来,除了一些田地远,水渠过不去的村民外,其他但凡离的近些的都选择了最省力的挖堤坝。
毕竟这种一劳永逸的事,怎么干不是干呢。
因为上游的地方已经被董家父子挖开了不少,沙袋也堵不住所有的水。
他们只需要轻轻一挖就能引水灌田,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样费劲巴拉的抬水管浇水了。
会议上,董大牛看我一脸不赞同的表情,更高兴了。
他甚至看了看黄历,组织大家在五天后集体去挖堤坝。
我无力扶额。
在董大牛看来,这动作是我对他这种强权虽然不认同但不得不认同。
能让我低头,他很高兴。
可他不知道,我是在惋惜他,惋惜村里所有人的命。
不知道他这个蠢材做出的蠢材决定,万一真的酿成什么恶果,他家信仰供奉的各路神仙娘娘是否能保佑的了他。
就在董富贵父子俩风光无比,在村里敲锣打鼓大肆炫耀的时候,我家的行李已经都收好了。
出发前一天,我爸依依不舍的在后山徘徊了一天,把爷爷和太爷爷的坟擦了个干干净净。
我跟着他一起做的,看他一脸不舍,皱眉劝道。
「没事,只要你记着他们,他们就永远存活在咱们心里,爷爷和太爷爷已经去世了,他们肯定也不想让我们困在这个破地方,咱们去城里,咱们以后的孩子都会在城里生活,再也不会有难上学的问题了。」
我爹点点头。
10
村里集体挖河道引大坝水灌田的那天,正好赶上我们搬家。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走的时候没一个村民来相送。
那些不挖水渠的也怕引火上身,得罪董大牛,面也没敢露。
上车前,我爹回身看了看村子。
我妈在一旁煽风点火。
「行了快走吧,干了这么多年一点好都没落下,临走临走都没人送你,丢人不!」
老人舍不得花钱坐飞机,觉得怎么去不是去,反正又不着急。
我只好陪着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
等我们回到我住的地方安顿好,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正好我的合租舍友搬走了,我又贴了点钱,把这个房子给租了下来。
以前觉得冷清的两室一厅现在热闹非凡,有了家的滋味。
这一段城里的日子过下来,能明显感觉到与妈妈相比,爸爸更加无所适从。
他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也不喜欢追剧看剧。
以前在村里还能出去遛个弯锄个地,现在被困在高高的楼房里,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每天下班回来,他也不跟我多说,整个人周身弥漫着抑郁Emo的氛围。
为了替父分忧,我教会了他网络游戏,什么斗地主打麻将,他拿捏的很快。
为了他,我还特意买了个台式电脑,性能都是高配。
我妈出去跟她朋友踢毽子的时候,我爹就在家里打打麻将下下棋。
这下,老两口扯平了。
平稳的过了一段时间后,雨季来了。
连绵好几天的雨,别说乡下了,就连城里有些地市低洼的地方都被淹了。
我爸看着时不时报道的新闻,有些担忧。
「你说村里堤坝被挖开了,万一遇到洪水怎么办?」
我抿了抿唇。
「咱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哪怕上面派人跟他们讲清了利害关系,他们不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吗?再说你都卸任了,他们就算出个什么事也都是自找的,怨不得人,更怨不到咱爷俩头上。」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生活过的村子。
哪怕那些村民再不是人,我爹偶尔还能念着点他们的好。
他想帮帮村里的忙,再不济也能让大家赶紧撤退避免人员伤亡,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去哪帮,更联系不到董大牛和董富贵,联系不上村里的人。
因为早在当初搬家的时候,我就让我妈拉黑了他们的联系方式。
这种同乡就当没认识过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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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很快,雨还没连绵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主动联系上了我爹。
因为天气不好,我们公司破例让大家居家办公。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董大牛给我爹打来了电话。
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即冲过去点开了通话录音。
电话里,他吵吵嚷嚷的。
「宏成叔,因为天天下雨,咱们村遭灾了你知道吗!你在城里过的开心,有没有想过我们过得是怎么水深火热着呢!大水淹了田不说,连房子都冲垮了好多家!你看看,你丢下这些拍拍屁股走了,留我们在这儿受苦!你怎么好意思啊!」
他咋咋呼呼的,我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怎么遭灾了?是洪水吗?」
董大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对啊!你难道不知道吗?最近天天下雨,堤坝都被冲垮了,水顺着我们之前挖的沟渠全涌进咱们村子了!」
「你当时要是再坚定一些告诉我们不能挖水灌田,我们也就不这么做了,可就是因为你和你儿子半途而废,我们后期才会全村都这么做,你说你们犯了多大的错!以为搬家就能逃走吗?绝对不可能!」
「你身为前村长,难道不应该在大家都火急火燎的时候回来帮帮我们吗?现在就连消防员和乡镇的大领导都来了,你以为你能躲过去吗?我给你打电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作为一村之长想让你和你儿子回来奉献一下自己的力量,你们身为西崖村的人,也姓董,也应该在大家受苦受难的时候多少奉献一点!」
我爹一脸懵逼。
「别的村呢?都发洪水了吗?怎么好好的这么严重!可是我看这下雨还没持续几天啊!」
听到这话,董大牛嗫嚅了。
「这你别管,但因为我们村遭灾了,别的村或多或少也出了点问题……但跟需要你们回来有什么关系吗?」
我爹沉默不语。
董大牛激情开麦了半天,我爹都当耳旁风吹过去了。
在他的再三追问下,董大牛才坦白了前因后果。
他说,如果当初听了我们的话不去动堤坝分支下的水渠,不给人家私自开挖扩宽雨水流量,或许村里也不会遭灾。
他和他爹在家里烧香拜佛,求爷爷告奶奶的让老天开眼别再下雨了,就差杀猪祭天,仍是一点用都没有。
不仅如此,就连他们之前引以为傲的沙袋堵水都没用了。
这才没办法想到了我爹,腆着脸给他打电话让他帮帮忙,就当看在村里其他无辜百姓的份上。
按照董大牛说的,雨季一开始他们还没当回事,只是觉得村里的田有了雨水灌溉高兴的很。
他们甚至还披着雨衣出去加固了好些沙袋在家家户户挖的水渠口子上,天真的以为这样就能挡住上游的大水。
可这沙袋放好还没有三天,就被上游倾盆而泄的水冲开了。
董大牛还喜滋滋的在村委会跟大家吹牛逼呢,大水居然一路冲开了村委会的门,疯狂的涌了进来。
12
因为事发突然,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迫加入了抢救泄洪的队伍里。
入眼遍地的积水黄沙,再加上那些平白被冲走的村民和财物,一时间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先救什么、先救谁。
还是在受害者的一嗓子下,他们才反应过来——先救人。
尽管这样,但因为生疏救援,他们还是眼睁睁看着有三两个人被洪水冲走却无力回天的。
等水势小了些,一切都落定后,才有人想起来打电话报警报消防。
接到电话后,上级政府迅速回应,不仅派了大量应急救援人员和设备来,而且还紧急转移了西崖村全体受灾的村民以及那些周边村落里也同样受灾的村民。
四周一片狼藉,家家户户都落魄的不成样子,衣服裤子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头上身上也到处都是泥灰的痕迹。
大家没有功夫追责,只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董大牛和董富贵两个人深知这事跟他们的错误决策脱不了干系,就连救援村民的时候也躲在最后面。
一统计,村里因为这次灾难造成3人死亡,2人失踪,那失踪的人员还没找到。
因为事态严重,政府当下一边疏散人群,一边开闸泄洪,不眠不休的干了好几天才将洪水泄走。
而董大牛现在之所以能有功夫给我们打电话,是因为洪水褪去,救援人员已经撤走了,将灾后重建村子的这件事暂且交给了村民。
当然,具体的方法和流程还得等政府给予回应后才能给大家个说法。
等大家回到触目惊心的村子里,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家和土地早就没了。
而这一切的源泉,都是因为董大牛和董富贵父子俩一意孤行,怂恿大家跟他们一起开挖水渠,将堤坝下游挖穿了。
大家反应过来以后,将董大牛和董富贵父子俩团团围住,势必要让他们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现在董大牛有时间能给我爹打电话追责,只不过也是他敷衍大家的权衡之计罢了。
因为下一秒,我就从对面电话里听到了其他人嘈杂的声音。
【董村长,你少给我们扯东扯西的,当时人家都说了不要挖,是你们非不听,现在真出事了你还让人家负责,你也真好意思!】
【是啊!你赶紧赔钱赔地好了!我们房子都塌了,还有董芳家的猫娃和南坡的二妹也死了,房子钱土地钱好赔,人命你拿什么赔?你以为打两个电话就没事儿了吗?大错特错!】
【房子塌了我没地方住了,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你们去哪我就去哪。你不是要投奔你在镇上的亲戚吗?那正好,大家一起去!】
【对,大家一起去!】
……
我从我爹手中接过电话。
「董大牛,我给你脸了是吧?谁让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有求于人还这种态度,你爹没教过你啊?」
「我代表我爹表示对你的同情,但是很遗憾,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村里现在的情况都是你和你爹一手造成的,你不是现任村长吗?还是赶紧承担自己的责任吧!你们之前瞧不起我爹,嫌他没什么办法,但最起码我爹在的时候没有发生过一次恶性事件,你想想清楚,这个位置不是这么好当的!」
「现在想起来让我们给你们擦屁股了,早干嘛去了?有这功夫,你还是想想怎么面对大家吧!」
说着,我就挂断了电话。
我爹担忧的看着我。
「村里真的没事吗?毕竟人命关天,咱们应该去看看。」
我顺手拉黑了董大牛的新号,将手机还给我爹。
「村里有什么事乡镇和省市会管,也不是咱俩能管控的,之前已经劝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是他们不听的,现在好了,自己吃点苦就都明白了。要么说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下就会呢!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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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再没找过我们。
但我爹总觉得村里遭灾跟他脱不了关系,所以经常鼓动我想过回去看看,实在不行给大家捐点钱也好。
实在拗不过他,我只好回去了。
打了好几个车,人家一听去西崖村,都摇手不去,司机还反过来劝我们。
「你们是走亲戚的?没听说吗?西崖村遭灾了!」
「听说是因为村长让撅了堤坝水渠的水浇地,正赶上前两天下雨,一下就崩了!」
「真不知道这个村长是怎么当的!因为一点眼前的小利竟然能做出这么蠢的事儿!还村长呢,真不害臊!现在没有司机肯去那边,你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正好赶上一个隔壁村的老乡回家,我们才坐上他的车回了那里,还约定等他明天出车的时候再把我们带到镇上。
往西崖村村口一站,就发现这里到处一片受灾的样子。
挖掘机挥舞铲斗,重卡车卸下土方,还有很多志愿者和工作人员铺设各种管道、打扫消杀的。
洪水过后,墙上满是泥污,家里的东西也脏的都不能用了,有人正在一批批收集垃圾往外扔,有人也一次次的来回跑镇上去给大家购置生活用品。
总之大家都在各忙各的。
见我们来,一些人停下手里的活迎了上来。
「宏成村长啊,你说你当初怎么就辞职了呢!看看你走了以后村里变成什么样了,都是那该死的董富贵父子俩,也太不是东西了!对了,嫂子的病好点了吗?」
我俩打着马虎眼点头,顺便打问了下村里的情况。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
但我听了听,大家也只是问了问我妈的“病情”,并没过多责备我爹“临阵脱逃”。
也是。
退一万步讲,我们当时劝也劝了警也报了,是他们不听罢了,现在就算赖都赖不到我们头上。
门口热络聊天时,身后传来一道粗重的声音。
「董宏成,你还敢来!」
董大牛狼狈不堪,举着手里的扫把就往上奔,看样子好像要对我俩干点啥似的。
我挡在我爹面前。
「你有病啊?怎么不敢来了?大家现在这幅样子都是你造成的,你这个当事人都敢来,我们怕什么?」
这话一出,大家迅速用不太友好的眼神看向他。
董大牛梗着脖子跟我叫唤。
「你少放屁!什么叫我造成的!要不是他们自己都想贪小便宜引水灌田到处挖,怎么可能被洪水冲开!你少在这转移话题,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爹!我都说过了,要是你们当时再硬气点不让我们挖,不就不会出事儿了吗?」
我被气笑了。
「再硬气点?连警察的话你们都不听,我们硬气点有什么用?你也别把责任都推给大家伙,其实不管大家挖不挖其他河道,你们父子俩先开挖的不分就是水流量最大的部分,这也是迟早要淹的。」
「这下你大概知道了,以后不能随便挖水渠了吧?」
董大牛说不过我,又看我爹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举着扫把就要往我爹头上砸下来。
我一把挡住他的扫把夺了过来,另一手狠狠抽了他个耳刮子。
「你爹不教你,我教。」
董大牛气不过,脸蛋子被我扇的通红,可还想往上冲。
被他爹一把拽住了。
「行了!你都二三十岁了,还是村长,真不嫌给你老子丢人的!」
董富贵矮矮的从他身后钻出来。
「文明人,就要用文明手段,现在你打人是吧?好,我要报警。」
我爹准备说什么的时候,我摁住了他。
见他这样,我丝毫不慌。
「正好,你打完别挂,我也要报警。」
「我觉得比起我抽你儿子一嘴巴子来说,你们父子俩玩忽职守,开挖河道导致村里损失惨重这件事,更容易被立案侦查吧?我怎么记得好像人家还来警告过你们呢,你们这是二次犯罪了,应该会判的更狠。」
董富贵脸色一暗,本来接通的110被他迅速压断。
「你别胡说!你们早就搬走了,现在已经不是村里的人了,没有资格教训我们!不管我们村再落魄再受灾,跟你们也没关系。你们也别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指责我儿子,欠村里的债我们自己会承担的,跟你们没关系!」
我爹点点头。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我这次回来给大家捐款,自然是没你的份。」
14
一听捐款,大家哄然议论了起来。
我爹摆了摆手,说了几句。
言下之意就是,虽然这件事跟我们没关系,但出于一个前任村长的人道主义关怀,我家自愿掏出2万块钱放在村委会,用来给大家做灾后重建。
只不过我们有一个要求,正因为董富贵之前的那些话,这笔钱支援的家庭里,不包括他们。
董大牛眼都气红了。
「不要就不要!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啊!一点破钱而已,就你有吗?」
说着,他们父子俩估计是不想丢人了,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离开了。
但这件事可没有这么容易就结束,我寥寥数语,就成功将大家对于董富贵父子俩在村里横行霸道的不满激了出来。
在我的引领下,我们自发写了联名信举报董富贵父子俩私挖堤坝,董大牛决策失误玩忽职守,才导致这件惨案的发生。
要不是他们,村里不会死人的。
第一个签字按手印的是猫娃和二妹的家人,两个小孩因为年纪小是最先被冲走的,后来溺死在了水里,家人不知道哭的多狼狈。
现在有报复董大牛的机会,谁不想踩一脚?
短短十几分钟,村里大部分人家就都签字按了手印。
我拿着之前整理好的证据和这封信,好好的收了起来,准备回头就交到法院和派出所去,多少也得判他俩几年才能出口恶气。
我爹又跟大家寒暄了两句,很快就天黑了。
村民现在知道了我爹的好,争相把我们往自己家领。
我俩在之前关系不错的一个叔叔那窝了一晚,给了人家200块钱,就当住宿费了。
叔叔千百般不愿意,但最后碍于现实情况(刚受了灾,手头实在是紧)只能拿着。
第二天,我们如约回了镇,又坐车回了家。
我能明显感觉到,给了这笔钱以后,我爹整个人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点,否则他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这些村民。
过了几天,我一直都没等到董富贵跟董大牛口中所说的“欠村子的债自己会还”。
倒是有很多其他村民隔三差五的就向我爹问上诉的进度。
我也没含糊,当下就赶紧将手头的资料和证据整理了一下,全都递交给了法院,准备起诉董富贵父子俩。
他俩平白给村里招惹了这么大一场灾祸,其他村民没工夫搭理他们,不代表我也没工夫,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
因为人命关天,这件事不小,报上去以后好像还激起了一片水花,甚至还撸了两个领导干部之类的小官。
听说后来警察去村里捉董富贵父子俩的时候,他俩甚至都不知道警察为啥来。
连反抗都忘记了,就这么被极其顺利的带走了。
按照决水罪的处罚标准看,他俩大抵也逃不过十年的刑罚。
时间会让他们在监狱里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后来的事,我们就没再关心了。
等村里重建完成后,我们应现任村长的邀,重新回乡下看了一遍。
大家的生活又恢复到了如常的日子,起早贪黑,种田养鸡。
只不过这次,他们该挑水的挑水,该取井的取井,该喷灌滴灌的就老老实实花钱学技术,再也没动过私挖水渠的念头。
在政府的帮助下,现在多少要比以前过的宽裕一些。
人们谁也没再提起过董富贵和董大牛这两个名字,仿佛他们从来没存在过。
我跟我爹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村子里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