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记忆
士曈2024-07-09 09:535,566

江雅医院四个红色大字立在室外,发着红光,塑料门帘被掀开,冷空气环绕四周,暴雨和湿热被甩在门外。“让一让!让一让!”护士在呐喊,我仿佛躺在一艘小船上,河流激流勇进,小船随着自摇桨的滑动拐过几个弯,从几片高大芭蕉树的树荫下穿梭而过,钻进了水帘洞。我叫赵舒昂,这天晚上从西门拐进另一台挂床,两台挂床相并而行,百米冲刺般向急诊室飞奔,一台躺的是我,另一台躺的这个是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的床边跟随他奔跑的也只有母亲,他的母亲非常靓丽,虽然没有化妆,素颜之下白皙的皮肤配上一头蓬松赭红的卷发显得非常年轻,淡绿色的包臀睡裙外挂着一条奶白色外披肩,神色慌张。相比之下,我病床边陪跑的妈妈就要朴素暗淡许多,一头贴头皮的短发,带白色纽扣的紫色衬衫勒进黑色阔腿长裤里,为了遮住两条粗壮的大腿。妈妈在床侧边跑边哭,一张脸涨成猪血红,嘴里还不停喊着我的名字,舒昂!舒昂……甚至因为哭声太响亮,陪跑的护士和对床陪跑的那位妈妈都花上了一秒钟扭头看向我妈,随机对床那位妈妈也开始张嘴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但没人听清出他的名字叫什么。据我妈后来跟我说的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这样的,而对床那个人但名字我现在已经能够牢记心中,甚至希望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被抢救回来,犯个感染性心肌炎,细菌病毒进入血管之类的,再也醒不过来就好了。

丛之县,这是一个坐落在南方地区的小县城,农业、重工业为主,我在上高中之前都没有离开过丛县,喝着丛县的水长大,小时候就围着父亲工作的基层医院顶着大太阳骑自行车,皮肤晒得黝黑,热了就随处找个人工沟渠玩水,还独自翻墙探访过幼儿园的地下排水渠,悬空的楼房下,恶臭的水流四面八方汇聚成沟,沿着黄土弯弯绕绕流出去,顺着这些沟渠的流向走,竟然可以走到大马路上,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来这地方成了我的秘密基地,我乐在其中,奇怪的行径经常惹来其他人怪异的眼光,而这种眼光我认为是我别具一格的标志,并深以为傲。不过最近我的秘密基地仿佛有新的人来过,我感觉地面上的泥土被人翻动过,还隆起了两座泥土堆起来的大山,一前一后,头一座大山在前段时间内突然长出来,之后这座大山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我没关注,令人奇怪的是这两座大山后来竟然又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这种怪异感让我更加兴奋,我不会把这个属于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是我的招牌和门面,每次考试到学校去拿成绩单我都会撇开还在教室里颁发奖状和奖励的老妈独自离开,手里拿着半卷着的奖状故意走到站满了家长的走廊上,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眼光,饥渴地注视着教室内,心里那些迫不及待的躁动和热切全部写在脸上。我拿着半卷的奖状,赵舒昂三个大字露在外边,像一只猎物从狼群中窜过,又像一个浑身穿着猎奇先锋服饰的高挑模特,大摇大摆地从走廊T台上走过,目光就是我的舞台光,强烈地直射在我身上。如果半路被一两个家长拦住询问名字和名次,那我就会假装严肃并满脸不在乎地告诉他,年级第一,然后神色淡漠地像一名刚接受完臣仆跪拜的王者,稳重地走入走廊尽头的昏暗的楼梯间,至此T台正式走完宣布落幕,幕布以外还可以听见几句议论,“他是赵老师的儿子”之类的话,显得让我的王者血统更加纯正。在学校我就是高贵的狼王,所有人都抢着跟我玩,班上的同学时不时送个手表,或者给我塞零食,我甚至经常会陷入争夺,例如谁和赵舒昂的关系更好谁貌似就更有地位,但对于这些我都不屑一顾,从来独来独往。晚上我爸和院里的其他医生端着茶杯坐在大树林子地下侃大山时,我告诉那些想要尾随我的伙伴,我说我爸都得听我的,不信你们看,说完我就用手去戳我爸的脸,并经常突然打断或叫停我爸的谈话,我爸也不会生气,反而会一脸好奇地看着我问我有什么事情,每次到这儿我就会一脸骄傲地看着伙伴们羡慕的眼神。

又是一次下课铃,我跑到老妈办公室,挨个喊人后坐在老妈工位上等待,老妈捧着书走到办公桌,把书扔下。看向对桌的刘老师,一脸疲惫。

“哎呀,今天这个生字词不知道为什么老有那么几个人就是记不住。”老妈念叨着。

对桌的刘老师拿着茶杯喝水,“什么记不住,根本就是没用心去记,一个班里总有几个这种。”刘老师边扭杯盖边说话,看向我,我自然把目光移开。“你看昂昂怎么从来没在这种题上丢过分。”刘老师眼里漏出一丝狡黠。

老妈叹了口气,瞥了眼我,“你先回去吧,我还有课件要整理。”

“好吧。”我即刻起身,非常乖巧地从办公室里溜了出去,站在门外偷听。

“你怎么不跟昂昂一块儿回去?”刘老师问。

老妈飞快的翻动着书本,“他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总要学会一个人走他自己的路,我不可能跟他一辈子。”

这个答案很无聊,没有听到什么令人自豪和骄傲的语气。后来又有几个老师下课往办公室走来,我趁机窜到人流量众多的校园小超市里买了点小零食一个人离开学校。这真是独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南方的夕阳依旧热辣,我舔着冰棍,身边一群穿着红色舞裙,头戴大红花的女生叽叽喳喳走过,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硕大的中国结,圆滚滚的脑袋左右扎俩小辫,头顶的碎发被发胶黏住,在光下就像几颗漆黑的足球,如果可以的话真的想踹几脚。

等我拜访完我的秘密基地回到家时,从脖子上取下挂在前胸的钥匙,打开门,客厅里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停下来,老妈和一群女学生坐在桌前叠着金花,所谓金花就是用金色的类似锡箔纸一样的东西按规律和次数挤压后从中间用黑色的夹子夹好固定住。

老妈抬头看了眼我,“赵舒昂,你怎么才回来?”,明明回家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是有学生在场的缘故,老妈今天在家讲话的气场还是很像站在讲台上提问,颇具威严。

我换下鞋子,气喘吁吁,“哦,走得慢了点。”喜怒不形于色,电视上的英雄都有这个特点,这样看上去会让人觉得很有故事,我很小就学会了这点,所以每次从单元楼下回家遇到某位阿姨打招呼的时候,她们总是会感叹一句,真老成!对啊,聪明的孩子怎么会那么幼稚,我对他们玩的那些画片、奥特曼之类的东西真提不起劲儿,很无聊嘛。回头看了眼老爸,他在厨房忙碌,他不是家庭主夫,但是长在厨房,一股葱味儿蔓延开来,水龙头防水的声音不断,我知道不一会儿就会传来锅铲声,几道香喷喷的饭菜就上桌了。

窗外传来大喇叭的喊叫声,用的是丛之县方言,“请各位父老乡亲把门窗关好,厂子马上就要开始排放了!”

我回头看向老妈,“老妈,大喇叭又来了。”

老妈嗯了一声,“去把窗户都关上吧。”

我心里寻思着,不用您说我也知道,我怀疑老妈总是在跟我一争高下,我明明已经打天下这么久并且取得了赫赫战功,名副其实的好将军,不说一统天下也算称霸四方,但老妈总是喜欢在最关键的时候添油加醋地来上一嘴,让人觉得是既像是叮嘱又像是指挥,唉,将军背后还有主公,那将军就不是将军。

每年的校园才艺大赛都是老妈赢,听说这次才艺大赛最后还专门请了一个下面镇上来的国学老师作为特别评委。一个年级三个班,老妈是个热爱传统文化并乐此不疲的人,每年我们班推出的节目都是朗诵,诗朗诵、词朗诵,后来我猜朗诵是班主任最不需要费心思的节目,比起舞蹈、唱歌之类需要繁琐编排,朗诵这种几乎站立不动的节目非常讨喜。每年都能拿奖的原因除开水平能力高之外,家国情怀这类高度又显得班主任仿佛高了个层次。这一年依然是朗诵,在才艺大的这天是没有课程安排的,我难得睡了个懒觉,老妈则早早起床赶到学校去帮女生们化妆,又是像赶小鸡仔一样把她们汇聚在一起然后在每个人脸上涂上大红色的胭脂,这是我闭眼睡觉都能猜到的情况。等我醒来慢悠悠走到校门口,才发现大事不好,今天怎么还有学生会守在门口站岗,那些学生会手臂上套着个红色袖套黄色的正规字体标着学生会几个大字,我心里咒骂着,今天这种日子怎么还会有人检查校徽,平时这种时候跟着老妈一起走进校门,不管我戴没戴都没人赶查我。今天独自进门,又没戴校徽,不知道那几个学生会的有没有点眼力见能认出我是赵老师的儿子。因为门口拦了一大批不戴校徽的学生,他们像犯了强奸罪的罪犯,被滞留在校门口,受到目光的羞辱并等待发落。

我正迈着小步子朝校门口靠近,如果就此机会马上掉头回家睡上一觉那我们班的节目就会因此泡汤,我每次都是个或大或小的角儿,到时候会受到全班同学以及老妈的痛批,但倘若我继续向前迎接我的就是眼前这几个目光毒辣的学生会,他们一定能够看透我心里那点小九九,并借此机会狠狠惩戒以为是普通人的我。想要进入学校没有后门,我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学生会面前。

“校徽呢?”,学生会年级虽小但语言严厉。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在质问我身前这个背着红色书包的女学生,这个女学生怯弱地说:“我没带……”

学生会咂了咂嘴,不耐烦地说道,“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站到那边去!”

女学生眼泪哗哗流,一字一句老实交代了。学生会手上的笔就在眼前的本子上登记着什么。我见状转身立刻转身,目光和学生会的对上了,但我走得快且稳,看了眼表,离开场就只有半个小时了,跑到学校西侧靠马路的围墙,这儿之前也属于学校操场的范畴,后来政府修路,就从划掉了半个操场,现在这些围墙牢固的很,不算太高但上面都放置了尖锐的玻璃碎片。够不着是肯定的,我从街边的绿化带里搬来几块砖头,这些砖头年代久远,我曾目睹过那些不想读书的学生为了翻墙专门藏到这里。增加了几块砖头的高度,双手小心抓稳那些尖锐的玻璃下侧,上来了但下不去。高处不胜寒,我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半跨坐在墙上,稍不留神就有断子绝孙的风险,我迅速扫视墙内。新的操场被建立在学校东边,西边这块旧址几乎成了荒地,听老妈说可能会改成足球场,但目前这个状态已经天然形成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垃圾场。底下没有任何可以垫脚的东西,大树倒是好几棵,我很怕被老保安之类的人逮住,但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一片蝉鸣中窸窸窣窣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把这些东西往你们食堂里一放就完事儿了,按昨天跟你说的绝对不会有人发现,二十万马上到你卡上。”,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细,“拿着呀!”

树太多,枝叶茂盛,只能听见声音但看不见人影。我心里松了口气,不是老保安,但有人看到我这种翻墙的举动怎么说都还是面子上挂不住,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屁股,想找个不那么陡的角跳下去,脚底打滑,哧溜一声,我裤裆开衩了,一阵凉风从我屁股边吹过。说话的声音停止了,我听到脚踩在厚厚树叶上发出的吱呀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双手一把拽过树枝,往泥巴上一钻溜了出去。

裤子上、手上全是泥巴,在没人或人少的地方我就迈开步子快跑,人多的点儿我就夹着两条腿走着小碎步,经过人群,眼角瞥一眼有没有人注意到我屁股上的那条缝,好在才艺大赛进行的如火如荼,等我赶到比赛现场的时候整个大厅内坐满了人,沿着班级与班级之间的缝隙窜到老妈面前,她身后的班级,我们班的女生都已经换上了干净整洁的统一服装,头上戴着昨天晚上在我家蝶到深夜的金花,一个个脸上光彩夺目,用目光审视着我。

老妈板着脸:“干嘛去了,这么晚才来啊?”

没等我回答,她牵着我走到换衣室,拿出一套白色带仙鹤的衣服递给我。我脱下身上的衣服,老妈接过衣服塞进袋子里。拿出粉扑,用力打在我脸上,又掏出口红将我的嘴唇涂成大红色。

老妈:“裤子怎么裂开了?沾这么多泥巴。”

我正在想要不要把今天听到的事情告诉老妈呢?那听起来真的很吓人,我不确定那个女人有没有看见我,要是看见我了她会找我麻烦吗?我双手摔得通红,搓着裤子边儿。室外传来广播,安排我们班到舞台侧方候场。老妈从袋子里抽出工具剑递给我。

舞台上灯光开始明亮,激昂的《精忠报国》启奏,我既是领诵又兼职舞剑,身后的同学都是我的背景板,这次大家朗诵的是岳飞的《满江红》,我身披白色仙鹤服装,手拿宝剑在舞台前方一顿挥舞,十分卖力,最后甚至还完成了半个下腰动作,手中的宝剑随着舞台的灯光咄咄逼人。

表演结束后,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可能是太紧张忘了,可能是太累了又或许是舞剑之后整个人壮了壮胆。

这次的才艺大赛我们班失去了蝉联好几届的冠军,在我们班之后上场的压轴班级带来了节奏感强烈的街舞表演,那是丛之县第一次接触这种新鲜玩意儿,自然而然汇聚了大众的眼光。

中午,学生全部回家放半天假,老师们则留在学校聚餐,那天中午我并不饥饿,我知道有人要在食堂的饭菜里放什么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我认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走到老妈身边,“妈妈,我们回去吧。”

“今天学校聚餐,我不能随便缺席的。”老妈面无表情地整理着今天帮学生画完妆留下的工具,那把宝剑就插在角落里。

收拾到我今天战损的那条裤子,老妈盯着我满脸疑惑,“你这裤子怎么搞的?”

我像是上一轮逃掉了追问的犯人,现在又被重新押入大堂,该回答的东西还是躲不掉的。“我今天走太急了,摔了一跤。”

老妈对我置之不理,可能是我今天迟到还把裤子撕裂了也可能是我们班的表演这次出奇地没有拿到冠军,她的脸上多了一抹愠色。

食堂已经开始发消通知吃饭,她低头看手机,我立马捂着头,表情难受,慢慢蹲在地上。

“哎呀……”脸上的肌肉都皱到了一起。这招马上就见效了,老妈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

“你怎么了?”蹲下身来搀扶我。

我费力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不知道,哎,就是头痛……”

老妈立马扶着我,慢悠悠走出校园。

到家后,老爸摸了摸我的额头,啧了一声,“这也没发烧啊。”

我睡在床上,闭着眼,“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

老爸笑道,“这种才艺大赛你还紧张?”

老妈叹了口气,在客厅坐下,老爸则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今天的午饭。我隔着墙壁听到老妈掏出手机打电话,“喂?欸我儿子不舒服,我先带他回家了,今天就不聚了,你们好好吃,下次我请吧……”

我叹出一口气,一阵倦意袭来。我叫赵舒昂,我不知道这个夏天结束之后,生活将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在丛之县的生活至此就要告一段落了。我压根不知道看着老实巴交的父母竟然还会把我送出丛之县来到市里上高中,走出丛之,新世界的大门朝我打开,这里没有人庇护我,我也不再是那个凭借成绩就能高高在上的狼王,那些恶毒的鞭痕像荆棘一样在我的心上丛生,随着我的成长而时刻刺痛着我。

继续阅读:第2章 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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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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