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文独自走入深秋,这段故事始终都只有他一个人。离开警队后周立文在家静静的待了两天,这两天没有宿醉也没有鬼哭狼嚎,他以为他自己会这样,事实上这副身体的坚韧早已超乎了大脑的想象。窗台那盆君子兰还静静地躺在阳光里,楼下早餐店开张的声音招来行色匆匆的人驻足。周立文把手伸直,手掌的光影落在墙上,确定自己还存在。这几日没有失眠,也没有食欲不振,仿佛日子就这样悄悄流过,时间只要按下删除键就能迅速跳到明天。停滞了两天的大脑在此刻再次转动起来,自身的麻痹功能是一层很好的保护罩,选择性遗忘成功地帮助周立文再次鼓起勇气。
西章路的拆迁户这个时间基本上都回来签字盖章办理拆迁的事情了,黄小龙家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周立文开车回到丛之县。一路上,黄小龙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在周立文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是兜兜转转什么也没找到,大家给的消息基本上都是黄小龙撞死了人然后南下做生意去了。回想起上次去学校见到孙衍,孙衍也算是丛之县的土著了又是和黄小龙同一个学校的教务处主任,这黄小龙失踪后就是他孙衍一直在坐主任的位置,怎么对于黄小龙撞死人的事情一概不提,起初周立文对这件事并不在意,直到有一次听到路人私下里说这个被撞死的人是老孙家的。
周立文脑子立刻清醒,枉费自己曾经还是刑警队长,当时一头扎进黄小龙的家里翻查他杀人逃跑的证据,竟然把这么重要的因素给忽略了。车在丛之县中学门口被拦住,因为不是校内留有记录的车牌号,周立文只能把车暂时停在门口的公共停车位。
周立文朝孙衍的办公室大步流星,黄小龙的失踪和孙衍难道有关系?父亲还在的时候孙衍这个人老老实实的,不像黄小龙那般嚣张跋扈,总是埋头干活,那时候还在行政楼里做助理,往往上面吃剩的东西才会轮到他来啃,和那些竞争激烈的校内行政人员而言,孙衍就是个小透明,要不是每天在行政楼里晃悠几圈,不然可能压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黄小龙还在学校当主任的时候就经常吩咐孙衍办事,大家一直都以为他是黄小龙手下的人,但父亲这边有什么事同志孙衍去干,他也能丝毫不出差错的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周立文当时就没分清楚孙衍到底是哪边的人,或许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是个墙头草,见风使舵不安好心。
孙衍办公室的大门紧闭,这是个工作日,今天星期三,孙衍的门牌上也挂着在办公的状态。周立文把脸贴近孙衍办公室的门,里面竟然听到有细微的声音,想要再仔细听的时候,保安从楼道里突然冒出来。
“干什么的?”保安严厉的声音传来。
周立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孙衍的门把手往下按,门反锁了,打不开。在保安朝自己走来的这几步路时间里,周立文又反复确认了几下,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哦,我是来找孙衍孙主任的,我听到里面有声音但敲门没人答应。”周立文向保安解释道。
保安带着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周立文,周立文心想要是现在自己还是警察就好了,只要简单出示一下警官证,根本用不着和这个保安废话了。
“孙主任不在吗?”保安一边问一边敲响办公室的门。
周立文把脸凑近听,里面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声音若即若离但确实存在。
“你听听。”周立文说道。
保安不耐烦地把头贴在门边,“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周立文点点头。
“行了,没什么事你就感觉走吧,校外人员不要在这里滞留太久。”保安催促道。
“我也不算校外人员吧,我是周克理的儿子,今天是孙主任邀请我来办公室谈话,现在办公室门从里面反锁了你告诉我里面没人,那想必孙主任也不在里面,既然孙主任不在,那办公室的门锁了,你们保安就是这样进行安保工作的吗?”周立文气势汹汹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要不我现在就去问问校长你们保安到底是怎么拿工资办事的?”
那个时候的保安没什么真本领,有的可能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能来学校敢情就是靠和几个学校里老师说的上话,要辞退也是高级领导一句话的事情。
保安见周立文这么说,顿时威风不起来,收起了平时蛮横无理的样子,周立文最讨厌的就是这类人,用自己手里最小的权利给他人制造最大的麻烦。
“行行行,我给你开开就行,晚点跟孙主任说一声也是一样的。”保安软弱地说。
保安从保卫室里拿出一串大型钥匙串,行政楼所有的钥匙都用细细的绳子绑在上面,每把钥匙上面都贴了纸,纸上用笔写了门牌号。保安从一众钥匙中挑出一把,伸入门锁内,钥匙卡在里面转动不起来。
“这是从里面反锁了呀。”保安一边说一边将钥匙拔出来。
“那这就更不安全了。”周立文说道,“这万一孙主任真的就在里面出了什么事,这个责任你担不起。”
保安一听立马心虚起来,“这怎么办?”
“来来来,你闪开。”周立文朝保安招手,示意保安往后站。
保安不知道周立文要干什么,乖乖往后退。周立文对着门上去就一脚,门被踹得摇摇欲坠,扛住了这一下警队里学的破门法说明学校这门的质量确实不错,周立文往后积攒力量,刚要往前再踹第二脚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周立文差点没刹住车,要不是保安一把将他拉住,这重重的的一脚就要落在膀大腰圆的孙衍身上了。只见孙衍整理了衣角站在门口,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一眼。
“主任,您在里面啊。”保安说道。
“刚刚太疲惫,趴在桌上休息了会儿。”孙衍操着一口官腔说道。
保安刚要探头往里看,孙衍开口说话道,“行了,你去忙吧。”
保安点点头像条哈巴狗似的灰溜溜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周立文可没那么多讲究,直接给了孙衍一个大大的拥抱,借着拥抱的机会直接从孙衍身边侧身擦进门内。
“哟,有人啊孙主任。”周立文大声说道。
一个年轻女教师坐在椅子上翻着书,长长的刘海将脸遮起来,肩膀不住地耸动。
孙衍走进办公室把门关上。
“周立文,你要干什么?”
“不好意思啊孙主任,我今天找你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黄小龙他撞死了人呐?”周立文在办公室内点燃香烟,这一次孙衍没有给他泡茶。
“你是警察啊,管的着吗?”孙衍没给周立文好脸色。
周立文说道,“那可是你亲爹啊孙衍,你这是大逆不道。”
孙衍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在说什么,又不是我撞死了他,是他自己不听话半夜乱跑才被黄小龙这个畜生给撞了。”
孙衍这句气话一出口,连坐在角落里的女教师都惊讶地抬头望了一眼他。
周立文呼出一口烟气,点点头,“行了,我这下算是明白了,黄小龙现在不见了,不会是你……”
孙衍的手重重的地拍在桌上,桌上的各种资料被颠了一下,“周立文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还没说呢,孙主任你自己承认了?”周立文嘲笑道。
孙衍脸上的青筋暴起,伸手指着门,身体被气得颤抖,“你马上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办公室!”
“哦。”周立文毫不在乎地把烟头直接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转头看向身边的女教师,“这是哪位老师,上课铃响了都不用上课吗?还是孙主任找你单独有什么事情要聊啊?”周立文一脸坏笑地看着二人,“孙主任,您不会在这儿玩什么金屋藏娇吧?”
这次周立文没有等到孙衍愤怒的表情,意料之外的是一个刺痛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在自己脸上,脸上一片麻麻的感觉,周立文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气急败坏到说不出话来的年轻女教师,她是无辜的,自己刚刚那番话意图刺激孙衍想从他处获取更多信息,无意间冒犯了这位年轻的女老师,是自己不对,但这句话周立文被大男子主义压在心里,当场没有说出来。
这一巴掌孙衍也看懵了,本来想着赵素兰只是个小妹子,没想到还有这么大脾气,原本自己今天就要把她搞定了,没想到被周立文这小子坏了事。
年轻的女教师一句话都没说,眼神里全是对周立文的恨意,眼圈红红的,像一阵充满苦味的风冲出门外。
这种沉重的压迫感像布满乌云的天空强行牵着自己的发梢,像驾驭马匹一样操控着自己的大脑,周立文和孙衍的脸庞深深的印在脑海里,赵素兰从噩梦中惊醒,急促的呼吸让胸部上下起伏,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赵素兰睁眼环视四周,卧室的窗帘间拉开一丝小小的缝隙,已经有光从外面照进来,身边的周立文背对着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在耳畔匀匀展开。
一切都是梦,人的大脑潜藏着许多还未被发现的神秘角落,赵素兰惊讶着自己还记得几十年前的旧事,当时的场景和画面就像刚刚发生一般鲜活又触目惊心。那天孙衍把自己叫到办公室里,年轻的自己面对上司充满着调戏的语言和逐步逼近的手脚是如此笨拙又不知所措,孙衍那张野猪一般的嘴里吐出几个恶臭的词句,“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赵素兰尽量不去回忆那些苦涩的瞬间,周立文的到来阻止了孙衍对她的骚扰,等到她后来能够应付自如这些工作上的紧急情况,周立文已经成为了她的丈夫。
赵素兰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六点多了,打开手机,工作群里正在发布职称评定的新进展。此时此刻,孙衍给她私法了一条消息:有你的名字,今天来我办公室找我一趟。赵素兰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起床洗漱,周立文在流水声中醒来。
校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赵素兰走到门边敲门,“孙校。”
“进来坐吧。”孙衍带着老花眼镜坐在电脑前忙碌,抬头看了眼赵素兰又匆匆翻起了资料。
“孙校,你给我发的消息……”赵素兰试探性地问道。
“去把门关上。”孙衍给赵素兰扔了个眼神,赵素兰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把门虚掩。
孙衍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褐色的信封,扔在赵素兰面前。
“这是什么,你清楚吧。”
赵素兰看着信封不说话,随机摇了摇头。
“在我面前你不用装,里面的东西我都看了,庞秀珠的匿名举报信。”孙衍说道。
赵素兰面部表情,保持沉默。
“领导也看了,庞秀珠昨晚上就被带走调查了,职称评定想都不用想肯定没名字了。”孙衍压低声音说道,“但是你,赵素兰,什么都没做,有你的份儿。”
“这关我什么事,上面的决定,我不能干涉。”赵素兰义正言辞地说道。
孙衍点点头,“门没关紧,说不定老罗现在就在外面偷听呢,你敢大声说这不是你做的吗?”
赵素兰回头看了眼虚掩的门,门外静悄悄的,老罗偷听的样子不是想像不到。
“没证据这就是诬陷。”赵素兰平静地说道。
孙衍冷笑一声,“你觉得要是流言蜚语起来了,你还有摆证据的机会吗?”
赵素兰的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孙衍这张讨厌的脸庞,默不作声。
“你觉得到时候会有几个人相信?”孙衍一字一句,话如重锤。
“你想怎么样。”赵素兰知道孙衍能把自己找来自然是有所求的,如果孙衍企图再对自己做出几十年前那样的蠢事赵素兰会给他当场一棒,时间在往前走,人也在成长,没有谁会一直站在当初的路口摇摆不定,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女教师,对孙衍这种人就得打开天窗说亮话,速战速决。
赵素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看着孙衍大腹便便地站起来,叹了口气,朝自己走来,贴近自己的耳朵,赵素兰手里的拳头捏的死死的,随时准备给这头肥猪来上一锤,箭在弦上,几秒钟的时间。
“董芸歌。”
孙衍像是在赵素兰耳边吹起一般说出了一个名字。
赵素兰的眉头依然紧锁,眼睛里不再遮掩地发出鄙夷的光,狠狠地瞪着孙衍。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要不是我当初大发善心才选择放你一马,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能这么自在?”孙衍坦然的语气像是在客观陈述一件落满尘埃的历史,“赵素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今天坐在这儿和当初没什么两样。”
赵素兰努力在孙衍面前削尖自己,最好把自己打磨成一根扎人的针,一碰就会疼痛流血,最好离自己远远的。孙衍一句没什么两样,让赵素兰的心不停颤抖,难道内心的恐惧被孙衍看出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恐惧感不是已经消磨殆尽了吗?时间不是会冲淡一切吗?赵素兰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保持这一种沉默和无情,这种沉默在孙衍眼里是一种让步。
“去吧,这封信我会好好收好。”孙衍的话死死掐住了赵素兰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
赵素兰迅速起身,走出门外,大口地呼吸空气。
时间过得飞快,赵素兰在纠结中将白天熬了过去,夜晚,学校教师宿舍亮着荧荧灯火。晚上还住在学校的老师基本上都是非本地户籍的年轻老师,这些年轻老师考到丛之中学,然后把丛之中学当成跳板,在这里埋头苦干几年再考到更大一点儿的地方去。董芸歌就是其中的一个,董芸歌刚从大学毕业两年,是个很内向的年轻女教师,走在路上碰见赵素兰都会害羞地喊一声赵老师好,然后匆匆离开,工作上赵素兰和她接触并不多,不在同一个办公室碰面的机会也少,但在老一辈教师中没有听到过对董芸歌的非议。就是这么一只把自己隐藏得极好的小白兔怎么就被孙衍这头野猪给盯上了呢?赵素兰心里为她惋惜,脚下的步伐一步步朝亮着灯的教师宿舍楼走去。
敲门过后,门内传来清脆的应答声,董芸歌把门打开。
“赵老师?”青春洋溢的脸上没有丝毫戒备之心。
“芸歌,现在有事吗?”赵素兰谨慎地问道。
“啊,刚准备去洗澡,没事啊。”董芸歌请赵素兰进宿舍坐。
“我就不进来坐了,芸歌啊,是这样的,你晚上要是没事的话你跟我去趟行政楼吧,那边的资料库出了问题,现在怕把学生档案弄丢了,正缺人帮忙。”赵素兰一口气编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面对这张没有漏洞的网,一点危险意识都没有的小白兔连连点头答应。
赵素兰先行离开,她独自在行政楼下等待还在洗澡的董芸歌。赵素兰回忆着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言,内心像一片平静的麦田被大风吹过,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善于欺骗和利用人心了?几十年前,自己不正是眼前的董芸歌吗?赵素兰看着黑暗中走出来的董芸歌,还没吹干的头发随意地搭在肩膀上,脸上还带着颇为礼貌的笑容。
“赵老师,久等了。”董芸歌害羞地说道。
赵素兰心里此刻跟打鼓一样,带着董芸歌往孙衍的办公室走去,董芸歌跟当年的自己一个样,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完全信任地跟在自己身后。晚上,这一层只有校长办公室还亮着灯,周围黑漆漆的一片,董芸歌看不清赵素兰的表情。只看到赵素兰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停下。
“芸歌,这里有我就够了,你先回去吧。”
董芸歌一头雾水,看着站在眼前一动不动的赵素兰,校长办公室内的光打在赵素兰脸上,这次董芸歌才看清楚她的眼神里仿佛带着一种诀别,但董芸歌不懂这是什么含义,傻乎乎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