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朗坐在杨志强办公室嗑瓜子,桌上另外还摆了盐腌过的姜和开水,一盏小太阳风扇式的取暖器架在两人中间,暖橘色的光照在身上,寒冷没在这间屋子里涉足。
现在的成双矿业在李成双承办之前并没有太多老板看得上眼,杨志强印象里李成双来之前也就只有一家煤老板在这儿干,但没干多久就停工歇业了,在此之前开发这批矿的人恐怕能追溯到解放前。李成朗是刚从北方过来的外地人,有关丛之县的一切一大半都是从杨志强这儿听来的,另一半则是矿上的工友们吃饭时候的闲聊内容。杨志强是个老丛之了,从小到大都没走出过丛之县,哪家哪户今天家里谁吵架明天谁家办丧事办结婚酒,他心里都是一清二楚,明镜似的。小时候就爱围在大人堆里听人们把故事讲得震天响,故事听得多了,熟能生巧,如今自己也练出了一身讲故事的好本领,人也长大了,每天就看着电视机里的说书先生讲故事,一有机会就逮着矿上的矿工们讲故事,人家大多也都乐意听,杨志强讲故事绘声绘色,有时候比独自抽烟还解闷,有些矿工没事的时候也喜欢自己找上门让杨志强给讲故事,李成朗就是其中的一位。这不,两人已经搬好椅子坐好,正待杨志强开腔了。
“你听没听说过火烧珠?”
“火烧珠是什么?”
“那你哥是一点矿上的事儿都没跟你讲过。”
杨志强扭开保温瓶瓶盖喝了一口水,几片泡开了的茶叶顺溜着潮湿的嘴唇吸溜一下到了嘴里,烟渍和茶渍在牙齿上化作一块块沉积多年的黄垢。杨志强的眼睛迅速转了几圈,似乎是在思考应该从哪个桥段开始讲这段故事会更精彩。
“咱们这座矿,过去是座鬼矿。”杨志强的一双眼睛颇具深意地盯着李成朗。
“鬼矿?”看见李成朗脸上的好奇和惊讶,杨志强知道自己这场故事开对了头。
李成朗把身子往前倾,眯着眼睛质问杨志强,“真有人在下面瞧见脏东西了?”
杨志强笑了笑,没有回答李成朗的问题,“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下井在里面遇到老鼠的地方?”
李成朗想了一下,点点头。
“从那个地方再往里走,右拐就通往第五巷道。”杨志强说道。
第五巷道?李成朗梦里一直翻不出去的黑暗隧道又在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个黑暗深处反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难道和第五巷道有关吗?好奇心驱使李成朗回忆着印象里存储的画面,理智又站出来提醒自己刚喝中药调理好的毛病别又倒回去。
见李成朗没作声,杨志强以为他在回想第五巷道的样子,继续说道,“以前日本人在丛之屠杀了许多老百姓,最后全被扔进了井下面。”
李成朗看见杨志强叹了口气,“矿上这种事情是很忌讳的,也正是这个原因,许多煤老板在做开发的时候都不敢碰这咱们这块地。”
“啊?这么邪乎吗?”李成朗眨眨眼睛,盯着杨志强希望他能不喝水一直不停往下讲就好。
杨志强撕下一块姜片丢进嘴里,“按照咱们矿上的规矩第五巷道是不能进去的,每次都是我和瓦检员几个下去巡视。”
“也就是说你进去过第五巷道?”李成朗好奇地问。
“之前那些东西,全部埋在第五巷道里。”杨志强咀嚼姜片的腮帮子上下浮动。
“你不怕啊?”李成朗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几丝敬佩。
“刚下去那几次,确实有点觉得背后发凉,但次数多了也不觉得有多吓人。”杨志强说道。
“那你看见什么了啊?”李成朗仿佛透过杨志强的眼睛看到了恐怖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杨志强的回答很令人扫兴,“被封住了。”
杨志强很高兴李成朗的情绪能被自己操控,随着自己讲故事的跌宕起伏而变化,很有成就感。
“等你以后有机会能去第五巷道,你会看见里面竖着一块大红色的牌子,那是咱们矿给立起来的。”杨志强接着说道,“红色的牌子周围还画满了红色的叉。”
“红色的?”李成朗想起来记忆深处那块不知名的反光物体,当时井下面很黑,也没具体认清楚颜色,没看清楚也是好事,要是看清楚了估计这梦魇会更严重,“为什么要做这些东西啊?不是更吓人了吗?”
杨志强开始嗑瓜子,“这你就不懂了,红色就是警示,大家伙的都心知肚明咱们矿里有个这些东西,红色就是告诉大家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那地方了。”
“说是这么说,但你们怎么知道里面就是万人坑的?”李成朗迫切想知道答案,很不避讳地把这三个字说了出来。
“嗨。”杨志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抖腿摇摇头,嘴里的瓜子壳啐出的瓜子壳堆成一座小山。
杨志强越不说话李成朗就知道这里面越有故事,“你怎么不说了?”
“剩下的你回去问你哥吧。”杨志强说道。
李成朗很不满地啧了一声,杨志强又装模作样地说道,“哎呀,行行行……告诉你就告诉你吧。”
“我不是跟你说在咱们矿来之前还有一个矿在这儿挖的嘛。”杨志强放下要送到嘴边的瓜子,“上家老板就是这么没了的。”
李成朗把椅子往前移了移,凑近杨志强小声问道“怎么没的?”
杨志强瞪了眼李成朗,“具体的也不清楚,反正是听说上家老板开采的时候没按章法来,也没把里面的东西当回事儿,后来被人发现直接躺在河边了。”杨志强的眼神变得刁钻古怪,声音抑扬顿挫地说道,“老板也是外地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硬得不行了,连救护车都没来。”
李成朗想到反光的牌子脊背发凉,“还有这种事儿啊?”
杨志强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最后以一声叹息结束了这个故事。
李成朗往后靠向椅背,坐在椅子上一副回味的样子,杨志强的办公室安静极了,即使开了取暖器还是觉得心里凉飕飕的。李成朗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每天下的井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秘密,神秘的第五巷道,可怕的万人坑。李成朗哆嗦了一下,自己以后到了井下再也不会往那个方向走了,难怪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招呼着自己往那个方向去,难道真的有什么奇怪的吸引力?李成朗甩了甩头,嘴里迅速呼呼喘出两口气。回看杨志强波澜不惊的脸,没想到这人还亲自去过第五巷道里面,他不当矿工组长谁当,果然这当组长转二线还是得有点本事在身上的,李成朗心里暗暗地佩服杨志强,面上没表现出来。
李成朗扭了扭脖子,“再讲一个。”
杨志强笑着看着李成朗,他知道自己高超的讲故事技巧又拿捏了一个普通矿工的好奇心。杨志强颇为矜持地装腔作势,“不讲了,一天只讲一个故事。”
“哟,这还给您端上了。”李成朗的北方口音瞬间跳了出来,“快点再讲一个吧杨主任,你看我都帮你跟我哥那样说了,你这再给我讲个故事有什么的。”
杨志强斜眼看着李成朗,端起热茶喝了几口,“哎呀,那你想听什么,点菜吧。”
李成朗想了想说道,“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道要听什么,要不你就讲讲你刚说的那个什么珠子来着?”
“火烧珠。”杨志强补充道。
“火烧珠又是什么呀?”李成朗问道。
杨志强的嘴唇上因为干燥的天气而起了一层死皮,杨志强用牙齿磨了磨嘴唇,寻思着要怎么开始讲这第二个故事。
“具体长什么样我没见过,传说这火烧珠什么病都能治,这病入膏肓的人要是得了火烧珠第二天就能下田种地了。要是什么小刮小碰,用这火烧珠敷上一敷马上血就不流了,过一会儿这伤口就自动愈合了。”杨志强说道。
“别开玩笑了杨主任,要是这世界上还有这玩意儿那还要医院干嘛?”李成朗很不屑地笑着说。
杨志强拍了拍李成朗的肩膀说道,“你别不信,就是因为这东西难找,所以大家都以为没有。”杨志强继续说道,“很多东西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你看我们乡下一些土方子用在病人身上也能好,这你能用科学解释吗?根本解释不了啊!”
李成朗半信半疑地看着杨志强,“然后呢?那你在哪见过的?”
杨志强没说话,一脸深意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脚下的地面。
李成朗皱着眉头看向杨志强,小声说道,“矿上有?”
杨志强点点头。
“那现在在哪呢?能让我看看不?”李成朗放下手里的瓜子,摩拳擦掌,脸上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
杨志强伸手指了指李成朗。
李成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啊杨主任?难不成被我吃了啊?”
杨志强戏入三分,“你哥。”
“在李成双那儿?”李成朗一脸不可思议。
杨志强挪了挪椅子说道,“你哥一直没有孩子,大家当时都说他想孩子都想疯了。”
李成朗脑海里那个白发苍苍的瘸腿男人地模样浮现在眼前,两次在自己家里喝酒吃饭都没询问对方的身份,最后还是看见他和王佳丽从同一辆车上下来才知道这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就是李成双,一想到这儿就不寒而栗,李成双以这种方式靠近自己的表弟是有什么目的吗?综合看来要是真的不知道互相的身份,这未免太凑巧。记得李成双在第二次和自己吃鱼的时候听他说过自己的家庭,他很少谈家里的事情,大多时候不是在聊千变万化的世界就是通过李成朗的口述追忆着北方的故乡,唯一一次听他提到自己的家庭就是他有一个儿子,儿子并不听话,这一点李成朗在最近的热搜消息上也有所见闻,当时李成双用非常悲哀的语气告诉自己这个儿子是做试管婴儿出生的。现在听杨志强说李成双一直没孩子估计也是内心里想要一个按普通方式诞生的孩子吧。李成朗暗自思索着,就算是试管婴儿那也是自己的种,或许只有达到表哥的地位之后看世界的方式也会变得有所不同吧,再要一个小孩除了实现自我证明,李成朗想不到其他任何理由。
杨志强见李成朗半天没说话,回想着是不是刚刚那句话说得有失分寸。
“火烧珠这么多年也没你一条鱼有用。”李成朗笑着说道。
杨志强见气氛缓和,继续说道,“你都不知道,当时我们这种下里巴人哪听说过火烧珠这种东西,都是你哥来了之后告诉矿上的弟兄们说找到这东西能带大家发大财!”杨志强模仿着当时李成双说话的嘴脸,“大家伙儿的一听能发大财,每天没日没夜地在井下挖这东西,当时好多人就为了找这火烧珠全都跑来矿上应聘招工呢,那个年代信息传递这么不发达,都有好多外地人收到风来矿上报名招工呢。”
李成朗嚼着块姜片,顿时觉得口腔里辛辣,南方湿气重,辣椒和生姜都是能去湿防寒的东西。“这么多人来矿上,最后找着没?”
“那肯定找着了啊。”杨志强说道,“不过也找了好几年呢。”杨志强摸了摸额头像是在思考,“找了也有七八年,大家都以为这东西估计是没着落了,后来不知道从哪传出说一个矿工在靠近第五巷道的地方找着了。”
“长什么样啊?你见过吗?”李成朗问道。
杨志强冷笑一声,“好多人多没见过这火烧珠,只有几个人见到了,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杨志强这语气让李成双觉得他多少有点自夸自擂的成分在了,“什么样?”
“我看见的时候火烧珠已经被打磨成粉了。”杨志强给出的答案并不让人满意,“听你哥说火烧珠刚挖出来的时候是个通红发光的火球,还很烫手呢!上面还沾着煤灰的时候就送到你哥那儿去了。”
杨志强顿了顿,继续说道,“据说你哥趁热打铁,当即就把那火烧珠直接送到我们丛之县一老中药店里去了,那天晚上老师傅一晚上没睡觉把火烧珠打成了粉,后来好多人去他家看病都给治好了,回来都说是火烧珠有用。”
“那火烧珠得多大啊,这么多人都用的话,岂不是一下就没了?”李成朗不解地问道。
杨志强一副看年轻人涉世未深的模样看向李成朗,“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开药店的是生意人,人家也没说哪味药里给放火烧珠哪味药里不放啊!药店的规矩就是不要多问,病人要看病也只能按照人家的规矩来。”
“后来我找了点关系终于在药店老板那见到了一撮红色的粉末,老板偷偷告诉我说这就是火烧珠。”杨志强小声说道。
“没了?”李成朗见杨志强不说话了问道。
“没了。”
对于第二个故事李成朗觉得没多大意思,到最后杨志强也没见过火烧珠的真形,这故事有头没尾的,没第一个故事有趣。李成朗看了眼窗外,冬季天黑得早,杨志强的窗户外面一片漆黑,自己的这杯茶早就凉透了,而杨志强的保温杯也见了底。李成朗起身,留下一桌子乱糟糟的瓜子壳走出了杨志强的办公室。
市内,航空大道边新建的大商场里搭了舞台,河西新区搞开发,招商引资必须得吸引消费者的眼球,主办方把这一片区烂尾楼的业主全部聚集起来搞了个少儿才艺大赛,由主办方向各位有孩子的业主发起邀请,业主带着孩子来到现场进行才艺表演。
商场一楼被清场,舞台搭在一楼中央,对面坐着的是一排评委和后面密密麻麻摆满商场的观众席。才艺比赛正在进行,郝琴带着身穿礼服化好舞台妆的张月月坐在等候区等待上台表演。等候区里除了张月月,还坐了很多身着异装带着各种不同乐器的小孩,舞台旁边摆着一台三角钢琴,有专业的工作人员搬上搬下。舞台下高大的摄像机矗立在观众席中,随着舞台上表演者位置的变换而随之移动,两边的音响不时奏着音律不同的乐曲。
张月月拉着郝琴的手问道,“妈妈,你说我能获奖吗?”
郝琴把实现从舞台移到张月月脸上,“获奖不是目的,这次这么多人来看表演,就当是锻炼自己。”
张月月点点头,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一袭西装的主持人走上舞台,拿起话筒用一口纯正的播音腔说道,“接下来有请56号选手张月月为我们带来小提琴独奏《橄榄项链》。”
观众激烈的掌声过后,张月月拿着小提琴走到舞台中央对各位评委鞠躬后站好。郝琴期待地走到观众席的第一排,欣慰地注视着聚光灯下的女儿。张月月婉转的小提琴音乐在一楼大厅响起,动作熟练又大方,音乐新颖好听,台下的评委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脸上都露出了喜爱的笑容。
“别拉了!别拉了!”
一个高亢愤怒的声音从舞台边传来,张月月还沉浸在表演中,演奏没有停止。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男子激动地冲上舞台,挥舞着手臂要去抓站在台上的张月月,张月月被吓了一跳,脚下没站稳摔倒在地上,紧接着就是恐惧的哭声。观众席和评委席的各位都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郝琴赶紧冲上舞台抱着张月月,回头恶狠狠地看向这个并不认识的男子。
“你干什么!你是谁啊扰乱舞台秩序!”郝琴质问道。
这个激动的男子面部表情狰狞,仿佛下一秒就会把这俩娘女吃进嘴里似的,指着她们看向观众席,夺过摔在地上的话筒大喊道,“这两位就是张憬然的妻女!张憬然口口声声说是为人民着想的警察!那天廖耀男的葬礼他不帮忙就算了,还站在黑心房地产那边把我们的业主都抓了!”
观众席和评委席的各位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的声音像蚊群一样顿时充斥着商场一楼大厅,台下的观众各种各样的眼神看着摔在地上的张月月,张月月被大家奇怪的眼神盯得害怕,大哭着往郝琴怀里钻。
不一会儿台下上来两个保安把这个激动的男子带走,郝琴抱着张月月迅速离开人群朝商场门口走去,主办方追在郝琴身边赔礼道歉。郝琴憋着一口气在胸口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停下,从主办方手里拿过话筒说道,“张憬然做的一切都是合法正义的,大家要看清楚全部的事实在说话!”
郝琴顿了顿,抚摸着张月月的额头,对上张月月泪汪汪的眼睛,“月月,你要相信爸爸,你的爸爸永远是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