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世人诓骗女子的谎话,所以我自开口说话开始便认了涟叔做师父,涟叔是父皇的结拜兄弟,虽不在我南沙做官,可是挂着我师父的名号出入南沙皇宫自由。
涟叔是个有趣的人,他似乎哪里都去过,所以书里说的什么他都知道,也会时常偷偷带着我出宫去,却只能在父皇出征的日子这么做,不然父皇要朝他扔酒瓶子的,他不怕被砸怕的是就瓶子里的酒洒了可惜。
我每日醒来头一件事,便是要去给父皇母妃请安,可是阿奴知道的,我起床是个十分费时的事,但是阿禾来的第二日,我气得很早,还穿着睡袍的我没穿鞋子就跑了出去,阿奴在我后面追着,我撞开阿禾门的时候,他正在窗前看书,身边有一支燃烧了一半的蜡烛。
阿禾看到的我是满头蓬乱的头发,衣衫都不整的,可他还是那么彬彬有礼起身朝我行礼,向我问好,我叹息了一声:没逃跑就好。
我是被阿笙拉走的,脚上穿着的是阿笙的鞋子,他沉着脸数落着我,说我胡闹,八岁的我却觉得这一切不是胡闹。
我拉着阿禾一起去给我母妃请安,那一日母妃的婢女阿瑞说母妃还未起来,我便如往常一样在门外给母妃磕头请安,阿禾一脸的迷惑,但是他随着我一样在殿外磕了头,只是阿笙把他推开了。
阿笙为何生气我不知道,只是护在了阿禾的前头,我知道他不会还手的,我质问着阿笙为何要这样,阿笙说不要临苏人给姑姑磕头。
我拉起了阿禾,帮他拍着身上的尘土。
阿禾,是我忘了,母妃不喜欢临苏人,和……我。
我不知道阿禾是不是听得懂,但是这不重要,因为我喜欢母妃就够了。我拉着阿禾回了正阳宫,父皇在等我吃早饭,他瞧见我拉着的阿禾,似乎脸色也不好。
我让阿禾坐在我身边,我想他定是喝不惯羊奶的,涟叔与我说过的临苏人的早上都是喝粥的,我让阿奴去给阿禾端粥来,父皇却阻止了,他把一杯羊奶放到了阿禾的面前。
阿禾有微微的皱眉,可他依旧没有说不要,他端起那杯羊奶我可以看到他那情不自禁的微微皱眉的样子,是我忍不住抢过了他手中的羊奶,冲着父皇不悦地喊道:父皇真是奇怪,为何要强人所难,这可不是大英雄所为!
父皇神情微变,突然我手里一空,只见阿禾又将我手里的羊奶拿了回去,竟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下去,我在一旁看着有些呆了,而父皇却笑着说:这临苏皇帝怕是有眼无珠,竟放着这么一个好苗子来我南沙未质子,可惜了!
我才顾不得父皇话里的意思,看着阿禾那想吐却又强忍着的样子,抓了桌上一把葡萄干,递给他,告诉他这是甜的,他应该未听懂吧,一把吃进了嘴里,被甜得有些皱眉的样子,有些逗,我哈哈笑着,他竟看着我也笑了。
那是阿禾第一次真心地对我笑,后来我问过阿禾,为何他要抢回去那一杯羊奶喝下去,是不是害怕父皇生气出兵对临苏不利,阿禾说不是的,他只是记得他母妃说过,做人要投桃报李,竟然我为他反抗我的父皇,那他便该为了我喝下那杯羊奶。
原来他是为了我,这让我开心了许久,阿奴却嘲笑我,他为了你喝了一杯羊奶,你却为人家熬了两年的清粥。我学着阿禾的话回阿奴说:这是,投桃报李。
涟叔很聪明,我一直觉得他是九荒最聪明的人,虽然父皇说他那是狡猾,狐狸生性。
我拉着阿禾去见涟叔,涟叔很喜欢阿禾他每日让我在一旁抄书,却偷偷教这阿禾南沙话,阿笙会去偷听,我知道他想要学会临苏话,他们总是暗暗较劲,学什么都喜欢比试一番,而我懒得很,连涟叔给的作业都写不完,何必那么博学。
每日早上醒来,我还是会赤着脚不修边幅去寻阿禾,又是撞门进去,有时候会瞧瞧从窗口吓唬他,可他总是一脸淡定地看着我笑,而阿笙也总是会来给我换上他的鞋拉着我回去,仍旧是数落我一句:胡闹。而我会朝他做个鬼脸,也会对阿禾做,他们总是会被我逗笑,笑的样子有点像。
有时候,我也喜欢给阿禾当师父。
阿禾,跟我念,格桑!对,格桑。
阿禾,漂亮,漂……亮……对,你连起来说,对,格桑漂亮!哈哈。
阿笙总是嫌弃我这样做,可我总乐此不疲,我会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所有我知道的美好的词,每一日让阿禾学一句。也会在阿笙的名字后面加一些不好的词骗阿禾,让阿禾对阿笙说,然后就看着阿笙满院子追着阿禾说要揍他,只是好奇怪,阿笙从没追到过阿禾。
不知道是阿笙跑得慢,还是阿禾跑得太快。但确定的是,我笑得最欢。
我们三个就这样在我的安宁宫度过了打打闹闹的两年,而分别是从阿笙开始的,因为我的母妃病逝了。
母妃病重的时候仍是不太愿意见我的,每每我都是跟着阿笙偷偷进去,趁着母妃睡着了陪着她一会儿,我听莫叔叔说了,母妃抑郁成疾病,已经是病入膏肓了,而我总觉得这是母妃不想见我的另一个理由罢了。
那一日我陪在母妃的床榻前,一不小心便睡着了,阿笙没有来喊我,而我醒来的时候母妃正看着我,我吓得连连与母妃赔不是,那是母妃难得对我温柔地笑。
母妃拉我到了她的身边,她看着我的样子,就像阿奴她娘看她时一样,那一刻我心里是乐开了花的。
格桑,母妃不是不爱你,只是不敢见你,见了你就像看到了你父皇,就会想起太多我不愿意相信的事,这些年母妃对不住你,但母妃知道你生得善良,笙儿总会与我说,你像极了我,可你终是他的女儿,他的爱太凉薄了……
我知道母妃不喜父皇,我却还是忍不住问:母妃,父皇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混世大魔王吗?所以你才不喜欢父皇吗?
母妃看着我,眼泪慢慢地流下,这是我头一次看到母妃流眼泪,我替她擦着,母妃握着我的手,我一直都记得母妃那时候说得话,她说:你父皇是个盖世英雄,说他是魔王的不过是斗不过的宵小之徒,我不是不喜欢你父皇,只是太爱你父皇了,所以才不愿意只做他眼中的一个影子,成为他想念另一个人的牺牲品……但是格桑,你且记住,你的父皇是值得你敬仰的人,他如太阳神一般炙热英勇!
格桑,女人一生最怕的就是爱错一个男人,我后悔爱上了你的父皇,你日后定要好好爱一个人,爱一个爱你的人。
那是母妃对我说得最后的话,涟叔说这样的时刻叫做回光返照,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阿瑞带我走的时候,我还对母妃说明日再来看她,但是第二日天还未亮,我便听到了母妃宫里的哭泣声。
母妃死了,我却不愿意相信,我像往常一样,带着阿奴去母妃的寝宫,我像往常一样,觉得母妃定是寻了理由不肯见我罢了,在门外磕着头。
只是当父皇抱着我,当我看到母妃一身白衣被架在圣火台上时我才相信,母妃真的死了,我从父皇怀里挣脱开,我跑上了圣火台。
你们不能点火,你们不能烧死我的母妃,她才刚刚开始会和我聊天,我还未长大让她欢喜,我还未在她怀里撒过娇……
我是被阿笙和阿禾拉下来的,我亲眼看着那熊熊的大火燃烧着,我的眼泪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只觉得那火似乎也把我烧死了一样,最后阿笙抱着一个白瓷坛子告诉我,母妃已经安然升天了,他要带着母妃回去故土,问我可愿意一起走。
原来,母妃死之前父皇是在她身边的,原来母妃死前终是求得了父皇的允诺,让阿笙带着她的骨灰回到大渝,也让阿笙带着我离开南沙。
父皇,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看着父皇,只问了这么一句,父皇要说什么我却不愿意去听,我抢了一旁的马,那一刻我只想逃离这里,因为觉得这世上似乎没有人会要我了。
我的马术是父皇教的,岂是一般人能够追得上我的,我不顾一切地往前奔驰着,这天地间广阔,我只想找一处地方躲一躲,却还是被追上了,那个人是阿禾。
阿禾让我停下,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任由马进了野林子去,野林子树根盘错,马蹄子很快就被绊住了,而我也别受困的马甩了出去,阿禾的武功是由我父皇教的,他比我年长,又长得快,在空中就稳稳接住了我,只是落下的时候,他被树枝刮伤了后背。
为了救我阿禾放弃了自己的马,而我的马也受惊不知道去了那里,我瞧着阿禾的后背受伤了才知道自己胡闹惹了祸,可阿禾只问我可还好。
阿禾,我不好。我自幼就知道母妃不喜我,可我不怨她,我总想着定是小时候顽皮不讨母妃喜欢,我想着等我长大了母妃定是会喜欢我的,可如今母妃死了,我便也在没有娘亲了。父皇要送我走,他是不是也和母妃一样,不爱我了?
我知道阿禾聪明,他定是知道这其中的缘由的。那一日在野林子里,我头一次知道阿禾的故事,阿禾与我说:我的母妃出身卑微,宫里其他娘娘都喜欢欺负她,而我的父皇有太多的妃子和孩子,若不是要派人来南沙,怕是他都不知道我这个儿子的存在。我母妃在我八岁那一年重病死了,可我一直记得她的嘱托,她让我万事不要出头,装傻装笨,要忍得下屈辱,只为了能好好活下去,熬到长大后得了封地搬出皇宫去,那时候我便自由了。
阿禾,你想你的母妃吗?
阿禾说他想,他告诉我:这世上的爹娘其实都是疼爱孩子的,你母妃让你离开南沙,而你的父皇答应了,那并不是他们不爱你,只是为了保护你,你的父皇一直宠爱你,所以许多事情你并不知道,你可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人想杀了你父皇,而你的母妃只是担心你留下会被伤及。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父皇,甚至想要父皇的性命,只是我不知道,原来父皇同意让我随着阿笙去大渝,是为了保护我。
那一日,父皇带着人马到了的时候,我正扶着受伤的阿禾往林子外头走,父皇看我身上有血就冲了过来,而我去对他抬起来手,将他阻止在我一米之外,我冲他喊着:
赤蜢,我是你的女儿,是如格桑花一般坚强开在南沙土地上的勇士,我不要做逃兵,我只要与你在一起,如今你护着我,等我长大,我手执长剑定会护着你!
我知道,我的声音那么稚气,可却是真的认真的,我瞧见父皇双眼湿润,那是第一次见父皇的眼泪,父皇上前将我举了起来:你,不愧是我赤蜢的女儿!
我瞧见阿笙就在不远的后面,我知道他很失望,很久以前他就跟我说过,大渝是个很美的地方,他想要带我和母妃一起回去,而我终是没能与他一起走。
来接阿笙回大渝的人马来得很快,母妃火葬后的第三天就来了,这三天阿笙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气我。
南沙下细雨的日子少,细雨在南沙人眼中便是福泽。而阿笙要走的那一日,正好下起了细雨,他的东西早有仆人收拾好了,一件件往车上装着,我站在门口看着,而阿笙去主殿找我父皇道别了。
阿笙的爹是我的舅舅,战死在了与我父皇对峙的一场战役中,阿笙的娘殉情而去,所以阿笙是我母妃一手拉扯大的,阿笙不喜欢我的父皇,与我的母妃一样,可母妃如今死了,他对父皇的恨,似乎也淡了。
阿禾陪着我骑着马随着阿笙的马车出了宫门,我问阿禾,阿笙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和我说话了。
阿禾说不会的,阿笙舍不得。
出了皇城一里路,阿笙做的马车停了下来,我赶紧下马迎了上去,阿笙果然下了车,却不看我,从我身边走过去,竟狠狠地给了阿禾一拳头。
我跑过去拉着阿笙的衣袖,对他说道:阿笙哥哥,你若生气便打我吧。
阿笙却不看我,只对着阿禾说道:你且记得我的拳头,我将姑姑的骨灰送回大渝安葬完了便会回来,若是这些日子里,你没有照顾好格桑,那我便会像刚才那样揍你,不对,是比方才揍得还有狠!
阿禾的嘴角已经有血了,他对着阿笙喊道:只要我活着,就会护她无虞。
我瞧着他们,竟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我着实是不明白他们之间这是怎样的感情,不过我知道阿笙还会回来,开心地抱着他。
阿笙哥哥,我等你回来,回来陪我放纸鸢。
终是送走了阿笙,我开开心心地回皇城,开始算着南沙去大渝的路程,算着何时阿笙哥哥能够回来,却不知那时候他与阿禾是如何深重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