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众人四处奔逃,唯有我的房间安然无恙。
夜空漆黑压抑,像是愤怒至极要将众人吞吃抹净,天边却泄下七彩霞光,那是王母来接自己受难的小女儿。
娘沐浴在霞光里,褪去一身麻木疲惫,重新焕发了笑容,腾云飞去。
而那颗仆仆的心,在千疮百孔之后,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5
大雨下了一夜,直至天亮才停。
雨水从顾府一路淹没到城墙,京城百姓都在议论是顾大人执意要娶异族女才惹老祖宗动了怒。
爹扶着乌雅梦儿狼狈地爬起身,勉强挤进我的屋子。
四目相对,爹和我心里都清楚,这是娘给爹的惩罚。
爹大发雷霆,问我:「你娘呢?把她叫出来看看她做的好事!」
乌雅梦儿不明就里:「顾郎,你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夫人做的吗?」
爹没回她的话,只不断催促我把娘喊出来。
我一眼不眨盯着爹,让开路:「爹认为娘赌气藏在我的房间里,那爹尽管去找好了。」
他显然对我的态度有点恼怒,但还是挤进人群里四处找着娘的下落。
床底、衣柜、屏风后……但凡能藏人的地方他都翻个遍,可始终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爹从怒气冲冲,逐渐变得慌乱起来,额头一片湿润,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往前看是冰冷的墙壁,往后瞧是密集的人头。
他眼神四下扫着,每张人脸都不敢错过,嘴角却牵起来笑道。
「芸娘,你是怕我怪你闯祸不敢出来吗?」
「你放心,成亲前你不也捅过不少篓子,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你出来让我看一眼好不好?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否安全。」
声音颤抖,一圈一圈散开,只有灰扑扑的家仆围着爹,他寻找的人始终未出现。
乌雅梦儿忍着伤痛制止他:「顾郎,你在干什么啊?」
「可能是夫人被雨水冲走了落到别的地方,我们再派人找……」
「你懂什么!」
爹前所未有的惊怒吓了众人一跳,他甩开乌雅梦儿的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膀。
「依依,你一定知道你娘在哪儿的对不对,告诉爹好吗?」
我直视他眼里的血丝,不解歪头:「爹已经有了新夫人,为什么还要追着娘不放?」
爹苦笑一声:「不管爹有了多少人,你娘始终都是爹唯一的挚爱,爹不能没有你娘,你难道就不想让你娘每天陪在你身边吗?」
出乎他意料,我摇了摇头:「依依只想娘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他哑口无言,面容凄苦,却始终还怀有一丝希望。
念着金簪还在,娘不会也不可能离开他。
娘说过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与她的法力息息相关。
爹便以为娘正是凭借此物扶摇九天,他拿了金簪十年,娘就陪了他十年,这个观念更是根深蒂固。
雨停后,他发动所有家仆去找,去衙门报案。
终于让他找到了伺候在娘身边的大丫鬟。
大丫鬟一提到娘泪流不止,说道:「大人,夫人走了。」
「胡说!那么大的雨她如何走得!」
「大人,夫人是飞走的,奴婢亲眼所见,一束光照在夫人身上,把她接走了。」
爹不可置信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我:「依依,她说的不对是吗?你娘她不会走的。」
他蹲在我面前,眼里的希冀一览无余,仿佛只要我说一个「不」字,他就能继续相信娘还留在人间。
我指着门外湛蓝的天空,认真看着他回道。
「爹,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那束光照下来的时候,您就站在娘的面前。」
6
娘走的那晚,给我托了个梦。
梦里娘神采奕奕,眉目温柔,整个人仙气飘飘散发着光彩。
跟之前困在深宅大院里的模样恍若两人。
她担忧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她此行返回仙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
我是仙凡混种,年龄尚幼,强行带我回去只会令我五脏俱裂尸骨无存。
可她已心如死灰,一刻都不想留在顾言潇身边了。
我理解娘,让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只是舍不得娘,还有点害怕。
娘不禁抱住我泪如雨下。
娘说,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保佑我的。
等我长大后,她就想法子磨着王母,把我也接到天上去。
我重重点头,让娘一定要等着我。
她和我拉钩,说钩住了就不会反悔了。
待我从梦中醒来时,娘正身披霞光,天上王母和仙子频频催促,她一直等到我醒来才露出笑容,向我遥遥一挥手,轻灵而去。
站在她对面目睹一切的爹错以为娘和他招手,奋不顾身跳进汹涌的洪水中呼喊着求她留下。
平日里三四十步的距离,如今却成了咫尺天涯。
爹游到对岸的时候,娘衣袂飘飘,乘风归去,他连搭在胳膊上长长的披帛都没摸到。
整个府邸都回荡着爹痛苦的呐喊。
他瘫坐在娘最后站的那块土地上,任由狂风骤雨捶打在身上,最后还是乌雅梦儿拼死将他救了回来。
爹听了我的话,重新记起那个令他撕心裂肺的场面。
紧紧抱住头蜷缩在地上哀痛大叫。
乌雅梦儿一把推开我:「你这个没心肝的小兔崽子!跟你娘一样不安好心!」
「没看到你爹已经很难受了,还来刺激他!?」
历经一场暴雨,她衣衫整洁,仅残留一丝水意,甚至连发髻都没有歪。
那是娘的法器金簪一直庇护着佩戴她的人。
可那原本就是不属于她的。
我和众人一起扶起爹,阳光洒遍疮痍的大地,却照不亮他的眼睛。
爹神情空洞,像是失去了极重要的东西。
乌雅梦儿又来赶我,发间的金簪被光线晃了一瞬。
谁都没料到,爹突然出手将金簪拔了出来。
乌雅梦儿的黑发散落成云,她震惊道:「顾郎,你怎么了?」
「它怎么会在你手里?你把芸娘怎么了?」
「说!」
爹紧紧抓着乌雅梦儿逼问,乌雅梦儿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顾郎,你怎么了?这簪子是你送给我的啊。」
「你胡说!」
这句话像是灼伤了爹,他猛地缩回手携金簪跑了出去。
「快拦住老爷!」
一屋子人哗啦啦追了出去。
乌雅梦儿将我逼到角落:「说!你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天真一笑:「我娘可是天上的仙女,公主不知道吗?」
她杏眼大睁,脸上惊疑变幻,很快就镇定下来。
「仙女又如何?」
「我与顾郎有两小无猜之情,岂是你们这种半路拖油瓶可以相提并论的。」
乌雅梦儿告诉我,她本不姓乌雅。
她姓许,许玉梦。
与爹生在一处、长在一处,还在娘胎的时候就跟着大人互相认识了。
后来战争突起,爹和她失散,直到而立之年都耿耿于怀愧疚不已。
她命好,被王妃选去当丫鬟,后来战败,又被封为公主遣来和亲。
辗转多年,终于再见。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时光在两人身边流淌,少年郎找回了当年的勇气。
他请出先父遗留的丹书铁券,扛着王侯将相的威压将二十年前的那轮明月抢回了家。
许玉梦的笑容骄如烈日,她自信道:「在顾郎心里,哪怕仙女亦不可同我平分秋色!」
7
娘记挂着我,每晚都要入梦陪着我。
我把许玉梦的话复述给她,她听后倒怔忡了良久。
一模一样的眼睛,十年前她也毫不怀疑自己在爹心里的地位。
可时过境迁,她绝口不提。
宅子重建竣工之前,爹终于振作了起来。
他依旧对许玉梦相敬如宾,只是不似之前那般亲密。
那支金簪,终究还是插进他的心中,结成密密麻麻的网,隔住了他对公主的深情厚意。
许玉梦深闺寂寞,数次和爹吵过、闹过,每每都无果而终。
爹不堪其扰,甚至搬去了书房睡。
偶尔,还会去娘的房间静坐一夜。
那间房是按照之前的样子完全复刻的,爹亲自监工,连一粒尘埃都落得原处。
这副模样,尖刺般扎进许玉梦的眼睛里。
是夜,爹又待在娘的房间里一夜未归。
次日他上朝,许玉梦带着小厮将屋里砸得七零八落。
爹回来后勃然大怒,动了家法把她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
开了春天气渐暖,丫鬟小厮护着我在府里放风筝。
我人小,总是不得章法,那风筝打了个旋儿掉进了许玉梦的院子里。
奴才们大惊失色,我溜出他们的包围圈,挤到许玉梦窗下捡起失落的风筝。
许玉梦被拘禁了这么长时日,坐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她看到了我。
我朝她甜甜一笑。
温煦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她伸手喊我进去。
我一蹦一跳进了屋,下一瞬,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了。
「依依,你手里拿的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
许玉梦接过风筝,眼神怀念:「我和顾郎年幼时,也常常在草地上放风筝。」
我咯咯笑着:「爹老啦!放不动了!」
她笑容一僵,手上用力,风筝的翅膀应声而断。
尖锐的竹条刺破了她的玉指。
许玉梦漫不经心地抬起手,将竹刺挤出血肉,用力到指节泛白。
她说:「你跟你娘,就是我手指的这根刺。」
「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刺痛我而已。」
她捏着那根刺,盯着我。
突然把刺狠狠扎在我的手背上。
我受痛大哭,她扬起一抹笑,将刺转了一个圈儿。
我哭声更盛,追过来的丫鬟小厮们拍门大喊。
许玉梦不耐烦地瞥了门口一眼,终于停了折磨我的手,把折断的竹条一转,对准自己的肩膀一捅到底!
爹破门而入的时候,就看到跌坐在地上手上沾满鲜血的我,和肩膀上插着竹条浑身颤抖的许玉梦。
他叫人扶起许玉梦,自己抱起我:「依依,告诉爹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许玉梦打断:「顾郎,你别怪依依。」
「她还小,分不清是非对错,硬说是我害了她娘,要杀了我给她娘报仇。」
「都怪我不好,对依依失了关照,才让她误入歧途。」
爹看着我眉头紧锁:「依依,你果真迁怒梦娘吗?」
我举起插着竹刺的手,大哭道:「依依没有!」
「是夫人要害依依!」
「是她害依依!」
8
一旁的乳母心疼道:「老爷,小姐才十岁,她哪里懂得打呀杀的?」
「府里众人都看到小姐是追着风筝才来到夫人的院子。」
「小厮们怕竹条断了伤了小姐,特意打磨得又结实又光滑,小姐养尊处优,哪里折得断啊!」
爹捡过小厮递上来的竹条,果然牢固扎实。
又抓了我的手细看,若折断竹条,必刺伤掌内,可我的伤却正中手背。
他的目光移向许玉梦。
许玉梦捂着肩膀,哭得梨花带雨:「顾郎,我与你青梅竹马,离散之后,二十年如一日思念着你。」
「嫁给你以后更是爱屋及乌,视依依为己出。」
「我有什么理由伤害自己来污蔑依依啊?」
我愤愤扭转头指着她:「你有!」
「当初你就是故意推翻了花瓶弄伤自己,好让爹错怪娘,让娘弄丢肚子里的小弟弟的!」
「现在你又给依依泼脏水,想让爹讨厌依依!抛弃依依!」
我的话振聋发聩,爹托着我的手抖了一下,慢慢将我放下来,有亮晶晶的东西在眼睛里打转。
「依依……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满心委屈道:「当然是真的!」
「爹当初就不信依依说的话,现在还是不相信吗?」
爹深深垂下头去,许久未语。
他脚下的地方被一颗一颗掉下来的水珠打湿,沁成深色。
我困惑地抬起头望了望晴空。
咦?
下雨了吗?
乳母擦了擦眼,把我抱走去看大夫。
走出百余步,我回头瞧。
爹背对着我,身上的黑袍和门内的阴影融为一体。
没了那道盈盈玉立的身影,他看起来总是孑然无依。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许玉梦,府里也对这位昙花一现的新夫人避而不及。
爹寻了夫子教我念书,我总是看不下去。
书里描写的人间百态我都未曾见过。
娘说过,纸上的字是冰冷的,唯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到世间的温暖。
可她在凡尘生活了十年,走时手指比寒冰还冷。
在我又一次把夫子气走之后,爹在后门堵住外出游玩偷溜回府的我。
「芸娘总说我对你管教太少,以后每天下了朝我亲自教你。」
我舔了舔脸上沾到的棉花糖:「娘说最好的管教是言传身教。」
「车夫大哥说天底下最美的事就是左拥右’,爹可以教我吗?」
爹手中的圣贤书乍然落地。
趁他失神,我赶紧扯着小丫鬟逃命。
今夜梦里,娘过了好久才来。
她穿着云朵织就的衣裙,戴着闪闪发光的发冠,走起路来像跳舞一样好看。
一只玲珑剔透的镯子被套进我的手腕。
娘说,看我每日窜来窜去像个小兔子一样,她向王母求了神镯护我平安。
原来娘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我,我问她知不知道爹和许玉梦的事。
她微微一笑,点了点我的小鼻子:「你呀,人小鬼大。」
「娘早就不在乎那些了,你也不要光看热闹,多听听夫子的话。」
我皱起鼻子,歪在娘怀里笑了。
9
当初和亲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爹和娘伉俪情深的佳话也不攻自破,成了笑话。
可公主进府不过半月,转眼间,就有传言说爹和公主早就分房而睡,这让那些说爹终于找到真爱的人挂不住脸了。
他们纷纷议论爹是个伪君子,当初瞎了眼觉得他真出淤泥而不染。
这话被有心人传进皇上耳朵里,爹被进宫训过几次话,但每次回来仍旧我行我素。
许玉梦的院子成了禁地,除了每天送饭的小厮再无任何人踏足。
她不甘心,寻死觅活过,也穷尽了手段献媚过。
那支进宫献的舞,她从天亮跳到天黑,爹从未去看过一眼。
年少时缺憾织成的情网,心甘情愿困住了她的往生。
后来异族撕毁和约,借营救受困公主之名攻打中原,许玉梦终于得见爹一眼。
岁月荏苒,爹已到了知命之年,许玉梦的身形也不复初见多姿,瘦骨嶙峋。
她怆然垂泪:「顾言潇,倘若你不爱我,为什么娶我?」
「倘若你心中有我,为什么囚我?」
爹的神情藏在光影明暗之间,吩咐左右:「把公主押出去。」
许玉梦嗤笑:「懦夫,事到如今,你还不敢喊一声我的名字。」
爹背对着她:「现在你应该体会到当初芸娘被你污蔑被关起来的痛苦。」
「哈哈哈……」
许玉梦仰天大笑。
「那个贱人的痛苦还不是你给她的?」
「想惩罚我得到救赎?」
「你做梦!」
她乍然脱困,抽出侍卫的佩刀砍向爹。
爹躲闪不及,堪堪避过致命部位。
众人急忙摁住她拖了下去。
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文官,最重要的就是读书写字的手。
许玉梦这一刀,砍断了爹的右臂,也砍断了爹升迁的美梦。
皇上体恤他和亲的功劳,给了个闲职打发他养老。
绝望地看着空陷的袖子,爹憔悴道:「依依,不要告诉芸娘。」
他没问,我如何见到娘。
我也没说。
他这个人,娘早已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