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秋这几天很烦躁。
心里烦躁，但面上看不出来，毕竟若是阿凉看出来怕是就要问了，而且他也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在心愁什么事。
愁的，也就是他过去那点事。
他平常愿意跟着阿凉活得糊里糊涂的，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糊涂看不懂事的。
是，他确实失去了过去的很多记忆，但他不是白痴，这么多日子过去，经历这么多事，见了这么多人，哪怕他是个棒槌，此刻也能有那么一丝半点的自觉了。
白沐和孟谌楚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却不告诉他，想来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不方便他知道的，而且一定是梦歌告诉他们的。
这事儿，他后来疑惑，实在想知道的时候也问过梦歌，可梦歌不说，他也没办法，但又不能打女人。这事弄得他很头疼。
确切的，他看见了的事实，就是他之前身在那个崇明教的山洞时，曾做过的那个梦。
说来不是梦。
窥天镜还在的时候，他瞒着白沐和孟谌楚动了窥天镜。
窥天镜幻化成那个女人，锦衣华服的站在那里，安静的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目光给他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好似他曾和这么个人这么对视过无数次一样。
他问它，他曾经看见过的那个景象是什么。
它不回答，却问他过得如何。
姜秋直觉窥天镜也是认得自己的，便又问它他的过去，询问他为什么，要接受那样的惩罚。
然而它却沉默了。
之后，无论姜秋问什么它都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眼里渐渐装满了悲悯，这悲悯几乎要将姜秋淹没。
他想起另外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一层又一层的云端只中，身后是无尽的霞光，他记得自己对这人说了什么，然后这人就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他，一如看着天下冥冥众生。
姜秋几乎被这记忆折磨得崩溃，他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出离的愤怒，无名邪火烧得他心口直疼，烧上了他的眼睛，惹得他不受控制的流起泪来，没多久就泪流满面了。
这时，它说话了。
“你真以为出了那个地方，你就能逃开你的罪吗？”
姜秋捂着脑袋，他想伸手去碰窥天镜，可刚一伸出手就疼得直接跪倒在地上，除了喘息调节自身，再没精力纠结窥天镜话说得古怪。
“或许你疑惑，但没人会告诉你答案，身为罪人的你是不配知道答案的。”
“至于那个梦，那是我的梦，绵延了数千年的梦，我无数次都想不再醒过来，可时间还是过去，有变成了无，生变成了死，长存的进入了轮回，而善良最终却放出了罪恶。一切都按着它们该有的轨道进行，你也不例外，秋，你从没例外。”
说完，窥天镜一步步上前，姜秋本以为窥天镜会对自己施什么术法，毕竟它话里话外都斥责他是个罪人，可结果它却俯身在他的额角留下了一个吻。
很轻，很浅，却瞬间止住了他莫名的流泪。
“我给不了你要的答案，但或许你早就知道了也未可知。”它对他露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不知未来，或许，没有未来，但我想，无论何时，这都是他最想给你留下的东西。”
说完，人就如青烟一样消失了，重新变成了一道有裂痕的镜子。
姜秋坐在地上愣了很久，直到嗅到白沐的气息之后才恍惚回了一点神，化做猫从窗户跳了出去。
姜秋想起那个女人。
在那个梦里，换句话说是在窥天镜最不愿意遗忘的过往里，既出现了梦歌也出现了孟谌楚的那段过往里，那个女人，独自一人站在桥上，漆黑的眸子包容着世间万物，却也因为总是这般而显得那样孤寂。
他知道自己认得她，他隐约也感觉出了那个人是谁，因为他无法否认自己一见到那个女人心里头那种没来由的感伤，就好像他与她，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了。
窥天镜的话虽然云里雾里听着一知半解，但他却知道，唯有去一个地方能找到答案。
昆仑山。
那个只在他梦里出现的地方。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
答案一定在那里，所以他想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为这个目标，他做了不少努力，可都不太奏效。
他有想过直接走，可怕白沐这回怪他不辞而别连着老账一起算，想他如果走半路上变成了猫就比较头大了。
他还有去找过孟谌楚，可结果显而易见，孟谌楚拒绝了他，呵，男人，他看得太清楚了！
他还试图让阿凉去找白沐求求情，可还没等阿凉去求孟谌楚和翎儿就出事了，然后白沐受伤又养了好几天，阿凉彻底忘了这件事，搞得他白期待了一场。
翎儿肯定是和白沐一边，所以绝对指望不上了，姜秋把心一横，决定自己亲自和究极大魔头白沐交锋，这回白沐让他去就算了，不让他去他也非去不可！
白沐万万没想到，李必安感谢人的方式，竟然真的是给人看公文。
他已经连着几天拖着白沐在衢州府衙看卷宗，还逼着白沐审案子，平常哪有什么杀人命案的大案子啊，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不仅没意思，而且程序繁琐，规矩繁多，搞得白沐烦不胜烦，总想着要么哪天提着翎儿的剑一剑刺死李必安让他去陪阮娘算了。
偏偏李必安自己还颇得意，觉得白沐就是太年轻不懂，若是以后白沐发现他为她树立了如此好的钦差大人形象，一定会对他无比感谢，李必安操着如同父亲的心想白沐好，同时也觉得自己的形象如父亲一样伟大，全然没有一点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名利的自觉。
于是这日，白沐又在衢州府衙接受李必安的荼毒，连带着孟谌楚翎儿阿凉姜秋一个都没得跑。
在李必安滔滔不绝的给她讲解她昨天判的那个民事纠纷案件判得略略有些偏颇。
“综上所述，你完全不应该判王大力有罪。”
白沐百无聊赖的玩着手上的笔，无聊的不停“嗯嗯嗯”。
李必安感受到了白沐的敷衍，不过他一想到自己的伟大就耐心十足，重新又说了三遍往上，白沐终于有了反应。
“你‘嗡嗡嗡’的说啥呢？”
李必安无比感慨自己终于感动了白沐，喝了杯茶，清了清嗓子打算再说一遍。
“我说，这案子受伤方是王大力，施暴者是张大壮，所以很明显……”
“停停停停停！不就是我判王大力坐牢二十年吗？怎么了？”
“可是，这案子受伤方是王大力，施暴者是张大壮，所以……”
“可是张大壮之所以打王大力是因为张大壮猛然发现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儿子管隔壁王大力叫爹……”
“可是，这案子受伤方是王大力，施暴者……”
“诶呀！我乐意我高兴我开心！有本事你就去王上那里参我，没本事就别让我审案子！”
白沐深深觉得孟谌楚明天就回秦云山就是因为李必安实在太烦耽误他们两个谈恋爱了。
李必安听了白沐这句话，十分认真的思考了很久，终于游移不定的真诚道：“这个很难选，下官需要再想一想，请大人多给下官一点时间。”
白沐闻言把笔一甩就往外走：“好好好你慢慢想，我去找楚楚。”
李必安紧赶慢赶在后面追：“诶大人，别走啊！小贩丢葱案也很有问题啊！这可是连续三日悬而未决的大案子啊！”
听到这个白沐更是连头也没回，简直脚下生风，跑得比谁都快。
可一下没收住，撞上个送信的小衙内。
这一下，因为没孟谌楚在身边，结结实实摔了一大跤，摔得四仰八叉全无形象，身后的李必安赶到，喜笑颜开的让那小衙内赶紧和他一起扶着白沐回书房办公。
白沐实在欲哭无泪。
临近傍晚，事业心极强的李必安终于放过了白沐，并摆了宴席，请他们吃饭。
桌上菜玲琅满目，可吃饭人都没什么热情。
白沐没怎么动筷，一天都忙着和李必安扯淡了，累得很，没心思吃东西也没什么精神，不住的打哈欠。于是孟谌楚就贴心的给她夹菜，白沐懒，他还直接送进白沐嘴里，惹得李必安好一阵眼红，出神的想着他和阮娘的岁月。翎儿不知怎么了，也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直吃着白饭，若不是阿凉学着孟谌楚的样给她夹菜，她肯定就就着白饭吃下一顿晚饭了。姜秋也有心事，想着什么事情还频频看向白沐，眼神躲躲闪闪的，好似生怕给白沐发现他的异常似的。
一桌子人，各有心事，原本一顿香喷喷的晚饭，却吃得不甚开心，不欢而散。
出了衢州府衙，白沐就不再是钦差大人，想着孟谌楚次日要走，心中还是不舍，但面上还是不现，只吵着孟谌楚要他背。
姜秋借口说累了想先带阿凉回客栈，于是就先走了，翎儿也魂不守舍，也面色不好的说先走一步。
一来二去，就剩孟谌楚背着个白沐在已经暗下来的街道上走着，慢慢悠悠的，像是要走完一辈子。
白沐趴在孟谌楚的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天，说的都是一些漫无边际的话。
“你说姜秋猫身胖了那么多，怎么他变成人形就一点看不出呢？”
“……”
“昨日我好不容易教会阿凉吃西瓜子了，但她还是不太行，嗑出来的果仁没我的好看。”
“你总是厉害的。”
“我寻思去找个铁匠铺看看，我想看看有什么兵器比较适合我的。”
“那你应该去兵器铺看看。”
“我和你说，我师父给我的那把玉骨冰肌的扇子我还没用过呢，听说是把法器，不知道能不能和我的千画一比，想来也是比不了的，但我还是需要一个傍身的灵器，你说是不是？”
“是，你的千画，我定会给你找来。”
“其实……也不用找来，说不定哪天他自己就回来了，那小东西有灵性得很，有能化人形，想来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嗯，和你一般聪明。”
“楚楚……”
“嗯？”孟谌楚察觉出白沐忽如其来的犹豫。
“对不起。”白沐凑在孟谌楚耳朵边轻轻地说道。
那声音里满满都是愧疚，孟谌楚当然知道白沐说的是什么，不过是她早就知道有人设伏却没提醒他，导致他受了点小伤而已。
于他而言，都是小事，可白沐话语里挥之不去的愧疚和自责，惹得他心疼得发颤。
孟谌楚此刻想把白沐好好抱在怀里，好消除她心上的内疚，让她能开心一些，多笑一些，这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大事。
“笨蛋。”好半天，孟谌楚才说出这么一句，满满的都是对白沐的心疼。
结果被骂白沐还笑了，趁着四周五人，悄咪咪地亲了一下孟谌楚的脸颊，清脆的“啵”的一响，扰得孟谌楚通红了脸。
“我好喜欢你啊楚楚。”
孟谌楚想，他恐怕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忘不了这一晚白沐轻笑着在他耳边说的这句话了。
等他们两个回到客栈，客栈门口已经掌灯了，可没想到姜秋还在里面等着他们。
白沐和孟谌楚手牵着手进来，一进来就看见姜秋苦大仇深的看着自己。
“咋？”白沐不解的问。
姜秋深深的看了一眼白沐旁边的孟谌楚，孟谌楚登时就知道姜秋想做什么，颇为不舍的松开白沐的手，亲吻了白沐的发丝祝她晚安，然后在姜秋一下不松的注视下上了楼。
白沐更是疑惑不解：“你到底是想咋？”
姜秋立马拉着白沐坐下，四下看看再三确定周围没有人，又咽了好几下口水，这才道：“我想带阿凉出去游玩一阵。”
姜秋都想好了，接下来就说想去外面好好玩玩，各处游历游历，但不解除契约，契约这东西是他和白沐最深切的联系，他是绝对不会想要亲手将这份深挚的感情割断的，他就是觉得阿凉整日跟白沐和翎儿两个上了年纪的女孩子混在一起不好，尤其是白沐这种话多且事儿多的，当然他完全不是在嫌弃白沐，因为众所周知白沐是个绝世仅有聪明绝顶的大好人，布拉布拉布拉…………
结果白沐直接说：“好啊。”
那么多话没有丝毫预备就堵死在了自己咽喉的姜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