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芸儿回了栖云轩,隔老远就看见有婢女拿着一块刺绣从宫里出来。
走近了一看,发现这刺绣不是别的,正是她主子子卿公主绣了许多日的双绣并蒂莲。
芸儿赶紧走上前去拦住那婢女,指着并蒂莲问那婢女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那婢女回话道:“公主殿下说让把这个烧了,可宫中禁明火,于是我就想拿得远一些。”
芸儿皱眉,从婢女手上把刺绣拿过来,看了眼上面并未绣成的并蒂莲,其中未完工的花蕊处,粉色丝线上沾了一点异样的红。
芸儿对那婢女道:“这东西交给我,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婢女:“是。”
芸儿和子卿从小长到大,芸儿对子卿,不仅是绝对的忠诚,而且是偌大王宫唯一关心子卿悲喜的人。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懂得子卿的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子卿心思就变得难猜了。就比如这刺绣,公主殿下自从知道她要被嫁到东澧来之后就开始准备,如今快要完成,可为什么突然说烧就要烧了?之前沐小姐来时不还心情不错吗?
芸儿到了主房门口,房门又是紧紧闭着。她对一直跟着自己的那个婢女摆了摆手,婢女识趣,立刻走了。
待她走远后,芸儿小心翼翼的敲门,道:“殿下?”
没人理她。
芸儿心中不安放大,略带急促敲门,又叫道:“公主你在吗?”
依旧没人理。
人肯定在里面,但怎么不说话呢?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这么想着,芸儿心中一急,正要大力破门而入时,里面传来微弱脆弱一声:“进来。”
芸儿立刻推门进去,结果就看见子卿面无表情坐在桌案前,桌上堆了一大片宣纸。
子卿拿起一张纸,却并不拿笔,可见不是为了写字或是画画。她双手拿着纸,然后把纸举起,一手拿着,一手用力,“嘶啦——”一声,平白上好的宣纸就被撕成两半,但子卿却没停下,她就这么对折着撕,慢慢撕,一张纸几次撕完之后撕不动了,就往空中一扔,再拿下一张。
就这么连续不停的撕纸,从头到尾静默不语,整个人全没平常的温柔娴静,阴暗得可怕。
芸儿不由出声道:“公主……”
撕纸是子卿独有的发泄情绪的方式,比摔东西更文雅、不惹人注意,比撕衣帛更简单、方便销毁。
子卿作为公主,连发泄都是这般小心翼翼。
不知是不是因为芸儿那声“公主”,子卿忽然停了手,抬起头来,眼眶通红,看清芸儿手里拿着的东西之后,声音喑哑像是穿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而来。
“芸儿?你怎的把这东西拿回来了?”
芸儿把刺绣放在桌上,反问道:“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子卿也不答,只木着脸又问了一遍:“这东西,你拿回来作甚?”
芸儿:“公主,这是你辛辛苦苦绣出来的,怎么说烧就……”
“烧了去!”
芸儿话还没说完,就见平日生气说话都是轻声轻语的子卿,忽然发怒了。
芸儿不由惊诧道:“公主你……”
“哦对了,”子卿忽然又变脸,变成悲伤的苦笑,“是我错了,对啊,你做得对,是应该拿回来。若是让那婢子拿去烧了,指不定又传出什么谣言来,届时,呵,若传到了父皇耳朵里,恐怕又会说我不得体,有辱我东澧王室了。”
芸儿越发惊恐,这些话离经叛道,子卿公主这是怎么了?!
子卿重新拿起桌上的宣纸,又开始撕起来,只是这时面上有了表情,却是绝望的冷笑。
“芸儿,我刚刚才懂得为什么白沐会来看我,白黎是故意的!我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甚至是,龌龊的心思,他都清清楚楚!他都知道,芸儿,他全部知道……”
芸儿忽然发觉子卿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她慌忙走到门外,把尚且在这房周围的人都遣散,然后再三确认没人后,才进房内,重新严严实实关上房门。
子卿确实已经崩溃了,被迫送来东澧,被迫嫁给一个自己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男人,而这一切,却是她喜欢的人的提议,甚至这人还亲自护送她来了东澧。
子卿不管不顾道:“我叫他一声老师,所以我知道我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心思,人前人后我都极力克制,但那东西是毒,我克制不住,然后他就在我的心里疯长。但我也从不奢求能得到什么,我只是想能多看他一眼。可是芸儿,他不让!”
“那日,我自朝堂之下过,忽然生了想看一看他的念头,可等我在大殿外听见的,竟是他同父王说让我嫁来东澧。可是芸儿,或许你会觉得我这样,简直是……简直……我……”子卿说到这里已经开始落泪,滚烫的泪水砸在宣纸上,但没片刻又从被撕开的宣纸上滑落下来。
“这是……这是犯/贱!”这辈子没说过粗鲁话的公主殿下,平生第一句脏话竟然是用来形容自己的,说得咬牙切齿。
“那日我气极,去质问他,想得到一个理由,他唤我卿儿,他有许多年没唤我卿儿了,就为这么句卿儿,我就妥协了。哪怕我清清楚楚知道被他利用,可我竟也是甘愿的!我从没想过我子卿有一日会没有尊严至此!”
“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我懂得他所有左右逢迎里的高傲和孤寂。单就是他叫我卿儿时的眼神,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样的温柔缱绻,让我错以为,我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芸儿弱弱地哄着道:“公主,你对国师大人来说当然不一样,你可是他手把手教了整整五年的……”
“不,”子卿眼里没有了泪,“一样的,我和所有那些人都一样,他的仇敌,他的帮手,甚至于父王,对他来说都一样。要说不一样的,就只有白沐。”
“他是那样疼爱他的这个小徒弟。芸儿,你见过他为什么皱眉吗?”
没等芸儿回答,子卿又自言自语道:“我见过,最甚那次,就是我在宫门口堵住他那日。”
“我没见过他那么阴郁的样子,像内里藏着的东西即刻就要出来了,但他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就重新笑出来,戴上他惯用的面具。之后我得知,白沐离家出走了。”
子卿表情平静得太可怕了,芸儿完全慌了,立刻跪下啜泣着求子卿道:“公主别说了,别再想这些了……”
听到这样的恳求,子卿不停反笑,向芸儿走过来,露出一个孩子般调皮的表情,其实却看得人毛骨悚然。
“你不要我说,我可偏偏要说。”
“你知道为什么白黎会让白沐来看我吗?”
“你不知道。”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但是白沐一走我就忽然明白了。”
子卿笑容一滞:“白黎是告诉我,让我老老实实嫁人,他身边有个白沐,足够了。”
子卿蹲下身子,逼迫芸儿看着自己,想更洒脱更坚强,但泪却不由自主的落下来,声音也颤抖着:“芸儿,他都知道,我自愿服毒造出生病的假象的事他都知道,这并蒂红莲就是个笑话,他要我赶紧嫁人了。可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这么无情?!”
子卿泪止不住的流,泣不成声接着道:“他们要我得体大方,要我为国家社稷,可从没考虑过我真正的感受,曾经我以为只有白黎知道我,可是如今,他亲手推我进这个牢笼,又亲手掐灭了我所有幻想。这并蒂红莲,我尚且能给他的最后一点东西,却被他活生生扼断了!”
子卿几乎歇斯底里的喊出来:“白黎你竟然对我薄情至斯!”
芸儿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她想安慰安慰子卿,可她从没见过子卿这么疯魔的时候,除了抱着子卿同她一起颤抖哭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子卿被压抑得太久,边哭边喃喃说着胡话:“我有时候都会嫉妒白沐,因为她可以独享白黎一个人,可我有时又唾弃自己,觉得这样的我下作得可怕,我为了白黎成了个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我的自尊和骄傲都放在了他的脚下,可他却心安理得的踩上去,一脚比一脚重,最可笑的是,哪怕如此,我还是甘之如饴,我……我……”
芸儿拍着子卿的背,哭着安慰道:“公主你别难过了,殿下你……你别……别再哭了……”
一国公主,其实也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一腔满满赤诚的情意,都被白黎弃之如敝屐,是要好好哭一场的,但哭过之后能不能醒过来,就看爱究竟有多深了。
馆驿。
神经大条且全然不知自己又被利用了的白沐,正抱着白小丑在院子里晒太阳。
白黎在书房办公,白翎儿带阿凉出去逛集市,而上官狄则死活要跟在身边保驾护航。
白沐得了闲,就在院子里晒点太阳,好好补补自己的元气。
她目前体虚的状况还没被白黎发现,但白黎确是会定期给她把脉的,所以白沐想尽快靠着陈思启给的那些灵丹妙药好起来,万一被发现了肯定又是好一通骂。
这趟出门的许多明细白沐都没有和白黎说,白黎也不问,不过白沐知道她师父这人疑心重,不是不问是没必要,他一定会自己派人去查的。她究竟在外面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会被查得清清楚楚。
以前没觉得,但现在白沐想来,真觉得白黎这样挺……挺不好的。
一时她也没找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她师父把她的行程都要掌控在自己手里的这种行为,应该叫什么。
白沐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往鱼缸里扔花生粒,一开始小丑还等着花生沉进水里,但后来就直接从水面上跃起来吃白沐手里的花生,一颗接一颗,一下不停。
小丑那张大嘴看起来吓人得很,可白沐却觉得可爱,被小丑的前空翻后空翻逗得直乐,不禁笑道:“你爹是不是就看上你这一点才把你捉给我的?”
可话一出口,她就愣了,笑容僵在了脸上,变成了干笑。
爹?她怎么会突然说个“爹”出来,怎么会是“爹”呢?那她不就是娘了?那得多老啊!真是……诶?等等,怎么孟谌楚是“爹”,她就是“娘”了呢?诶呦这个真的是……额……
白沐盯着盆鱼,僵笑着出神,脑子都快被绕打结了,结果就被一个声音唤回了神。
“沐儿?你怎么了?”
白沐“嗯?”了一声抬头,就看白黎正盯着自己看,不知来了多久了。
“哦!那个……是这样,我在看这鱼是公的还是母的,对,就是这样。可是师父你看,小丑丑得挺别致,连性别都丑没了。”
这话让白小丑十分悲伤,它翻着肚皮沉到水底,半晌后尾巴一甩,尾巴边上一颗花生粒落到自己嘴巴里。
白黎微笑着轻轻敲了敲鱼缸,小丑睁开眼睛朝水面懒懒看了一眼,翻转身来,往角落里游,等到了白黎看不见的地方后,停下来,把肚皮又是一翻,等着白沐说好话哄它。
白沐伸手搔了搔小丑的红色肚皮,笑着道:“你最好看,最可爱,你是绝世大……额……师父你看出它是公是母来着?”
白黎轻笑道:“母的。”
白沐眼睛一亮,又戳了戳小丑的肚皮道:“诶呦,没想到你还是个黄瓜大姑娘呢!”
小丑尾巴用力一甩,往白黎脸上甩了不少水珠,登时白黎就成了落汤鸡。
白沐憋着笑,伸手就要用衣袖给白黎擦,可又想到白黎爱干净,于是又迅速跑去给白黎取干毛巾。
所以等白黎睁开眼睛,白沐已经不在眼前了,他不禁露出苦笑道:“真是个痴儿……”
这时小丑又是一甩尾巴,晶莹的水滴高高溅起,但也只是溅起,凭空悬浮在了空中,再没有动,片刻后,又慢慢落回水面。
白沐伸手要去摸小丑肚皮,小丑却对他张开了血盆大嘴,不过白黎不介意,依旧微笑着对小丑道:“水我脸上已经有了,就不劳你再添了。”
小丑翻了个白眼,但好半晌都没翻回来,等到白沐回来给白黎擦干身上的水的时候,她还以为这鱼因为欺负了白黎,结果被吓死了。
她不禁想到,真没想到这鱼也挺市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