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方低矮的小房子,虽然不算破败,但也只算温暖能抵挡风雨的落脚处而已。
这房子的墙壁四处因为潮湿,已经开始掉落墙漆露出里面黄色的土胚;而墙角下阴暗的犄角旮旯,那靠着房木根的地方,仔细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手指大小的蘑菇;窗户倒是结实,不过框架用的柳木,略微有点味道;房子内的东西已经搬空了,除了床铺上简单铺着两床褥子以外,这房子里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直到今天之前,这房子里都还除了两床褥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然而今天却不一样。
这冷清至极的房子在主人走后第一次变得温暖有人气。
堂堂的东澧主帅大将军上官狄,此刻就正在房子中间费劲的生着火,盔甲没脱,佩剑刚下,但他却一点没要休息的样子,反而煞费苦心的吹着火盆里的火;而反观他身后,南戚的慕家二将军慕昀早就已经生起一炉火红的炭火,火盆里银丝炭被烘得直蹦火星。
慕昀生好火之后就邀功似的看着一旁坐着喝暖手茶的翎儿傻乐,笑得没心没肺神采奕奕,一点也不像刚刚从城门上退下来且两天两夜没睡觉的人。
翎儿看着他没事心里也欢喜,两人就这么互相对望乐着。
上官狄见了心中火窜得老高,要是有实相估计早都燎了屋顶了,一边死死盯着慕昀的背影,一边拼命吹着自己面前那团怎么生就是生不起来的炭火,结果吹得一阵又一阵的呛人浓烟,浓烟后的上官狄咳嗽不止,眼泪都流出来了。
上官狄就想着,要不,就借着这浓烟呛眼好好哭一回吧,结果刚一鼻子,忽然身后就飞来一脚踢在自己屁股上。
“干啥呢干啥呢!?咳咳咳……打算和我们同归于尽哪?!”
上官狄捂着自己屁股猛一站起,怒斥白沐道:“你躺着倒是舒服,有本事你来生火啊!你来你来!”
白沐整个人都和躺椅沦为一体,满脸惬意悠闲,俨然一副地主家的恶婆子做派,还一手拿着个糖葫芦,一手抱着个暖炉,把辛苦生火的上官狄气得实在够呛。
白沐听着上官狄的反驳,也不急着反驳回去,她躺在躺椅上的身体一动不动,手一倒,然后咬了个糖葫芦在嘴里咬了几口,幸福得微眯了眼睛,然后才悠悠然地开口道:“我啊,费劲辛苦的给你们送粮草,可你这没良心的,居然……居然……让我生火……嘤嘤嘤……”
白沐边假惺惺的装可怜,边继续吃着自己的糖葫芦。
“你!……”
上官狄憋着半天“你”但确实没什么可说,那么多的粮草确实是白沐领兵从衢州送来的,否则也不会有外面城墙下摆桌摆酒的狂欢了。而且白沐也确实受了伤,如果灵力消耗太大也算受伤的话……
论嘴皮子,上官狄从来没说过白沐,他默默蹲下认命般继续生火。
距离被埋伏的那个夜晚,今天已经是第二日了。
那天因为老徐的到来,所以很快敌人就撤退了,老徐带的都是修灵之人,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抓到了两个活口。
对于老徐的到来,何将军和下头士兵听到的解释是,他们是白沐临出发前雇的江湖人手,而老徐本人对翎儿的解释是他们是临时得到消息紧赶慢赶赶来保护白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没错。
总而言之,老徐和他的人以十分强势的姿态挤进了这只押送粮草的队伍,并且不由分说的让白沐和翎儿上了大船,领头前行,后头何将军和教头在略显寒酸的小船上望而感叹。
他们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赶到了荆门,前前后后所用的时间总共才三天。
这全都多亏了小丑。如果没有小丑的话,他们可能起码要十天才能到,而真到那个时候,估计荆门这些将士就都要饿死了。
他们今天到的时候将士们已经饿了五天了,而且北临接连几次直冲城门的挑衅,都让他们的精神和身体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受伤的也有,饿疯的也有,军中士气越来越低迷,而外面北临的军队的进攻也越来越频繁。
若不是他们来得及时,要么战死失守,要么就吃死去敌人的肉,整个荆门就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好在他们来了。
他们的船从河道上来的时候,远远就有士兵来接了,等看清他们船上的军旗,没多久就连慕昀和上官狄都出来迎了。
船渐渐从河道驶近人群,船上的人和船下的人都在欢呼,一时间人声震天,荆门部不少士兵都流下了眼泪。
绝望的黑暗硝烟中终于出现了光,他们等了太久太久了。
在一众将士的保护下,从最大那艘船下来两个粉粉嫩嫩好看的小丫头,都裹着厚厚披风,小脸被北风吹得微红,尤其是前面那个,手里还握着暖炉,嘴唇没什么血色。
这怎么也看不出来是能领兵打仗的。
除了已经呆了的上官狄和慕昀,荆门所有的将士心里都纳闷,莫非这是什么公主?可东澧唯一的公主不是嫁到南戚去了吗?这哪位啊?
跟在那两个女娃娃后头有个将军打扮的,出来说话了。
“在下何耀光,平东衢州守将,这位是我们衢州到任的钦差大人白沐,此番我等在白大人的带领下,带着无数粮草草药,前来支应前线,助二位将军直破北敌,镇守边疆!”
衢州将士和荆门将士连声叫好,士气一阵高涨过一阵,好久才平息下来。
这时,就见那位还是钦差的女娃娃冲他们将军乐呵呵一笑,道:“我们来得及时不?”
这话一出,他们慕将军和上官将军就好似魔怔一样忽然就快步跑到那个女娃娃跟前,上官将军慢了一步,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生生停在了后方一步的位置。
一时间所有人都茫然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沐那话一出,慕昀几乎是本能的想要去抱住翎儿。
她们来得及时,她也来得及时,翎儿于他,总是及时的。
他生命中从未有过一刻像那一刻一样觉得一个人对自己这么重要,在自己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奇迹一样出现,施施然的,像只飞舞夺目的蝴蝶,让他想自私的将她拢在自己的手心,不给任何人看见。
是白沐制止了他向前。
白沐只低喝了一句:“守着分寸!”
单是这一句,他的脚步就堪堪停在了白沐面前,湿润的目光注视着翎儿,而翎儿也回望着他,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上,写满了看见他尚且平安的欣慰,对他露出了一个她什么都明白的笑容。
慕昀瞬间觉得自己能一个人去掀翻城外北临敌军了。
慕昀张开的手臂无处安放,只能尴尬的又放下,好半天才把目光从翎儿脸上收回来,挪到他面前的白沐脸上。
结果白沐的眼神吓他一跳。
白沐凉凉略带仇视的目光弄得他头皮有点发麻,想着,很有可能小姨子已经知道自己是他的小姨子了。
后头的上官狄有眼力见儿,强忍下心中心酸。立刻冲他身后的将士大声道:“来人,搬粮!”
“好!!!”
一声令下,将士们纷纷秩序井然的上船搬东西,衢州将士和荆门将士和平互助,俨然没了地方的差异和区别。
白沐以眼神示意警告慕昀一眼,然后回头嘱咐何将军几声,言毕,何将军点了点头,然后冲周遭士兵大喊。
“将士们——粮食管够,酒水也足,我们大人说了,今日,大家开怀畅饮,好好吃顿饱饭,这样明日,也能更好抵御贼寇,保卫家国!”
“好!!!”
将士们一听这话都乐傻了,再没了刚才秩序,疯跑着从船上卸货,非要把船卸空不可。
何将军一看火不打一处来,同白沐知会了声就主动加入了维持秩序的阵营,一脚踹翻了好几个傻乎乎的火急火燎和人荆门抢粮食的新兵蛋子。
只是最大最气派的那艘船没人敢进去,白沐于是就吩咐老徐带人把东西搬下来。
老徐装傻说自己出来得急根本没准备东西。
白沐白眼一翻:“快去!我跑不远!”
结果老徐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留人在白沐边上,说是保护白沐的安全。好在翎儿凶,面无表情的拔剑冲老徐一亮,老徐也就没再坚持了。
他自己有数,他身边十几个都比不上翎儿这一个。
老徐就在白沐身上拍了个符咒,拍上白沐后背的同时符咒瞬间消失了。
“小姐,别让小人为难,放心,这只是个定位符而已。”
白沐摸了摸后背,不满道:“最好是。”
就这样,白沐和翎儿才有机会单独跟着慕昀和上官狄出来,四舍五入就是翎儿才有机会单独和慕昀说话。
这处是上官狄和慕昀两个平常睡的房子。就在城根底下,房子的主人早就搬走了。而他们为了方便,吃住都在城墙下,于是就征用了这个小房子。
于是,在白沐对这个房子的万般嫌弃下,她们还是暂时到了这个房子歇脚。
一进门,白沐就吵着这房间难闻,逼着他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打扫房间,这也嫌弃那也嫌弃,活像个检查工作的老妈子。
刚开始上官狄还感谢白沐千里送粮来,任劳任怨的忙着,后来发现白沐基本是在针对慕昀,他就立马顿悟了,立马坐到一边,给他一把瓜子他真能坐着磕起来。
慕昀想着白沐是他小姨子,又见到翎儿冲他无可奈何的笑,就是白沐让他掀房子他都能干,更何况是扫地擦地搬躺椅生火找糖葫芦。
他没有任何怨言,真的。
两盆炭火烧得房子里暖烘烘的,慕昀刚刚擦干净的桌子上摆满了士兵们端进来的饭菜,飘香四溢,面对美味,哪怕即将面对再艰难的战斗,人都感觉有了希望和勇气。
四个人就在这片温暖中悠然的聊着天,这对上官狄和慕昀来说,是进入衢州这么多天,第一次有幸福安平的感觉。
“喂,你们怎么睡这儿?”白沐看着这家徒四壁,颇为纳闷地问上官狄。
上官狄边吃着鸡腿,边不以为意道:“敌军步步紧逼,守城越来越艰难,我们几乎弹尽粮绝,不睡城墙底下好随时应战,难道还躲在高大院墙里指挥前方?真不知道你就这样怎么能让衢州那群将士为你马首是瞻的。”
白沐咂咂嘴,表示懒得和上官狄计较。
刚想说话,结果就听外面又是一阵翻天的起哄声。
根据刚才上官狄的话,白沐没蠢到再问为什么。
士兵们扎营都在城墙下,所以庆祝的地点也在城墙下,一来是方便,二来,估计还是怕什么时候敌军又卷土重来。
战事紧张,虽然外援来了粮草充足,但高兴归高兴,打仗还是一点都大意不得的。
连好好吃个饭都要拎着脑袋提着胆,这帮北临人真是欺人太甚!
白沐余光一瞥慕昀喂翎儿吃糕点,腻腻糊糊的样子好似他们已经相恋很多年了。
翎儿冲慕昀害羞笑着的样子惹得白沐心头一阵不爽。
“咳哼!”白沐冲慕昀的背影猛咳,强烈宣示自己的存在感。
慕昀急慌慌的收回糕点,忍着头疼转头亲切的问他未来的小姨子究竟怎么了。
白沐煞有介事道:“我且问你们,你们有没有给沿河州县送敕令?”
“送了送了,怎么?你们不是收到了敕令来的吗?”慕昀纳闷。
白沐同款纳闷:“是你们送的?”
“当然,不然还有可能是谁?只是今年雪大,连河道也封冻,我们本以为你们都来不了。诶,对了,你们怎么来的?”问罢,上官狄还疑惑的看着白沐,“你也不像会这样厉害灵术的人哪?哎呦!”
白沐桌下踢了上官狄一脚,他吃痛慌忙放下鸡腿抱着自己的小腿。
“我不会,不能有人会啊?!”
说着,白沐翻了个巨大白眼,拎出个小碗在里面到了清水,然后煞有介事的从自己脖子上取出一条项链,项链坠就是一个比大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小水晶球,里面有条红色的小鱼在欢快的游着。
白沐将水晶球往水里一丢,水晶球立刻破裂,小鱼慢慢变大,撑满了整个小碗,冲着上官狄和慕昀得意的露着自己森森的白牙。
他们两个的表情此刻都有点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