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戚皇宫。
皇宫比不得外面街市,虽然内有无尽乾坤,奢华富丽,但却无端清冷。只偶有几只南渡而来的喜鹊,“叽叽吱吱”的清脆叫几声,然后就没别的声响。
在某一处深宫院围中,木棱红窗处,伸出一只葱白如玉的纤纤之手,轻轻取下叉杆,放下窗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动作轻柔之至,可以看出手的主人也是温婉可人的人。
放下窗户,一位美人卧在美人塌上,寐含春水脸如凝脂,白色牡丹烟罗软纱,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长长垂下,落在地上,虽然美丽至极,却又显得懒散,女子脸色也不好看,虽白却不红润。
女子身旁配以香炉和暖炉,房间里百合花香味四溢,其间还夹杂着淡淡的中草药味。
女子轻起丹唇,向外道:“芸儿,让刘太医进来吧。”
外面有人应声,很清脆的一声“诶”,然后就是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没过多时,一个婢女打扮的青衣女子就领着一个背着医药箱子的人进来了。
人领进来,芸儿就退到一边,刘太医上前,对塌上女子垂首道:“公主殿下。”
子卿微微颔首,伸出自己的右手,道:“有劳了。”
刘太医替子卿把完脉,道:“公主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在伤寒外,又有些水土不服,之前伤寒的方子可还定时吃了?”
子卿蹙眉,但美人连露愁容都是美的,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太累,顷刻之间就要消失了。
“都吃了,怎么了?”
刘太医:“无妨,只是这风寒总不见好,下官想着加重一下药性,毕竟耽误公主与世子要婚可就是大事了。”
子卿:“再好不过。所有这些,你就尽管去交代芸儿吧,我乏了,想歇一歇。”
刘太医屈身告退,没有片刻停留,但他心里觉得有点奇怪。
这位子卿公主来了一个多月了,一开始是风寒,现在又是水土不服,生病用不见好,于是婚约之期一拖再拖。眼见着王室越发不耐烦,可这位公主却态度不明。
这位东澧的公主每次看着好像面带愁容的,可说话的样子又是不咸不淡,听不出悲喜,难道她就不怕自己被送回去吗?
刘太医虽然这么想,但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在深宫这么多年,他早就练就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这事同他没多少关系,他只需要看好他的病就行了。
待送着刘太医走后,芸儿把刘太医开的药方收进自己袖子里,清丽的小脸上眉头紧紧皱着,转身进了房间。
听着响动,子卿对外道:“芸儿,人走了?”
芸儿进门,边说话边给子卿倒了杯茶水:“人已经走了公主。”
子卿听了,又把窗户打开,望着窗外看不到尽头的深宫院围,不明悲喜道:“这宫里,闷得慌。”
芸儿把茶轻轻放在子卿手边的桌子上,见子卿看着窗外出神,紧咬嘴唇,似是纠结,但半晌后像是鼓起勇气,道:“公主,恕奴婢多嘴,您何苦这么折腾自己呢?”
子卿微微愣怔,重复道:“折腾?怎么会是折腾?”
芸儿:“公主,你……”话说一半,她就停下来,悄悄朝屋外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但还是十分小声对子卿道:“公主,你这一日三餐吃这些药,是药三分毒,就算不愿嫁,可起码也要顾念着点自己的身子吧。”
子卿闻言,苦苦一笑,目光微散,像是看向了一个并不在眼前的东西,或许真的看见了,因为她古波不惊的眼睛里出现了无尽的柔情。
“芸儿,你不懂。”
芸儿一听她的公主殿下又说自己不懂,撅嘴气道:“不懂不懂,公主你又说这个,奴婢只知道公主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当初公主答应来南戚和亲,奴婢还以为公主想通了,现在看来是更魔怔了!”
芸儿是子卿乳娘的孩子,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所以和子卿关系好,所以若是为了子卿好,有时确实会说一些逾矩的话,子卿也从不怪罪。
就像现在,若是寻常主子听下人这么说话,肯定就要把人拖出去杖责了,可子卿只是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敛去脸上无尽伤感,道:“说不一定。”
芸儿叹气,对自家主子的执拗无可奈何,她除了跺脚和每天如一日在子卿耳边念叨这些话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求诸佛能让她家公主早日想通这些,别再做什么犯傻的事情。
馆驿里,白沐与白黎正在院子里下棋。
面对棋局,白沐眉头紧锁,好半天落不下一枚黑子,百般愁苦的边研究棋局边求着白黎道:“师父,你就不能让让我?”
白黎把玩着手里的白子,道:“让了就没意思了。”
白沐撇嘴“切”了一声,继续她的天人交战,到底应该下哪一步比较好。
这时,一名小厮从院子边的拱门进来,立在了白黎身边,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听到一半,白黎抬眼看白沐,看到白沐默默收回了她放在一枚白子上的手。
小厮不知说了什么,让白黎眉头微皱,待小厮说完,白黎冲他摆摆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厮弯腰点头,然后下去了。
白沐关心道:“怎么了?”
白黎抬眸看白沐,毫不遮掩道:“子卿又水土不服了。”
白沐夸张地惊讶道:“啊呀!那怎么的了?!”说着就直接把棋盘上白黎的白子抓起一把往他的棋篓里装,然后一本正经道:“正赶上和亲呢,公主伤寒未愈又水土不服,这可是大事情,不得了不得了,师父你别陪我下棋了,快去公主那看看吧!”
白沐一脸真诚,就差眼中含泪向白黎哭诉子卿有多可怜多需要他的照顾了。
白黎看惯了白沐耍无赖,并不入套,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好整以暇地看着白沐。
白沐停下收拾棋盘,真诚问白黎道:“师父,你不去看一下你侍奉的君主的女儿吗?”
白黎微笑:“当然去。”
听到这个回答,白沐一脸惋惜却又手脚十分麻利地迅速收拾掉棋盘,收拾完了,见白黎还在这里。
不知为什么,白沐从那双双目带笑温柔看着自己的眼睛里,看出了四个字,其中有诈!
白黎见白沐停下来,道:“收拾好了?”
白沐咽了口口水,道:“好了。”
白黎笑着点头,然后道:“那你去宫里看看子卿。”
白沐:“让……我去?”她就知道白黎憋着坏呢!她这个师父看起来和蔼可亲,可只有她知道他其实腹黑得很。
白沐懒得跑皇宫,其间要有多少礼数,过多少人眼?她才不要淌这趟浑水!
白沐立刻把收拾好的棋盘又摆出来,讨好道:“子卿病了,应该多休息,实在不方便多叨扰的。来来来,师父我们刚才下到哪儿了?继续继续。”
白黎却按下白沐摆着棋局的手,道:“我仔细想过,你和她同龄,应是有许多体己话能说,棋可以下次下,反正结果都差不多。”
这语气,是非要白沐去不可了。什么结果差不多?!白沐腹诽,不就是注定是她输吗?就被白黎这么说破,一点面子都不留,真是的……
白沐咬着嘴唇,再做最后一次努力,蹭到白黎身边,老老实实认错道:“师父啊,我错了,我下次不耍赖了,我不想一个人去皇宫,求你了~~”
白沐闪着泪光的星星眼看起来确实楚楚可怜,白黎略微思索,道:“好吧……”
白沐还没高兴呢,又听白黎道:“让翎儿陪你去。”
白沐:“……”
白沐吃瘪的表情让白黎心情大好,笑道:“这样,你去见子卿,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老规矩,不能出格。”
白沐视死如归的表情一变,眼睛亮着奇异的光,道:“真的?!”
白黎点头,替白沐理了理被风微微吹乱的鬓角,笑道:“还真有事要求我?”
白沐拼命点头,略微措了会儿词,几番心里建设后,郑重看着白黎,看得他有些莫名。
“师父,就在刚刚,我忽然冒出来一个成熟的想法,就是,要不让子卿出来找我吧。”
许是白沐说得太过真诚恳切了,一个时辰后,她被一辆马车丢在了皇宫门口。
看着紧紧关闭的皇宫大门,白沐想着:看样子这个想法有点出格了。
驾车的上官狄把白黎的文碟交给皇宫守门的士兵,待白沐得到进宫允许后,像赶苍蝇似的赶着泪眼婆娑扒着马车的白沐,道:“你快去,早点把翎儿从里面带出来,可千万别让什么侍卫世子看见她了。”
白翎儿默默站在一旁,状似没感觉到上官狄有意无意往自己这瞥的目光。
见上官狄如此没良心,身着盛装的白沐不顾形象地狠狠踢了马车轱辘一脚,骂道:“没良心!欺负弱女子有什么本事?!”
上官狄翻白眼:“您可拉倒吧,我这辈子除了我爹,最怕的人就是你了,您行行好,快进去吧。”
白沐狠狠瞪了上官狄一眼,转身看着高大宫门,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立刻成了正经持重的样子,白翎儿自动站在白沐身后,微低着头,等着白沐进去。
白沐叹口气,心道这真是个苦差事,低声对白翎儿道:“这里不比东澧。”
白翎儿:“知道。”
白沐:“所以凡事你都要拉着我点。”
白翎儿:“……”通常不应该是主子让奴婢收敛点吗……
白沐可不管那么多,深吸一口气,进了这红墙深宫。
子卿居住的栖云轩里,芸儿快步走到主卧房门口,急促敲门道:“殿下。”
里面的子卿懒懒应了声:“进吧。”
芸儿推门进去,就见子卿正在绣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刺绣,是块手帕,已经能看出所绣之物的形状了,一对刚出水面还带露珠的并蒂莲花。
芸儿见子卿正在刺绣,迫使气息缓下来,禀报道:“公主,来人了。”
子卿自顾自的刺绣:“谁?”
芸儿紧抿嘴唇,半晌也不说话。
察觉到芸儿异样,子卿捏着针的手微微一顿,道:“来人是老师吗?”
芸儿蹙眉,摇头否认:“不是国师大人。”
子卿紧捏着针的泛白指尖略松,继续从容绣着自己的并蒂莲花:“那是谁?”
“是……”芸儿眉头紧皱,踌躇半天,终于道:“是沐小姐。”
话音刚落,就听子卿“嘶”了一声,粉色的绣线就染上了血珠。
芸儿赶上前去看子卿伤势,可子卿却抽回手,皱眉急切问芸儿道:“你说谁来了?!”
芸儿不忍道:“沐小姐。”
“沐小姐”,就是白沐,在整个东澧,除了东澧王室,所有知道白沐的人提到白沐表示尊称的时候都这么叫她,也只有白沐当得起这么一句“沐小姐”。
这不只是因为国师白黎为东澧做出的累累贡献,且最受王上器重,还因为白沐本身就不容人小觑。
就凭白沐曾引得自闭多年的子澄王子说了话,曾在国宴上三言两语就使西酆国王子要娶子卿公主的请求泡汤,甚至曾以国师之名献策国主解了冬州粮荒。
在东澧官员们眼中,这俩师徒都不是省油的灯,都需要小心提防忌惮,当然,这也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白黎仇人要杀白沐的重要理由之一。
子卿不顾指尖沁出的血珠,秀气的眉毛紧紧皱着,急切问道:“她不是离家出走许久了吗?”
芸儿刚要说话,就听门外传来自己熟悉的声音:“是啊,出走许久了。”
子卿脸色一变,就见门框边探出来半个头,露出白沐笑得眯起来的眼睛。
“子卿好久不见!”
那一瞬间,白沐看见子卿的表情瞬间由“见鬼了”变成“见亲人了”,不禁有点为她担心,怕她因为一时脸抽再也回不来了。
若是这么好看一张脸瘫了,不知道南戚会不会把子卿退回东澧去。
子卿笑着向白沐迎过来,惊讶道:“小沐儿,你怎么……回来了?”
白沐也是一副开心的表情,迎合子卿的惊讶:“在外面没钱了就回来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