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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新手狱警支招的猥亵犯,有一张模糊的脸1.
“今天的新闻联播节目播送完了,感谢您的观看,再……”
不等主持人说完再见,一个穿着红马甲的犯人迅速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手里的遥控器的红灯一闪,李梓萌秀丽的脸蛋便从投影幕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红马甲望了眼坐在警务台旁的民警,得到后者轻微的点头示意后,深吸一口气,大声朝着人群喊道:
“罪犯回号房开会!”
光着脑壳的犯人们听到这指令后,急忙站起了身,纷纷拥拥地往外走,将前后的桌椅和长板凳撞得歪歪斜斜,发出了让人牙酸的摩擦音。这自然惹来了红马甲更多的训斥,羊群似乎是被牧羊犬的吠叫惊醒,犯人们开始贴着地上的警戒线,低着头、垂着眼,直溜溜地走回了号房。
我不紧不慢地拿着水杯来到513号房,我分管的犯人小组已经整整齐齐地坐在了绿色的小板凳上。斜靠在下铺床位上的小组长季远瞧见我站在门口,连忙小跑着端来警务台边上的黑色椅子,又谄媚地将他的绿色小板凳放在了我的左手处。
做完这一切后,他换了一副威严的表情,朝着屋子里的犯人说道:
“全体起立!”
“队长好!”
黑压压的一群光头站了起来,跟着他说:
“队长好!”
我摆了摆手,将水杯随手放在了小板凳上,季远便指挥着他们坐了下来。
“今天开会,我主要是想聊一聊写信这件小事。”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咱们组有本科生,也有大专生,写封信怎么比干活出产品还难?”
“别以为自己的亲人不联系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告诉你们,这年头要是不保持信息往来,再亲的关系也会淡掉。”
“更何况你们很多有老婆的,怎么,男子汉大丈夫就说不出两句情话?”
听到我这话,右手边一个戴眼镜的犯人垂下了头。这个犯人是前国企职工,曾有着体面的工作,但却因为组织妇女卖淫,要在铁窗内坐监十多年。他妻子收入微薄,家里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法院判处的罚金都是家人拆东墙补西墙四处借钱才凑齐的。
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之前谈话,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下军令状,保证绝对会给老婆写一封信,感恩她对家庭的付出,可我始终没能在小组的信袋里找到他署名的那一封。
“你们看看人家周崇,三年时间,给自己老婆写了三百多封信!”
“虽然人家当过老师,文化水平比较高,但你们几个大老粗连句‘我爱你’都写不出来,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周崇人呢?出来说说你写信的经验和心得,教教你的同改们信该怎么写!”
我打开水杯抿了一口,却没听到预想的鼓掌声,只看到一双双诧异的眼睛。
季远小声在我旁边提示道:“队长,周崇在你休息的那两天,已经刑满出狱了。”
“哦,出狱了啊,也差不多到时候了。”我装作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低头对照着警务手机的照片,给犯人们列了一个情书的提纲。
我参考的照片,正是周崇的妻子写给他的第三百封回信。
2.
我是通过另一个犯人认识周崇的。
二月伊始,接连不断的霰雪沉落在这座南方城市。我裹紧身上的冬执勤警服,将脸埋在厚厚的毛领里,小心躲闪着地上脏污的雪堆,趔趄着向着围墙深处走去。
远方的山脊上白白的一层,像是披上白色头纱的新娘,近处的监狱如同意外被搂在怀里的孩子,但突兀的高墙电网,霎那间将浪漫温情涤荡一空。
推开监狱工厂车间的大门,一股热浪很快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意。犯人们将空调温度打得火热,穿着单薄的春秋囚服在流水线上忙碌;戴着红色袖箍的组长大声责骂着产品出现质量问题的犯人;披着蓝色背心的厂家师傅焦急地和质检犯人核对产品数量;腰间别着“六件套”的民警坐在靠背椅上,询问着面前蹲着的犯人刚刚打架的前因后果……整个车间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一刻不停歇的节奏让人喘不过气。我走进车间前方的警务室,厚厚的透明玻璃将这热浪稍稍隔绝在外,我才得以观察自己小组的一个犯人。
江涛,十八岁,初中文化,无业,因犯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几个月。此刻,他正左摇右晃着脑袋,不像是在监狱流水线上干活,倒像是在酒吧的舞池里随着动感的音乐摆动,毫不在意一旁骂骂咧咧的小组长。前道工序输送下来的货物高高地堆积在他面前,后道工序的犯人眼巴巴地盯着空空如也的工作台,这严重影响到了小组的生产秩序。
我扎起武装带,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走到他的面前斥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干活?压货压成什么样了,心里没点数吗!”
江涛抬了下眼皮,懒洋洋地趴在工作台上说:“队长,我今天嗓子疼,干活没劲!”
“你昨天便秘,前天腰疼,今天又嗓子疼,就你一天天屁事最多!”一旁的小组长季远满脸怒容地,“还有,看到队长给我站起来!”
季远拉扯着江涛的胳膊,强行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可江涛就像一摊没有骨头的烂泥,季远手一松,又滑溜到了座位上。他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起细缝打量着我肩膀上稚嫩的警衔,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队长,我做、我做还不行吗?”
说完,他手里假模假样地操作起生产机械,等我身子一转,就又趴回到了工作台上,任凭季远再如何训斥,死活也不肯起身干活。
=====
在我上班的第一天,监区教导员就对我形象又简单地总结了这群犯人的本质:“说句不好听的,劳改犯就是小狗,他们最会看人下菜碟。你要是个凶悍的成年人,小狗只会夹着尾巴向你吐舌头。可你要是个幼小的孩童,小狗就会向你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锋利的獠牙。所以,一定要把劳改犯镇住了,你才能真正管得好他们。千万不要想着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小狗是不识好歹的。”
教导员姓李,见到我们哪个管教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在犯人面前,他的脸就会凝成一尊雕像,难以捕捉到任何细微的情绪。许多在别的管教面前耀武扬威的犯人,看见他腰间别的辣椒水,腿脚都打哆嗦。从他面前经过时,都会驯服地低着头说声:“李教好!”即使是快要刑满释放的犯人,只要违反了监规监纪,好不容易留出的头发(犯人刑满前一个月左右有留头发的特权),也会被当着所有犯人的面剃个精光,只能打电话让来接他的家人带一顶遮丑的帽子。
那时候,我心里很是不赞同李教的看法——人怎么能跟小狗相比呢?人和人之间最重要的是真诚,只有我放下管教干部的架子,将心比心地关心他们,才能将这群犯了错误的人改造成合格的好人。
似乎是为了能让我印证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命运派了江涛出现在我眼前。
3.
江涛是我穿上这身警服后,第一个主动找我谈话汇报思想的犯人。
几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江涛扭捏着站到我面前,叫住了我,垂着脑袋说:“队长,我想跟家里打电话,可给监区长写了家里面的电话号码以后,他一直没有给我回复,你看能帮我联系下家里,让他们把电话单寄过来吗?”
监狱里的犯人只能跟直系亲属拨打电话,通话时间和次数与处遇等级挂钩,开通亲情电话则需要亲属在外面的营业网点办理专门业务,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我打量起江涛稚气未脱的脸庞,开口询问道:“第一次进来?”
江涛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首进宫”的青少年在我眼里都属于可以挽回的管教对象,我便想帮他查一下。征得领导同意后,我用监狱系统内的警务平台查到了江涛填报的个人信息,亲属电话那一栏清晰地写了父亲、母亲、祖父和姐姐的电话号码,其中姐姐那一栏还明确标注了是在省内一所知名的师范院校读书。
我用警务台的电话依次拨打了这四个号码,前三个都是机械的提示音,告诉我拨打的是空号,直到拨打到他姐姐的电话时,电话“嘟”了一声后提示:“对方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监狱内部的电话拨出时,对方一般都会收到短信提示,可事实上大部分人都不想接到来自监狱的电话。我知道电话是被江涛姐姐故意掐断了,便重新拨打了一遍。幸运的是,这一次对方接通了。
“您好,这里是A省第一监狱,请问您是江涛的姐姐吗?”
一个粗糙的男声响起,打破了我的期待:“我不是,你找谁?”
我吞了口唾沫,不死心地问道:“那您认识江涛吗?”
“不认识。”
“那您是在A省师范大学就读吗?”
“不是,我在A省海市港县,没啥事我挂了。”
监狱的警务平台无法查到更详尽的个人信息,我只能把这个结果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江涛,顺嘴还安慰了他几句:“可能是你的家人在外面更换了电话号码,你只要往家里写信,他们还是能收到的。”
江涛撇撇嘴没有回话,随口答了一声“谢谢”后,就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座位。
监狱将一个人与外界的联系削弱到了极致。平常在外面,即使能够随时随地与家人联系,很多人也可能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打上一个电话。但在这里,每月一次的电话和会面是犯人们最期待的事情,有些急躁的犯人甚至会为打电话的顺序与其他犯人发生激烈的冲突,为的就是能够早点和家里人通上一次电话。
当原本唾手可得的资源变得稀缺后,监狱的高墙开始展现出残酷的一面。五分钟的通话时长道不尽心中的苦楚,隔着厚玻璃的半小时会见说不完对家人的思念,这种心理折磨让许多新犯夜不能寐,比起劳动改造带来的身体疲劳,这更容易让人悔过。
继而,书信成了犯人与家人沟通最有效的桥梁。相比而言,书信的数量限制很宽松,但监狱的书信很慢,收发信件都要经过管教干部层层审核,等到犯人收到家人的回信,最快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一个十八岁出头的青年,无法与家里人取得联系,成为了一个“三无人员(无会见、无汇款、无信件)”,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情。我开始留意起江涛,想要尽可能地在生活中对他给予帮助。
很快,这个机会就来了。
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交接班时,同事打着哈欠告诉我,江涛被人打了。我心里一惊,在电脑上打开了监区长做的笔录材料,又对照事发时的视频监控,赶紧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前一天晚上收封(犯人晚上睡前点名关闭号房门)结束后,与江涛同号的犯人沈风想要用毛巾沾点热水,睡前简单擦拭一下身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毛巾——两天前,江涛曾经将沈风的毛巾当作擦地板的抹布,踩在脚下做完了号房的卫生轮值。当时沈风就严肃地警告过江涛,注意分清毛巾,不要再把他的洗脸毛巾当作抹布,江涛满不在乎地答应了,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多少。沈风心里憋着火,但考虑到自己是新犯,就没有当场发作,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隔了不到一天,毛巾又不翼而飞,联想到前一天江涛的表情,沈风心头涌上一阵邪火,大声喊着江涛的名字,让他到卫生间来一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江涛,满脸迷惑地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就迎来了沈风扎扎实实的一耳光。随后,两人被其他犯人及时拉开,号房组长按响了报警铃。
监区长的处理结果是对沈风扣二十分(罪犯个人考核分,与减刑等挂钩),并在讲评大会上进行个人检讨。我看完笔录以后,建议教导员将他送至严管队管教一周,让这个不守规矩的新犯长长记性。教导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默认了我的做法,联系特警队的同事给沈风上了手铐,汇报监狱后押送去了严管队。
送去严管队的罪犯不需要进行生产劳动,但整日要进行枯燥的队列训练与教育整顿,也失去了点购零食等福利待遇,会让原本就痛苦的牢狱生活变得更加煎熬。我随后在车间跟江涛进行了谈话,告知了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江涛的小眼睛里闪烁着隐藏不住的喜悦,还嬉皮笑脸地感谢了监区里每一个他能叫得上名字的警官。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的心里松了口气,叮嘱了几句“好好改造”之类的陈词滥调,便转身自顾自地巡逻去了。
4
如同每一个网赌的赌徒都在“大吉大利,今晚吃鸡”的幻想中慢慢地输掉身上的每一分钱。江涛也轻而易举地击穿了我对他“好好改造”的最后一点希望。
周中晚上的谈话日,我照例约谈了生产小组长季远,向他了解组内犯人的相关情况。
没等我开口,季远便苦着脸,委屈道:“队长,江涛跟你是啥关系?”
我心中一惊,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季远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下我的反应,小心说道:
“上次他被沈风打了以后,沈风不是被送到了严管队,那天他在小组里逢人便说,他是队长您给罩着的。”
“他还说,谁要是惹了他,让他不顺心,沈风就是榜样!”
“现在他每天也不生产,连累着前后工序的犯人帮他加班,您看这……”
季远每说一句话,都让我的心向下一沉,最后,我忍无可忍地用水杯狠狠砸了桌子,惊得季远连忙站起了身。
“小组集合,开组内讲评会!”我说。
“是!”
小组讲评会上,我严肃批评了江涛拉大旗作虎皮的行为,并警告他如果还这样,下一个被送到严管队的就是他,正好可以去跟沈风做个严管“搭子”。
江涛低着脑袋躲在人群后面,时不时用小眼神恶狠狠地剐我一眼,然后再快速地移开目光。
那晚,我开始承认李教说的真理——江涛就是那种小狗。更悲哀的是,我在他眼里已经被定位成了软弱无力的幼童。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去警务平台里调出江涛的判决书,全方位地了解他的信息。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江涛确实是第一次到监狱服刑,但却不是第一次被公安机关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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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后,江涛为自己找的谋生职业是——小偷。他十六岁生日过后不久,就因犯盗窃罪被刑事拘留,然后取保候审;仅仅间隔半个月后,又一次因为盗窃被刑事拘留,再次取保候审;后面还有四次被刑事拘留的记录,与之前大致相同;终于在第六次的时候,被检察院批准逮捕,结束了进出看守所的日子。
在判决书中,江涛盗窃的时间间隔最长的一次是八个月,最短的一次只有十多天。我们监狱后面来的新犯里,不少人跟江涛来自同一个看守所,犯人们都对这个“小盗窃犯”印象深刻。
之后,我曾试探性地问过教导员:“李教,你看像江涛这种第一次来监狱的小孩,出去还有改好的可能吗?”
教导员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后耐着性子问道:
“你打通他家里人的电话了吗?”
“他是第一次犯罪吗?”
“你看他在那有老老实实干活吗?”
我疯狂摇头。
最后,李教导员叹了口气:“你想想,爸妈教育不好他,老师教育不好他,公安警察教育不好他,你指望我们监狱警察能教育好他吗?”
“在监狱这儿,你一不能动手,动手就是违规,要‘脱衣服’;二不能让别的犯人欺负他,不然犯人投诉,检察院会让你吃一壶。能让他安安稳稳出去,你的任务就结束了,教育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我的天真被李教的三个问题暴击,江涛的未来,也被后面的三句话下了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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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江涛不会让我把“安安稳稳出去”这个简单的任务那么轻易地完成。从开完组内讲评会的那一天开始,隔三差五就会有别的犯人投诉他的各种恶行:从掏同号房犯人的下体,到他自己每晚独自手淫四五次,最后下体肿胀申请就医;从欺负轻微老年痴呆的犯人向他敬礼,到投诉别的犯人不借给他想要的杂志。
李教似乎是想锻炼我的能力,把这一切都交给了我来解决,我被这些鸡毛蒜皮搅和得烦不胜烦,只好在谈话日挨个与组内的犯人谈话,了解江涛的相关情况,打算整理成材料在狱情分析会里集体上报,与同事一起商讨解决方案。
大部分犯人的谈话内容都如同小孩子告状,比如有个犯人说,之前看江涛可怜分了他一点零食,后面不想分给他了,江涛就翻脸不认人,把在社会上学到的各种脏话实践在了同改身上。
但是与周崇的谈话,却让我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5.
“队长好,罪犯周崇请求接受警官教育!”
听到报告声后,我停止了揉眉心的动作,抬头一瞧,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笔挺地站在我的身前,头上短短的发茬已经花白,显得很是沧桑。
我指了指面前的座椅,周崇连连弯腰,嘴里一边说着“谢谢警官”,一边轻轻地将座椅抬起,屁股略微贴了一点,身体前倾坐了下来,像是一位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我随口问了问周崇最近的改造情况,便将话题引入到江涛身上:“江涛最近在小组里表现怎么样啊?”
周崇直了直身子,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江涛的表现,队长你还不知道吗?”
接着,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说道:
“他这种小孩,你越是盯着他教育,逼着他改正,他越是与你对着干。”
“因为你对他的重点照顾,会让他感觉很有面子,所以会想方设法地做点匪夷所思的事儿,吸引别人关注。”
“其实要想他消停,也很简单——只要让他得不到别人的关注,自我感觉无聊的时候,他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谈论到如何教育江涛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种隐晦的光彩,我不禁开口问道:“周崇,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眼中的光亮刹那消失了,挺直的腰板瞬间塌了下来,脸上写满局促和不安,嗫嚅道:“我……我以前是个中学老师,教数学的。”
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追问道:“经济问题进来的?”
周崇低下了头,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是,是别的原因。”
见他状态变化如此之大,我连忙让他回号房,草草结束了这次谈话。周崇如遭大赦般地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一丝职业化的笑容,点头致谢后转身离开了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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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在备勤室里和李教吸溜着方便面,讨论着周崇跟我说的办法。
李教神色玩味地说:“这些都是周老师教你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李教往碗里加了一勺辣油,拌了拌弯曲的泡面后说:“只要你想好了,那就去做吧,但是你要永远牢牢记住一个忠告——”
他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劳改犯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能全信。你可以用他们,让他们帮你把生产搞得更好,但你永远不能信他们。还有,谈话之前一定要把犯人的档案看一眼,别做无用功。指望他们当着你的面反思自己的罪行,那都是骗鬼的,只有白纸黑字的判决书,才是最真实的。”
那一夜,我在备勤室的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复过着李教的话,却始终感觉一知半解,便索性去想怎么处理江涛的事情。在将要睡着的时候,我恍惚间想到自己学生时代因为忘带作业被罚站的经历,一个灵感闪光般地出现在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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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在如火如荼的生产车间里,江涛因抗拒干活再一次与季远发生了冲突,他将卫生纸卷成葱状插在两个鼻孔里,向满脸怒容的季远做着鬼脸。季远戴着红袖箍的手臂高高地举起,最后又只能无奈地落下。看到我来到生产线上,季远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凑到我跟前,嘴里叽里呱啦地就骂开了。
我冷冷地望着嬉皮笑脸的江涛,招呼着两个犯人将他架到车间前方的一块空地上,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他就不用再进行任何生产劳动了。
江涛满脸欣喜,笑嘻嘻地拿来一张小板凳,麻溜地坐在了原地。征得教导员同意后,我指挥卫生员喊来了两个犯人,作为他新的“三联号”(监狱里任何罪犯移动都必须三人一组,保证互相监视),然后便扭头回到警务室慢慢观察他的反应。
起初,江涛非常开心地低声呼唤着另外两个犯人,却没有任何人搭理他——当然,这也是我精挑细选的结果。我特意选了一个有些耳背的老年犯人和一个即将刑满且不爱说话的中年犯人作为他的联号,既能起到监视作用,又能让他感到无聊。
短短半天时间,江涛从玩手指甲到玩脚上的袜子,又研究起鞋子的构造,终于将身上能拉扯的东西玩了个遍,低着头想要打盹,联号的中年犯人就会适时来推他一把,让他的美梦永远不能开始。
江涛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名为“无聊”的牢笼已经将他牢牢锁在原地。他开始做各种奇葩的肢体动作,但所有的管教干部都达成了一致——置若罔闻。在觉得扮演监狱里的猴子并不是个有效的方法后,江涛回想起在学校里学到的为数不多的两个技能——写检讨和抄监规。
雪花般的纸片开始出现在我的手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挤满了纸片的每一寸空隙。其后的队伍训练和报数时,江涛也喊得最大声。号房里投诉他的声音没了,就连看他最不顺眼的季远也开始跟我商量着,能不能让江涛早点返回生产线,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原来无聊比失去自由更让人痛苦。
6.
心情舒畅之余,我也开始对周崇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一个对青少年研究得如此明白透彻的老师,是为何走到锒铛入狱这一步的呢?
我用内网电脑登入了警务平台,细细查看起了这个数学老师的个人档案,快速滑到了“所犯罪名”那一栏,方正的宋体字清晰地标注着几个让人脸红耳热的小字:“猥亵儿童罪。”
周崇一切反常的行为,在这一刻终于揭晓了答案。
判决书里清晰地阐述了周崇曾经做过的事情:2019年前后,他在自己任职的学校里的空教室,对学生李某实施了亲吻、搂抱和摸腿等行为,被检察机关起诉,经法院审判构成猥亵儿童罪。
我计算了一下李某的年龄,案发那年还未满十四周岁,相关的被害人陈述、证人证言、发破案报告及到案经过,一一列举在判决书内,形成了一条严密的锁链,将周崇捆绑钉死在被告席上。
我翻阅了周崇自己写的履历——上个世纪,他考入了A省的一个师范院校,是拥有本科学历的高材生,毕业后,他先后曾在当地多所中学当过老师,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经过在教学一线的多年耕耘,到案发时,周崇已经成为学校的中层领导,一时风光无两。
这样一个拥有着较高社会地位、又饱受人们尊敬的成功人士,为何会向自己的学生伸出魔爪呢?我想起他谈论教育江涛的方法的时候,眼睛里熠熠生辉的光芒,那应该是一种对于教育事业发自内心的喜爱,这么热爱讲堂的人,怎么就背叛了自己的学生,触碰了教师这个职业最不能逾越的红线呢?
我想再找周崇谈一谈,找出问题的答案。撕裂的人物形象和产生的疑惑,就像那酸牙的金属摩擦音,让我倍感煎熬。
=====
我等不及谈话日,在一个《新闻联播》结束的夜晚,就找来周崇想问个明白。
周崇规规矩矩地沿着地上贴好的指引线,笔直地走到了谈话室内,一板一眼地蹲在了我的面前:“队长好,罪犯周崇请求接受警官教育!”
一个红马甲犯人小跑着拿来了绿色小板凳,我温声劝说周崇不用那么紧绷,随意坐下就好,但他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板凳上,一副等待训话的模样。
我先夸赞了周崇善于观察同改的情况,提出的意见相当的有效果,然后说,如今江涛已经回归小组,还需要他继续观察。周崇自然是一一点头答应,眼睛笑得眯了起来,绷直的后背也软了下来。
见到火候差不多,我开始慢慢转移话题:“周崇,你这没几个月也要出去了,家里人都怎么样啊?”
他抚摸着手掌,开心地说道:“我女儿今年就要高考了,马上出去就可以陪着她一起经历这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很高兴。我妻子也是老师,这两年也是真不容易,出去以后我想多陪陪她们母女俩。”
看着周崇高兴的模样,我心里了然。前段时间关于他的减刑裁定已经下来了,能够早几个月见到自己的家人,是每一个罪犯心底最大的愿望。
“当年是为什么摸了人家小姑娘啊?是酒喝多了还是……”为了防止周崇产生过激情绪,引导出他的回答,我为他找了一个借口。
周崇的笑容立马凝在了脸上,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脸上变成了苦笑:“这件事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我也快要出去了,也没什么不能和队长你说的——实际上,你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是被冤枉的。”
我的眉毛皱了起来:“既然你觉得是被冤枉的,当时你为什么要认罪呢,为什么在监狱里从来不申诉?”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您还是先听完我说的这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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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崇缓缓开口,讲述了一段与判决书截然不同的经历:
2020年的一天,时任A省某中学中层领导的周崇正在办公室里整理食堂招标的相关材料,校长突然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说有一些事情想要求他帮忙。顶头上司亲自登门,周崇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拿出办公室里的茶叶,为校长递上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校长将杯子放在了桌上,缓缓开口说出此行的目的。原来,校长的一个亲戚也在做餐饮方面的生意,盯上了学校食堂招标这块“肥肉”,想要他在中间帮忙“协调”。校长自然就找上了负责这项事务的周崇,想要将其一同拉上贼船。
“校长答应我,如果这事办成了,不仅后面职务晋升上能给我提供帮助,还会有红包奉送。”
食堂招标这事所有校领导都极其重视,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挣扎,最后生性谨慎胆小的周崇选择拒绝了校长的请求,生硬地说要公事公办。校长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就离开了办公室,这让准备迎接一阵狂风暴雨的周崇松了口气。
可让周崇没想到的是,校长的报复很快就来了,并且还带着一副银闪闪的手铐。他被带到派出所的时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在警察的询问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认定为猥亵儿童的犯罪嫌疑人了。
“我的教学方式一直是比较粗放的。学生如果来我的办公室里问些题目,我讲解的时候可能会带一些手头上的动作。”
“那个学生找我的次数比较多,有时候我可能没太在意男女之间的接触,碰了碰她的手啊、背啊,就成了攻击我的把柄。”
我还是有些疑惑:“那你为什么不上诉?”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双手摩挲着粗糙的脸颊:“上不上诉还有什么用?我的职业生涯已经被毁了,没有任何人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被控告猥亵学生而且被逮捕过的老师。”
“那么多年了,我认了。”
我抿了抿嘴,挤出了几句“放平心态,准备回家”之类的套话,便让他回去休息。周崇驼着背转身沿着线笔直地回了号房,我看着他背后囚服上的图案,白色条纹穿插在蓝色的布料中间,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钢条将他困在中间。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号房门前,心里又想起了李教交代我的那些话:
“你永远不能信他们。”
“只有白纸黑字的判决书,才是最真实的。”
关于周崇给我说的这个动人的冤屈故事,判决书里有一句话干脆利落地进行了概括:“被告人周崇拒不承认对被害人李某亲吻、摸腿的行为,未如实供述犯罪事实,因此其行为不构成自首。”
我想,这个故事的真假在这一刻已经有了定性。
7.
回到办公室,我拉着教导员,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李教,为什么像周崇这种有权力、有地位的老师,还要去猥亵手底下的女学生呢?说句不好听的,他完全可以从别的渠道获取性资源啊。”
教导员将杯子里的咖啡倒入了水池,调侃地问道:“今天被周崇忽悠了挺久吧?”没等我回答,他又卷起袖子坐在了我的旁边反问道:“你觉得你的权力大吗?”
我歪着头想了想廉政教育片里的案例,说:“没感觉有什么权力,只感觉无时无刻不在被监督,责任大得吓人。”
李教哈哈大笑道:“你的警示教育课程学习得不错,但作为小组的民警,你还是有很多看不见的小权力。比如,大部分人都喜欢睡下铺,因为不用爬上爬下增加麻烦,叠被子也方便很多。可号房里的下铺是有限的,哪些犯人睡上铺,哪些犯人睡下铺,这是谁来决定的呢?”
“是我们警察!”
“监狱这地方,会把任何资源都变得极其有限,所以就会有犯人为了获得更多资源,不断靠近你,向你示好。”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这跟周崇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教耐心地解释道:“老师对于学生,和我们警察对于罪犯,都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在地位上有一种先天性的优势,后者基本都要服从前者的命令——权力也就这么产生了。周崇是不缺性资源,但从他的角度来说,也许学生不敢反抗的那一面,深深地满足了他变态的权力欲和性欲。性资源也许是能用别的方式换来的,但权力欲却是无法用别的方法来替换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教将一个塑料袋递给了我,里面塞满了各色信件:“既然你那么好奇,就去找找他的书信吧,也能更好地了解犯人的家庭情况。”
这让我感到一阵惊奇——猥亵儿童的老师居然还能收到家里人的书信?家里人对他的行为难道没有一丝看法吗?
之所以产生这些疑问,是因为我曾经接手过一个同样犯了猥亵儿童罪的罪犯。那是个失业在家的工人,将魔爪伸向了亲戚家的女孩,最后被自家人扭送到了派出所。在他短短的一年多刑期内,没有一封书信,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任何人给他汇款,他彻底地与社会上的所有人断开了联系。
在即将出狱的时候,我跟他进行过一个简短的聊天,问及他出狱后的打算,他抠弄着手指上的死皮,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出去先和妻子离婚,然后走一步算一步吧。”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经济的压力、旁人的冷眼、抬不起头的孩子……太多理由能够成为压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再多的你侬我侬、山盟海誓都会被冰凉的隔离网无情斩断。即使有些犯人妻子咬牙撑了下来,罚金、赔偿款、家庭开销等一系列问题又纷至沓来,我们通常见到的都是些冷冰冰的信件,内容往往也只有短短几行、简单、明了而又痛苦、麻木,扭曲的文字里是要戳破纸张的焦虑,两个挣扎的灵魂隔着监狱的大门,互相哭诉、撕扯。
可当我捏着“周崇收”的信封时,又一次被震惊了——隔着一层封皮,我都能感受到里面信纸的厚度。周崇的妻子究竟会跟他说些什么?带着一种窥探的期待与兴奋,我打开了这封标注着“NO.300”的情书。
亲爱的老公:
见字如面!这是写给你的第300封信。
为了今天能够顺利地和你会见,我加班到很晚。下午,一身轻松地来见我的老公。
……
你我都曾在生活的边缘挣扎,都曾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苦难,但我相信,只要我们一条心,只要我们努力,日子定会一天天地好起来的。
弱者抱怨,强者改变……当别人还在怨天尤人的时候,我们早已在优化自己的过程中,熨平了生活里的一切褶皱。
愿我们遇到更优秀的自己,拥有更美好的人生。
……
信纸前的我一时陷入了沉默。我又点开了警务平台里的信件记录,里面记载了更早之前的一些信件:
“人生不会一帆风顺,但也绝没有永远的逆境。其实更多的时候,重要的不是处境,而是心情。愿你能以平常心,待无常事,永远恪守内心的善良。”
“人生是一场长跑,起跑时慢点没关系,中间累了歇一歇也没关系,甚至跑岔了路也没关系。能够坚持跑完全程,才是完美人生。”
“幸福与否,尚未见分晓,但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尽管生活曾跌入灰暗、坠入深渊,尽管狼狈的我们灰头土脸,但是面对现实之后,我们生活得很勇敢,至少,你愿意为未来而拼、为我而战。”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认清自己的生活,认定心中的目标,让我陪你一起扛过这段日子吧。”
“我会陪你在人生的寒冬瑟瑟发抖,更会陪你相拥取暖,直至迎来春天的百花盛开。”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
疑惑如同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汁,在我的脑海里慢慢扩散——作为妻子,她肯定会收到相关的法律文书,不可能不知道丈夫犯下的相关罪行,但是为什么在信里,她连一句恶毒的话都没有呢?同样身为老师,她也知道猥亵对于青春期的女孩是一种怎样的伤害,她为什么还能如同鼓励一个学习不好的学生,讲出这些温柔的话语?
我用鼠标来回切换着判决书和信件内容,一时间也有些分不清,信里的“坠入深渊”到底是对周崇触犯法律的痛心疾首,还是对他失去名利、身陷高墙的无比惋惜。
他,或者说他和她,真的会对那些被猥亵的女学生有一丝愧疚吗?
8
几天后的休息日里,罪犯们在大厅里聚精会神地观看网剧《三大队》,红马甲犯人大声呼喊着收到来信的罪犯。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在幼儿园的时候,每每听到老师呼唤“XX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来接你了”,所有小朋友都会转过头去,给那个被点到名字的孩子投上羡慕的注目礼。
收到信件的犯人欢天喜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小跑着到警务台前签字,然后迫不及待地拆开自己的信件。其他的犯人也会伸长了脖子朝后望去,努力数着我面前的信件还剩下几封,想着能否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封。
当念到周崇名字的时候,他将手在蓝色的囚服上揩了揩,双手接过我手里的信件,我稍微用了点力,等他疑惑地抬起头来,我缓缓开口道:“周崇,你有个好老婆,出去后一定要珍惜啊!”
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闪过一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潮红,害羞地咧开了嘴,几乎是晃悠着拿着信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将眼镜提挂到了额头处,手指一行一行划过信件上每一个字,像是在批改一份决定自己人生的答卷。他认真阅读的模样,似乎身处的并不是监狱,而是一间空无一人的课后教室。
我盯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出神,突然感觉有些讽刺。罪犯也能享受被爱的时候,但那些经历过他魔爪的女孩,却要面对急剧下坠的人生,可能还要被一些“道德人士”评论几句“不检点”“穿着太暴露”之类的闲话,不会有人去关心她们的想法。
周崇终究会刑满释放,女孩们的自由却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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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信的第二天晚上,我组织犯人们拨打了一次亲情电话。等我将亲情电话系统调试完毕,询问玻璃另一侧的犯人编码时,正对上周崇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
门外的季远似乎是看出了我眼神中的诧异,连忙弯着腰扒在门边儿解释:“队长,老周没多久就要出狱了,这亲情电话不知道有没有停(出狱前半个月左右会结算罪犯的所有款项),就让他先试一试吧!”
为了尽可能地保持公平,也为了增强罪犯劳动改造积极性,监狱是按照犯人每个月的考核分排名来决定亲情电话顺序的。周崇的年纪偏大,分配的也是较为轻松的岗位,所以计分排名并不靠前——这也是我感到疑惑的原因。
听到季远的解释,我点头表示理解。对于即将刑满的罪犯,大多数罪犯都会给予较大的宽容。季远的手腕处纹了他儿子的小名——因为在赌场内与别的赌客发生矛盾,他操起匕首刺破了赌客的脾脏,需要与年幼的儿子分隔三年,来偿还冲动的罪恶。此时,他透过栅栏门的缝隙,紧盯着周崇的背影,眼里闪烁着隐晦难明的光泽。
我输入了周崇犯人号码牌上的编码,他妻子的名字和号码闪现在空白的屏幕上,按下“拨打”的按钮后,周崇迫不及待地拿起话筒靠在自己耳边,屏住呼吸听着话筒里的每一个声音。
“喂,怎么这个时候还能打电话?”一个疲惫的女声从电话另一头响起。
周崇听见后瞬间挺直了腰板,瞥了我一眼后笑着说:“我们队长看我要出去了,加班加点让我打了个电话。”
“那他人不错嘞。对了,你知道吗,女儿这两天把你所有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洗了一遍,我跟她说你穿不了那么多,她偏不听,哎哟。”
“我也穿不了那么多,给我准备一套出来穿就好了。”周崇脸上闪过一丝欣慰,随后又叮嘱道,“今年是她关键的一年,可别因为这事儿分了心。”
“你放心,我都跟她说过。”
两人聊了一会家常和回家的安排后,周崇突然问道:“对了老婆,我回家这事儿,没跟别人说吧?”
他妻子的声音顿了顿,平静地回复道:“没有,我只跟组长提了句,因为要请假,不得不说理由,张主任王老师他们我一个字都没说。”然后,他妻子又安慰道:“咱们关起门来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行,管外人怎么想呢!”
“对对对,我们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成。”周崇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道,“对了,我们队长还夸你信写得好呢!”
“是吗,那他有没有夸我的字写得好?”女人欣喜地反问,“你们队长那么关心你,出来以后要请人家吃一顿饭才行。”
“你啊你,人家夸你两句就开始飘。”周崇的眼里全是宠溺,“出来的事,出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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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犯人晚上收封结束后,我在监控台百无聊赖,便找到了周崇两年前的亲情电话记录,嘈杂的电话录音在监控室里响了起来。
那是过年期间的一个夜晚,周崇拨通了妻子的电话,接起电话的却是他女儿。周崇情绪有些激动,却强装镇定地向女儿道歉,没能陪她走过中考这一重要时刻,随后又从教师的角度给了她学习方面的建议。电话那头的女孩全程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细如蚊蚋的“嗯嗯”回复着父亲。
周崇似乎是察觉到了女儿的情绪不对,没说太多便让她把母亲喊来。周崇妻子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奇怪地询问他:“你又说了什么感人的话,把女儿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周崇愣了两秒,随后声音沙哑地说着“没聊什么”,很快转移了话题,我也默默掐断了这段录音。
那个受害者的年龄,应该也和他的女儿差不多吧?有的人虽然身处牢狱之中,但终将走出高墙,陪伴家人走向人生重要时刻。有的人虽然身处自由天地,但一生被记忆中的阴影所困,永远走不出青春的阴暗。两个同龄女孩,因为一个人不受控的欲望,人生产生了一丝微弱的联系,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径。
命运,真是一个难说公平的存在呢。
9.
离出狱最后几天,周崇突然在车间里拦住了正在巡逻生产线的我,他两手交叉在身前,脸上不好意思地说道:“队长,虽然你来的时间不长,但我还是想跟你说声谢谢,感谢你那么关心我。我老婆在电话里说想请你吃个饭,你看……”
没等周崇说完,我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关心你是我作为警察的责任,至于吃饭……”我笑着对上了周崇满是期待的眼睛,说:“等你出去以后,看到一个吃不起饭的人,请他吃一顿饱饭,就当请我吃过饭了吧。”
然后,我不顾他错愕的眼神,扶着腰上的武装带坐回了车间警务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那一刻,我想起网上关于强奸犯和猥亵儿童罪犯的一些入狱幻想——很多网友都认为这两种罪犯会被别的犯人唾弃,在漫长的刑期里受尽他人欺凌。但实际上,犯人并没有那么高的责任心去成为网友嘴里的“道德卫士”。在监狱这个文盲还普遍存在的环境里,周崇靠着帮其他犯人代笔书信,和所有人都相谈甚欢。在后来的电话监听中,他的老乡甚至曾经还请教过小孩上学择校,以及教育规划的问题,言语中充满尊敬。
各色各样的故事碎片汇集成了关于周崇的人物拼图,拼图越完整,我却越看不清周崇的模样,理解不了他。故事会欺骗人,书信会欺骗人,电话会欺骗人,言语会欺骗人,我可能身处在被编织好的一个又一个谎言之中。他真的会去悔过吗?真心对那些被猥亵的女孩感到抱歉?
我得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眼睛凝视铁窗之外的中年男子,一个渴望自由的囚徒。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