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结束返程后,我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顾明朗来找我时,我才恍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姜雨柔当时说,下周便要再出远门,可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竟还没走。
所以,是因为姜雨柔今年失约,顾明朗才追到了我们这座城市?
他含着笑坐在我对面,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面容虽已不再年轻,可举手投足间有着岁月沉淀过的儒雅。
跟他比起来,我实在像个朴实的小老头。
都说年少不可得之物会困其一生,更何况年少不可得之人,所以姜雨柔将他视作一生的白月光,也情有可原。
「沈之洲是吗?你比雨柔小,那也就比我小,我该唤你一声弟弟。」他眉眼温和,「很抱歉,让你和雨柔因我闹了矛盾。」
我没作声,他仍从容不迫地笑着,娓娓开口:
「沈之洲兄弟,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此困扰。我和雨柔,只不过是赴一场几十年前的约罢了。」
「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我和雨柔念大学,曾许下誓言要一起看遍世界。98年的同学聚会,让我们意识到,我们老了,再不出去走走看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说来也好笑,二十岁时的约定,五十岁才开始出发。」
我也弯眼笑,「所以你千里迢迢来这座城市,坐到我面前,只是为了给我讲你们的爱情故事?」
「沈之洲兄弟,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我不信你活了大半辈子,这一点分不清楚。也许你不会信,但我和雨柔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他语气不急不缓,眼角含笑,我却从那笑里,看到了隐隐的挑衅。
于是我起身将桌上的茶买单,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我不懂爱情和婚姻能否分开,但我想你或者姜雨柔,大可以一早告诉我。不过一个糟老头子,你若想要,我让给你便是。」
「茶这东西我喝不惯,但你远道而来,我还是要尽点地主之谊的。」
7.
「另外,委屈你了,当了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旧相好,生生从小白脸熬成了老白脸。」
我又笑,「也不怪你今年匆匆赶来,再不来,像你说的,恐怕来不及了吧。」
他脸色骤变,我转身离开。
却在茶馆的门外,看到了一脸苍白的姜雨柔,她伸手拉我:「阿洲,你……」
我后退一步,「字签了吗?」
她的手无力垂落,低声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真要走到这一步吗?我们过了一辈子,我们还有——」
「姜雨柔,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有点担当呢?」
我冷笑:「二十岁的时候你没担当,不敢为爱情向父母坦白,五十岁的时候你功成名就,也不敢坦荡面对婚姻和旧情。」
「如今你七十五了,仍然没魄力敢作敢当。你永远都是这样,躲在男人背后,既要又要,可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她怔在原地,神情中竟有几分慌张和无措。
姜雨柔终于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女儿沈悦按捺不住来找我,电话那头她大发雷霆:
「爸!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把年纪了还真要离婚,一辈子的家说不要就不要了。」
「还有你那财产分割,我妈到底是太纵着你了,你自己看看公平吗?家里大部分收入都是我妈挣来的,你凭什么拿走那么多?」
我平静道:
「你三十多了,应该学过一个词叫夫妻共同财产。而且,你仔细想想,在你还没长大的那二十年,到底是谁在养着这个家。」
「另外,我虽然一把年纪,但也才七十岁,难道七十岁就要入土了吗?」
她一噎,又提高声音强词夺理:
「是,你是为这个家也做了付出,可你干的事,充其量就是保姆的活,只要花钱谁都能干,凭什么分走我妈这么多钱?」
我气笑了,「沈悦,我是生了块叉烧吗?你妈是过错方,即便是净身出户,都是她活该。」
「你与其在这跟我闹,倒不如想想等你那通情达理的顾叔叔进门后,你妈为数不多的财产,又要多一位法定继承人。」
「沈之洲,你真是铁石心肠。顾叔叔风度翩翩,才不像你一样眼里只有钱,也难怪我妈选他不选你——」
我不耐烦听她胡言乱语,就把电话挂了。
半个月后,我看到沈悦发在网上的全家福。
8.
顾明朗站在姜雨柔身侧,手里牵着小孙女,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女儿在文案里写道:「母亲是我一生的楷模,半生归来,挚爱仍在身边。」
顿时激起网友点赞无数,其中有一条回复迅速上了热评。
那位网友说:「前些年我在广西旅游,曾遇到过姜教授和陈先生,当时就觉得,两位老人情谊深厚,令人羡慕。」
又有更多的网友回复他,纷纷表示自己也曾在某年某地见过两人,评论逐条串了起来,拼凑出了那本日记本上的故事。
姜雨柔和顾明朗的友情上了热搜,网友称他们是现实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女儿给我发来信息:「看见了吗,全网祝福的幸福家庭,是你亲手放弃的。」
我无语到了极点,疑惑回她:「要不我把离婚证也发到网上,让网友看看,这令人感动的爱情其实是一场见不得光的婚外情。」
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可我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能回复一个字过来。
我当然没真的这么做。
一方面毕竟做了五十年夫妻,我不想也不忍断人后路。另一方面,我才七十岁,如果我吃好喝好,我觉得我还能有很长的人生,去体验世间美好。
我不愿将大好时光,浪费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
我这边岁月静好,可姜雨柔那边闹出了大事。
我走之后,顾明朗搬去了与姜雨柔同住。
一开始也是阖家美满,姜雨柔迎回老友,女儿觉得顾明朗风度翩翩,孙女也喜欢他讲故事,一口一个爷爷喊着。
可家里的活要有人干,顾明朗从小锦衣玉食,哪懂得打理家务。
女儿迫不及待花钱请了管家。
家务活有了着落,可小孙女的接送也需要人,儿媳不放心管家,女儿就去求了顾明朗,顾明朗也一口应下,笑着让他们安心工作。
对此女儿十分感激:
「我就说顾叔您是最好说话的,您和我妈一样,都是高知分子,和那些顽固的老年人不同。」
可顾明朗才接了几天,就差点把孙女给弄丢了。
那是放学后,他领着孙女在商场闲逛,没忍住进了高尔夫专卖店,这一错眼,七岁的小孙女就不见了踪影。
他心急如焚,又是报警又是出动商场安保,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在其他楼层找到了小孙女。
9.
顾明朗又气又急,指着小孙女斥责道:「不是说好在店里等我吗?我就看看新款球杆几分钟,你瞎跑什么呀?」
匆匆赶来的女婿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他面上不动声色,却在领孙女回家后,逼着女儿来找我。
女儿不肯,说顾明朗一生无儿无女,没带过孩子,一时疏忽也情有可原,以后顾明朗一定会更小心谨慎云云。
可当晚姜雨柔给女儿打来电话,委婉表示顾明朗回家后背痛难忍,这几日东奔西跑人都累坏了,接送孩子的事,让他们再另想办法。
女婿冷笑,押着女儿来我这负荆请罪。
「爸,之前都是我的错,您别放在心上。」女儿耷拉着头,「但我那也是在气头上,话赶话,您不也逼我来着?」
我不置可否,女儿讪讪笑了几声,又绕着我的房子到处看,最后躺在了我新买的按摩椅上。
「爸,不是我说您,您这离婚后还怪会享受,这台按摩椅我在商场见过,八九万呢,您挺舍得啊。」
我拿她的话堵她:「我分走你妈那么多钱,不挑贵的买怎么花得完?」
她摸了摸鼻子,「爸,您就别跟我置气了,老婆您不要,女儿也不要?萌萌是您亲孙女,我不信您能忍心看她没人管。」
女婿也诚恳开口:「爸,先前是沈悦不识好歹,我一早就说过她,无论如何,您对我们小家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
「萌萌这回差点出事,我是再不敢将她交给外人了。爸,您看能不能……」
「可我报了老年大学,周一到周五白天是没有空了。这样吧,如果周末萌萌没人带,你们就送到我这来。」
我有些为难,女儿瞪大双眼:「您什么时候报的老年大学?您这是真肯折腾——」
我抬眼看她:「学书法啊,前几天才买的文房四宝,今天下午物流就送到了。」
她皱起眉,张嘴还要说什么,女婿立刻掐了她一把,笑吟吟道:「爸报老年大学是好事,陶冶情操呢。萌萌这边,我再想办法吧。」
又过了两个月,再听到姜雨柔的消息,还是女婿带小孙女探望我时说的。
提及顾明朗,他目光冰凉:
「俨然一副男主人模样,把家里整个布局改得乱七八糟。现在又缠着妈要领结婚证呢。」
10.
「爸,您放心,我跟沈悦说过了,让她去跟妈说,我们坚决反对他们领证。」
「从前您在的时候,我们只要专心工作,家里什么都不用烦心。现在可好,我们白天上班,孩子只能去托管,时不时沈悦还要被他使唤去买这买那。」
说着他又朝我眨了眨眼:
「听说妈那边也没松口跟他领证呢,两人也吵闹,我看老太太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玩归玩,领证又是一码事。」
我哑然失笑,只好专心给小孙女削苹果。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立场不同,利益冲突,抉择自然有分歧。
我不知道姜雨柔为什么不肯领证,但对女儿一家来说,反对太正常了。
尤其顾明朗差点弄丢萌萌那事,他不怪自己不负责,却埋怨孩子乱跑,这事放哪一个父母心里,多少都会有嫌隙。
让我没想到的是,姜雨柔不光家里还闹得鸡犬不宁,她和顾明朗还又上了热搜。
而且跟上次的全网祝福不同,这次多了很多质疑声。
起因是有个他们的大学同学看到了新闻,于是在评论里感慨:
「姜教授和顾明朗这一对,当年就是校园里的才子佳人。可惜后来也向现实屈服,劳燕分飞。前些年同学聚会大家谈到他俩,还都惋惜呢,现在竟然世纪复合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有网友刨根问底起来。
一问一答间,网友们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真爱并不是初恋到白头,而是分手后各自成家,甚至顾明朗还娶过两次,最后才与旧情人复合。
有人替他们说话:
「果然白月光就是白月光,分开几十年,再重逢仍会怦然心动,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也有人黯然打字:
「如果白月光才是真爱,只有我替姜老的原配心疼吗?」
更有犀利评论一针见血:
「先前网友们晒出姜老和白月光几十年携手旅游的记录,可按照老同学所说,近年的聚会上两人还是各自成家的状态,所以这其实双双出轨?」
八卦是人的天性,这段话一经发出,立刻引起众人热议。
网友抽丝剥茧,又结合各路知情人士的爆料,最后终于还原出了事情的真相。
全网赞成了全网黑。
「不是吧,文学界大家也会塌房?这妥妥就是几十年出轨啊。」
11.
「恋爱脑们不要洗了,洗就祝你结婚也遇到和姜老一样的伴侣。」
「什么白月光,也太恶心了吧,这不就是知三当三?而且一当当了几十年?」
「请不要侮辱白月光这个词,白月光可以死掉,但不能烂掉。」
……
再见姜雨柔,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女儿打来电话,说姜雨柔和顾明朗大吵了一架,随后便气倒了,现在正躺在医院动弹不得。
她说,「爸,你就当可怜可怜妈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去看看她吧。」
我本不愿去,但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一眼,就当送一个几十年的老朋友罢了。
姜雨柔躺在病床上,她更瘦了,也更憔悴了,原先斑驳的头发,如今已然全白。
见我来,她露出点笑意,「阿洲,你还愿意来看我,真好。」
我以为此情此景,至少会让我有些感慨或是悲伤,但很奇怪,只有茫然与生疏,萦绕在我心头。
她吃力地向我伸出手:
「阿洲,听女儿说,你在学书法。要是我能好起来,我也想看一看你的字。」
「故宫,很壮观吧?真可惜,我没能陪你一起,若有机会,我真想和你一起看一次夜场。」
我皱起眉,她又剧烈咳了几声:
「你先别急着拒绝,让我说一说,这些话,这些天一直在我心里,我怕今天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你走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常常在家里看见你,仿佛你从没离开过。」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也没脸皮求你原谅。我常常在想,那天你问我能不能不去,不去和顾明朗旅游。」
「如果……如果那时我没和你吵架,如果那时我就醒悟,是不是现在我们还好好的……」
她提起那天的对话,我心底隐隐抽痛,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独自坐在书房里茫然失措的昏暗下午。
我摇了摇头,缓缓开口:
「你不会。朝秦暮楚,是你的天性。若你有真心,便不会在98 年就与顾明朗共同出游。」
「今天你说你悔悟,只不过是当年的白月光照进现实,成了案头上的白纸黑字。而我,反而因为走得够快,令你觉得稀奇起来。」
「你就是这样,永远不懂珍惜,一生都在为得不到的而蠢蠢欲动。」
她猛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笼着深深的自嘲与讽刺:
12.
「是,可是阿洲,我们相濡以沫五十年,你就一丝眷恋也没有吗?我们相守大半辈子,就真的没法回头了吗?」
我冷笑一声:
「姜雨柔,你能让时光倒流吗?你能还我干干净净的五十年吗?为什么我要眷恋这被背刺的婚姻,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她也笑了笑,声音嘶哑:「……我姜雨柔一生著作等身,到头来,笔墨不自知,竟一无所有了。」
我转身离开,推开病房门,我看见女儿和女婿正站在门口。
女儿无错地喊了声爸,伸手想要拉我,女婿抿着唇,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隐隐的悲戚。
后来我终于得知了姜雨柔和顾明朗最后一次剧烈争吵的原因。
顾明朗又来找了我一次,他和上次见面时一样,仍打扮得风度翩翩,只是眼底仿佛盖上了层层阴霾,再无那时的清明与自得。
他将一杯白开水推到我面前,「上次你说你喝不惯茶,这次给你点了一杯白水。」
「你赢了,沈之洲。」
他唇角扯出点笑,脸色却极难看。
「上次我说,你拥有姜雨柔的婚姻,我拿走她的爱情。现在看来,到底是我天真了,沈之洲,我输了,我要走了。」
我看着他,端起面前的水小口小口地喝。
他又自顾自开口:
「知道我和姜雨柔为什么吵架吗?整个网上都在骂我,说我不检点,老了还不自爱,当人家一辈子的小三。
「我求她,我说我可以不逼她和我领证,我只求她到网上发个声明,就说她和你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离婚。」
“只是一句声明,一句假话,就能洗脱我的名声。可她不肯,宁愿自己身败名裂,宁愿看我被肆意辱骂,也不愿意告诉世人,你们的婚姻早就结束。”
我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我想嘲讽他,事实如此,他本就是当了一辈子的小三,活该被骂。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强行咽了下去。
“没有什么谁输谁赢。认真说起来,你不过输了你的爱情,我却浪费了我的一生。”
顾明朗离开了。
姜雨柔后来没有去世,只是身子愈发虚弱,记忆力也一天不如一天,医生诊断,是阿尔茨海默症。
她这一生在医学上的成就无可指摘,暮年患病,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来看她,数不清的教授专家替她会诊。
13.
可她已经开始认不清人,也记不起事。
我在老年大学学得很认真,连老师都夸我,我已经能完整地写出一幅书法作品,发在网上,还小小地火了一把。
我也开始去世界各地旅游,即便是一个人,站在那些名胜古 迹前,仍觉心潮澎湃。
我坐上飞机,飞向美国去看自由女神像。
落地后收到女儿发来的一段视频,姜雨柔坐在轮椅上,戴着厚厚的眼镜,仔细凝视着手机里的视频。
那时我在写书法,我的书法已经练得炉火存青。
忘掉很多事的姜雨柔,却在看视频的间隙,眼里的泪簌簌滚落,哭得像个小孩。
我无悲无喜,这一幕恍若隔世,眼前美景辽阔,而与我纠缠五十年的姜雨柔,仿佛只是黄粱一梦。
有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友好地向我笑,用生硬的中文与我问好:“你好,爷爷。”
我也报之以笑。
我才七十岁,即便是七十岁,我也可以拥有美好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