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凝神之时,地面忽然传来一声 呻 吟,大家低头一看,那个被认定还活着的人轻微动弹了一下,一瞬后,又动弹了一下,就这样,在持续动弹了约三四次后,他眼皮一颤,睁开了。
一开始,眼神是涣散无神的,一会儿后,眼神慢慢汇聚,接着,他扶着地面艰难地坐起来,他看了一下四周,发现周围的人都躺在地上不动时,似乎有些惊讶,不过最终他还是找到了君不恶的位置,整肃了面容,垂头道:“教,教主。”
君不恶不动声色观察柴另已,他脸上的黑纹还是没有褪,黑纹红底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副诡异的图画,有点吓人又有点滑稽。
片刻,他问:“你感觉如何?”
柴另已沙哑回应道:“回教主,”他顿了会,似乎在用力回忆,然后继续说:“我,我刚才,喝下那醍醐,一开始没,没有任何感觉,但,后来,身体变冷,而且,越来越冷,最后,就像置身冰窟。”
“但是,”他又顿了一下,回忆,然后答:“一会儿,我又暖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暖,直到灼热难当,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身体又变冷,非常冷,就像刚才,冷了之后,又是灼热,就这样反复着,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之后,体内就痛起来,无论是内脏,还,还是骨骼,经脉,都很痛,就像被千万把刀割,又像被千万个利爪抓,实在难以忍受。不过,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好了,但是,还是没有全好——”他再次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在痛苦的同时,我,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有另外一种东西,那,那就是雪醍醐,它好像在攻击我的七筋八脉,灵识,内力……与此同时,在这个过程中,我体内的内力被激发了起来,抵抗它的攻击,所以,我在痛苦的时候,也能感到力量在渐渐变强,内力也越来越充盈……是的,就是这样的,所以,我,我现在都能感觉到内力比刚才好像变多了,而且,此时此刻,雪醍醐还包围在我身体内和丹田周围,和内力相抗,牴牾——”
说完了,柴另已很恭敬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君不恶继续凝视着柴另已,他黑红相间的脸此时稍微淡了一些,看着不那么奇怪了,片刻,点头,正声道:“你说的很对,完全符合雪醍醐对人的作用。雪醍醐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一方面毒性剧烈,能让人感到万分痛苦,但同时,也能激发人的内力和潜力,乃是一种异常难得的修炼圣药。我之所以将它从幽冥神国千里迢迢地带来,让你们服用此药,也就是想让你们感受一下它。你现在充分感受到了,虽然有些痛苦,但也是一种幸运。不过可惜,”君不恶冷冷瞧了眼柴另已周围躺着的几个仁,似乎有点惋惜:“虽然它有如此强大的功效,但对体弱无法抵抗其烈性之人,不但没有丝毫助力,却会要了他的命——不过,”他又微笑:“对于你,就不同了。——怎么说呢,它就像最好的磨刀石,能让兵刃在磨砺中越发锐利,但前提条件是,兵刃足够强韧耐磨,不会被其损伤。而你,”他注视柴另已,赞许:“恭喜你,成功成为了一把最坚韧锋利的刀,而你体内的雪醍醐,则成为了你的磨刀石,你只要利用它日日磨炼,你的内力会很快更上一层,有朝一日定会所向无敌。”
柴另已听罢,弯下身体,头部点地,万分感谢教主的关注培养。
君不恶看着柴另已,忽然仰头大笑,如此得意,仿佛在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光辉无际的未来。
此时,下面众人也显得非常激动,纷纷开口:“恭喜教主,雪醍醐重现江湖,又归于我污血教所有,真是上天助我污血教!”
“是啊,教主,咱们现在清楚了雪醍醐的效用,有了它助我教众修炼,我教众以后完全可以以一敌百,到时候何愁我们不能横扫江湖,剿灭四大门派?”
“我们以一教之力对抗四大门派,看来是感动了上苍,上苍护佑,所以便给了我们这个东西啊。”
“你说错了,青龙护法,哪里是上苍,明明是那个没有露面的人啊带着教主获得了这个东西。”
“哎,你才说错了,我看那个没有露面的人,就是上苍派来的使者。”
“是啊是啊,是天助我污血教啊,既然如此,我们万万不能辜负了上苍,一定要好好利用——”
“哈哈哈……”
君如珪面对这激动雀跃的人群,自然也要装作开心一番,然而心里却担忧地想:污血教骤然得到了雪醍醐,势必要利用此物修炼提升力量,可是人一旦用这东西修炼,岂不是会变成魔人?君不恶不怕这样的后果吗?
众人议论了不多时,拓行迟从队列中迈出一步,对君不恶拱手道:“教主,既然咱们手中已经有足够的雪醍醐,那咱们一定要充分将其利用起来,不能让其浪费。依属下之见,咱们马上在教中挑选一批修为较高的忠贞之士,利用雪醍醐进行修炼,提升内力,有朝一日,他们必定会成为我教中最强大的中坚力量。”
君不恶听罢,亦笑意洋洋道:“拓卿之言很合我意,我也正打算打造这样一支队伍,成为教中主力,以抵抗四大门派。”
他望向底下众人:“各位觉得如何?”
众人齐声回应,自然无一例外都是表示支持的。
君不恶自若点头:“很好,那这个计划就定下了,”接着他又对拓行迟道:“既然这计划是拓卿第一个提及,此事就交给你办吧,你一定要认真负责,不要辜负我所有教中的期望。”
拓行迟回应道:“多谢教主信任!”
君不恶又补充:“这支队伍就取名为魔牙,魔鬼之牙,锋利绝伦,所到之处,血肉劈易。不过你要注意,”他提醒拓行迟:“雪醍醐性烈无比,修为不行的,万不可勉强使用,免得无端折损了人手。”
拓行迟低头道:“教主放心,属下记住了。”
君不恶点头,表示信任。
“对了,教主,”拓行迟又道:“在下既然要打造魔牙,那么属下必须需了解雪醍醐的效用,请教主准允在下也服下雪醍醐,以便我熟悉其之性质机理,才能知道如何利用其进行修炼,组织训练魔牙。”
君不恶眉头微紧,问:“雪醍醐毒性如此之强,你有自信抵抗吗?”
拓行迟毫不犹豫道:“有。”
“那好。”君不恶朝水晶瓶挥了挥手:“你拿去用吧。”
看着拓行迟服下雪醍醐,痛苦地在地上龇牙咧嘴,君如珪心里想:这世间的疯子可真多。
结束会议,返回卧室,君如珪脑子里还充斥回响着刚才那几个人以及拓行迟在地上打滚惨呼的情形,剧烈刺激,以至于他想强行将这些从脑子扫除掉都无法做到,只能任由其在意识里搅动翻腾,许久。
他记得第一次听到雪醍醐这个名字还是刚刚苏醒时大师兄告诉他的,那时候他听着大师兄的描述,觉得那东西实在是神奇,简直就像魔法,不过终究还是离自己太遥远,所以也从未细想过。可是这才多久,这东西竟已出现在眼前了。
而且它居然真的有这么厉害的作用,既有毒,又能助益修为,让一个个的疯子争先恐后地使用,都不怕其造成的后果——
真是让人有点缓不过来。
不过在这背后,又有一个问题:大师兄不是说过幽冥神国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被灭了,魔人也已被全部剿除了吗?为什么这世上还有人如此了解幽冥神国,知道它的所有细节,甚至还知道雪醍醐存在世间,并专程跑来告诉君不恶?那个家伙究竟是谁,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无论那人是谁,很显然,他居心叵测,他告诉君不恶这些,无非是想要污血教利用它修炼。但如此一来,魔人将会重现世间,甚至有朝一日,整个黑水宫可能会变成第二个幽冥神国。
——越来越让人心惊了。
一想到此,他整个身体如同蘸了冰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当他看向周围的一切,那些明晃晃的清晰的东西也似乎一点点地变暗,最终被一种浓稠窒息的黑吞噬——
不行,必须马上通知大师兄。
他嗖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关上门,开始施展水火交融之术。
送出信不到一刻,他得到回音,但字数很少,言简意赅:莫动声色,密切关注事态发展。
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黄表纸和上面暗红色的字迹,许久。
最后,他叹了口气:也是,雪醍醐刚刚出现人间,前不知线索,后不知发展,如今所能做的,也只有不动声色,默默关注了。
他将纸张撕成碎片,放在蜡烛上烘烤,烧掉——
细细的纸卷在明黄色的火焰中变成卷曲的灰烬,落在盛水的碟子里,变成一团团的黑色斑团,摇晃一阵,沉入水底。
他看烧得差不多了,拍拍手上沾的灰尘,起身到榻前,躺下,他将手臂枕在脑后,看着绘着红红绿绿图案的天花板,他想要镇定,然而心里始终忐忑不宁。不过一会儿后,他又庆幸地想:幸好当初有人想出让自己变成君如珪潜入污血教内部这个注意,他今日才能知道污血教得到了雪醍醐,并用此修炼这等核心秘密,才能并将此消息通知了玄晟门。如若不然,如此骇人的秘密,师父他们恐怕会一直蒙在鼓里。
等到那一天,污血教若真的成功了,魔牙横扫天下,魔王无间复活,带着变成魔人的污血教众重建幽冥神国,这天下不知会变成怎样糟糕的局面。
当初想出这主意的人是谁呢?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问问大师兄。
这样胡思乱想不知多久,忽然听到门被轻敲了两下,他睁开眼睛,问:“谁啊?”
“是我,少主。”阿绯的声音。
君如珪起来,确定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了,才打开门。
门口果然是阿绯,她依旧穿着最喜欢的绯色衣裳,不过是一件颜色更亮的新的,花纹也很漂亮。脑袋上扎着一对双环髻,带着几朵鲜红色的绸子扎的石榴花,耳边带着一对金灿灿的流苏耳环,整个人看上去让人眼睛一亮。她手里稳稳端了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釉瓷碗。
她面带迷人微笑,先屈膝行了个礼,说了声少主好,接着细声细气道:“这些日子,少主在外面跑实在是辛苦了,阿绯刚刚打听到少主终于回来了,所以就去熬了一碗焐酥豆糖粥,希望给少主补补身子解解乏。”她望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少主,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君如珪也望着她,不过却想:你是服侍邱鱼的,跑来给我煮粥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还是很有礼貌的,立即欣然笑道:“哦,是吗?没想到阿绯姑娘如此体贴我,还给我煮粥,真是受宠若惊啊,快请进。”
阿绯腼腆地笑:“哪里,能服侍少主,是我的福分。”
二人进了屋,君如珪坐在榻上,阿绯则坐在榻边的绣墩上,她将托盘放在梨花木桌子上,端起粥,用勺子慢慢地搅动,轻轻地吹。
君如珪看了会儿她搅粥,又去看她,然而阿绯忽然抬起头来,二人四目相对,君如珪觉得有点尴尬,立即别开了视线,他咳嗽了一声,说:“呃,这粥看上去挺特别的,刚才你说这叫什么来着?豆什么粥?”
“焐酥豆糖粥。”阿绯答:“这是吴妈妈特意教我的,做这粥,得用了十几种食材和香料,而且还要熬上足足两个时辰,不过很滋补很养人的。”
“是吗?”君如珪张大眼睛:“居然这么难做啊,那一定很好吃了。”他吧唧了一下嘴。
阿绯眯着眼睛笑:“还行吧。”
她见吹得差不多了,用勺子舀了一点,凑到他嘴巴前。
君如珪张嘴吃了一口,开始的时候觉得这粥很甜,不过嚼了一会儿,发现甜里面有点别的味道,像很多水果和花的香味杂糅起来,虽然具体说不出来,不过味道却是极好的,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好像整个人站在春风吮吸花香果香。他从来没有吃这么特别的好吃的粥。
君如珪吃了几口粥,又感谢了几句。阿绯自然又客气了一番。
阿绯继续很认真地给他舀粥喂,他则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会儿,这滋味真的很享受。
不过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他一个手脚俱全的大男人,完全没有理由让人喂着吃啊?这也太娇气了吧,就算是身为少主,这,这还是有点说不过去。
但是阿绯却完全没有介意的样子,她低着头,默默的喂着他,那样专注那么温柔,就像一个母亲在喂她的孩子,再加上她的侧脸在烛光和水蒸气衬托着,玲珑娇俏,看上去竟如此迷人。
君如珪一时身子有些软,脑子有些空。
不过很快他脑子恢复了思考。
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呃,对了,邱鱼没回来吧。”
阿绯的动作微微一滞,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垂下了目光:“没有。”她声音有些小,但听得出来很失落担忧。
果然,她今儿跑我这里来,还巴巴地给我喂粥喝,原来就是为了邱鱼!
他一时没说话,阿绯又接连喂了他两口,或许是实在忍不住了,过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少主这些日子在外面,没,没有他的消息吗?”她问完话之后又马上低下头,也不知道是被热粥给蒸着了还是怎的,脸颊有点过分的红。
君如珪其实也很想知道那个家伙现在在哪儿,他寻思:我离开白茅山的时候邱鱼还在云梦犀手中,她说过她扣着他是因为不想让他给找麻烦,现在她的身份已经明了了,应该不用担心这些了吧,邱鱼应该被她放了吧,不过也难说,她就算放了邱鱼,邱鱼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恐怕也不会离开她——
他抿了抿嘴里的滑软香糯的粥,吞下去,摇头:“对不起,没有。”
阿绯脸色骤然变差,拿勺子的手一抖,几乎掉到地上。
“不过——”见她如此担心,他立即改口道:“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不会?”阿绯抬头:“为什么?”
“因为,”君如珪摸了摸脑袋,想了想说:“他箭术那么好,人又那么机灵——”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明显感到喉咙有些干涩:“所以,我认为他不会有事的。”
这安慰的话实在有些勉强,连他自己只怕都难以说服。
阿绯一直看着他,却完全没有了从前的那种羞涩,反而很执着似的,似乎在说:真的吗?你是真的这么想?
君如珪觉得她的目光过分凌厉了,让他有点不自在。
“这粥真的很好喝,”他觉得还是说粥比较好:“对了,你什么时候学的,你以后有空,教教我身边那些侍从,让他们也——”然而话还没说完,阿绯忽然打断他:“少主。”
“——呃?”
阿绯顿了半晌,方开口道:“你说,公子,他会不会和云梦犀在一起?”她说完后,又低下头。
君如珪有点不耐烦,毕竟他自己也真的不知道,他只能说实话:“这个——,阿绯姑娘,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可能吧,呃,不过……谁知道呢?”
阿绯脸色更差了,简直没精打采,手里舀了一勺子粥,似乎要喂他,却又迟迟不动。
“你放心,他没事的。”君如珪只能继续安慰她,但语言实在苍白:“其实,你也不用担心他和谁在一起,其实,就算是云梦犀,你放心, 那个女的,其实也——”
“少主,”阿绯凝视着手中的勺子,忽然说:“我倒希望他现在和她在一起,因为——如果是那样,起码他是安全的——”
是啊,的确,在云梦犀手中总比在四大门派手中好,君如珪看着她,见她眉毛揪着,嘴巴瘪着,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他只有将眼睛别开,抬起眼睛看前面,他本来想找话继续安慰安慰她,可是实在太困难,毕竟这个世上,最难安慰的就是感情用事的女人。
何况,还有云梦犀——
对,云梦犀,这几个字好像有胶水,他一触到她,就不自觉地被黏糊住了,紧接着,毫无征兆地,一连串东西翻江倒海地牵扯出来:他和她的初见,在风啸堡的日子,最后的争吵……一场一场,一幕一幕,就像被春风暖日熏蒸的花朵,转瞬繁花似锦地塞满了一脑袋。
“少主,”许久,阿绯忽然打断了他的想入非非,他瞬间从繁花似锦的春梦里醒过来:“呃?什么?”
“少主,你在笑。”阿绯张大眼睛,伸出一根葱尖般指头,远远点了一下他的脸。
“什么?笑?”
“是啊,你刚刚在笑。”她重复。
他脑子有些懵,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觉得那么囧。他注意到前面一面屏风上面,嵌着一块如铜镜一般光滑的漆面,仿佛映着他的脸,他朝里面看去,可惜漆面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