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儿不明所以的看过去,惠芳娘家的宅子看起来应该有些年头了,就和花通县衙一样,老旧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成齑粉,宋伯彦让她看的那扇窗户坏了半扇,坏掉么那没修,就这么摇摇欲坠的挂在窗框上,风一吹就晃荡两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另一扇好好的,结结实实被插销别在窗框上,窗台上落了灰尘,一个大脚印子正好卡在窗外的凹槽上,被好的那扇窗户挡住了半个。
那脚印颜色很深,像是踩了一脚淤泥印上的一样,江宛儿指了指,问宋伯彦是不是让她看这个,宋伯彦微笑着点了点头,江宛儿朝外瞧了一眼,惠芳娘还没回来,轻手轻脚站起身,走到窗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悠了一圈,趁众人不注意,伸手在窗台上摸了一把。
脚印子是渗进窗台里的,已经擦不掉了,表面被人处理过,落了灰尘以后其实看不太清楚,但江宛儿就是干这行的,直觉相当敏锐。
溜溜哒哒又回来,江宛儿把头一偏,一边闻着自己刚才摸过窗台的手,一边啧啧的在宋伯彦耳边说道:“脚印很新,有我的手两捺长,是个正常体型的女子或小孩,受力点超前,有滑痕,跳下去的时候那人可能滑了一跤,我看了窗外的墙,窗台外面有一处被刮过的痕迹,应该有人处理过了,还有一股子臭淤泥味,能印这么深,说明应该是雨天从河边走过,什么时候下雨了呢,咱们来花通县的头一天。”
宋伯彦一挑眉毛,睨着她,那意思——所以呢?
江宛儿也学着他的样子一挑眉毛——所以这条线索不就又闭环了么,哪能这么巧,在河堤上发现了尸体,又在相关人员家里发现了跳窗留下的泥印子,说明什么,说明两者之间肯定有联系。
江宛儿志得意满,觉得自己这一趟来的格外值,正沾沾自喜,惠芳娘推门走了进来,江宛儿有意去看门外的中年人,从门缝里往外看时,却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
院子门口挤了一堆来瞧热闹的,那人并不起眼,被挤的只露出一张脸在门框边上,江宛儿扭头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目不转睛、一脸阴沉的看着房间内,那人的视线与江宛儿的视线没有触碰,而是擦着她的鬓角落在了宋伯彦的身上。
江宛儿若无其事的别开头去看惠芳娘,房门被关上了,视线戛然而止。
“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呢?”
中年人不知跟惠芳娘说了什么,惠芳年回来后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坐下捧着杯子喝了口水,才开口问四人。
江宛儿注意到她拿着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脸上尽力抑制着惊慌和恐惧,看向江宛儿的目光也不似刚才那么坦荡,江宛儿抬手扣了一下桌面,问道:“她最后一次来见你是什么时候?”
“前天。”惠芳娘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准备好的说辞一样,一下子就回答了出来。
江宛儿死死的盯着她,继续问道:“前天几时?”
惠芳娘躲避着她的目光,视线在桌子上闪来闪去,想了想,说:“不到子时。”
“你为何这么确定?”江宛儿抓住她的破绽一步一步紧逼。
惠芳娘慌乱起来,摇了摇头,尤强自镇定道:“她来的时候刚落雨,我去院子里收衣裳,还还有,打更的,她进来没一会儿,打更的就来了。”
江宛儿眯起眼睛,轻声问道:“她是一个人来的?”
惠芳娘愣了一下,忽而抬头看了成安一眼,紧接着快速把头低下去了,点点头,没说话。
成安一脸莫名其妙,生怕她刚才那一眼祸水东引让江宛儿怀疑自己,赶紧伸手在空气中比划了起来。
这次江宛儿倒是看懂了,他是在说自己无辜,当晚并不没有和惠芳娘在一块,药童没有主子,日常被养在一起,哪天来客人把他们挑走,他们就跟着去过个夜,这一般被称为“请药童”,有时候碰上有钱的顾客,兴许会把他们“请”出去三两天,长则月余,惠芳娘是组织里的老人了,一般她想带谁就带谁,带出去只是喝酒,让药童听她说话,等她说够了就把人送回来,成安性子稳当,又长得讨喜,所以各位受她青睐,但前天成安在另一个主顾那里,并没有很着惠芳娘。
说到这里,江宛儿有些迷惑,在她的认知中“请药童”的无非是些官老爷,这惠芳娘一个女子……不过倒也说不好,药童不善言语,倒比正常人来的可靠。
晃了晃头,江宛儿把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法抛出去,继续问惠芳娘,“这么晚了她来找你做什么?”
此时,宋伯彦站起身在屋子里走动了起来,江宛儿瞄了他一眼,又看到了她最熟悉的那种一脸迷惑又纠结的表情,不过他表情变化幅度小,除了江宛儿能察觉到以外,屋里其他人只是觉得宋伯彦突然严肃了起来,但依旧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面瘫脸。
刘汉卿本来坐在他旁边,忽然搓着胳膊往江宛儿身边凑了凑,嘴里嘀嘀咕咕的说:“好家伙,真够冷的。”
江宛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相信他有自己的打算,还是追问惠芳娘。
惠芳娘战战兢兢的看了宋伯彦一眼,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动来动去,生怕宋伯彦在她屋里发现什么,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是她的家,她肯定要回来啊。”
话没说完,宋伯彦忽然道:“你在说谎。”
惠芳娘整个人抖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这房子里只有一张榻,睡不下两个人,所有的东西只有一套,说明只有你自己在住。”
惠芳娘咬住下嘴唇,整个人抖若筛糠,眼看绷着的那根弦就要断了,江宛儿一把捧住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极轻的声音引诱着她,“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雷打得震天响,深秋还打雷也本就不是正常的现象,你心里有些恐慌,总觉得又什么事情要发生,就在快要睡着时,院门被人狠狠拍响了,你惊恐的坐起身,端着烛台走到门口问是谁,她小声的喊了声姐姐,你赶紧去开了门,她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鞋上,衣摆上都是淤泥……还有淡红色被雨水冲淡了的血迹,你吓坏了,等她进来以后赶紧关上了门,你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怎么回答你的?”
“她,她说她,她说她……”惠芳娘剧烈扭动着脸颊想挣脱开江宛儿的钳制,可那双小小的手就像有魔力一样,牢牢的箍着她,“她杀了人,杀了一个男人。”
一句话如石落潭,激起江宛儿宋伯彦心中千层骇浪。
“那男人是谁?”
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只要弄清楚男性死者是谁。
江宛儿激动的手都有些发抖了,等着惠芳娘开口说出那人的名字,然而惠芳娘却迟迟没有再张口,目光中的惊恐一点点褪了下去,最后化为一滩平静的死水。
“不知道,她并未说明。”惠芳娘使劲抓住江宛儿的手甩开,往后倾了倾身子,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冷漠的看着江宛儿,“你还想问什么?人是她杀的,你去问她似乎更妥当。”
眼看马上就要抓住最重要的线索了,一下子被人浇灭了鞭炮的引线,江宛儿抓心挠肝的难受,但又奇怪惠芳娘为什么突然间态度就变了,没有一丝征兆,莫名其妙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宋伯彦踱到了内间,毕竟是女子的闺房,他没有贸然闯入,站在门口向惠芳娘示意,“可否进去看看?”
刚才还担心宋伯彦转来转去转到什么线索的惠芳娘竟然格外的大方,无所谓点了点头,一伸手,“请,随意看。”
然后转过头,挑衅的看了江宛儿一眼。
江宛儿皱眉,心里那股怪异感越来越强烈。
刘汉卿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觑着惠芳娘小声问道:“你们是不是冒牌的,被人家给识破了,现在都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你快点从实招来,实在不行咱们一起去历阳府告官。”
“你可闭嘴吧。”江宛儿抬手照着他脑门拍了一巴掌。
惠芳娘低笑了一声,看着二人道:“今日早些时候也来了人,也是问我妹妹的。”
江宛儿问道:“是谁?”
“那人自称历阳府的师爷,似乎姓姜,姜还是老的辣那个姜,那人可有意思了,随便看了看,随便问了问就走了。”惠芳娘说着,探过身来神神秘秘问江宛儿,“我那妹妹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劳大人们这么兴师动众的。”
江宛儿笑了一下,反问道:“你刚才不是才告诉我么,你妹妹她杀了人,杀了一个男人。”
惠芳娘愣了一瞬,紧接着点了点头坐了回去,脸上表情有着难以琢磨。
这时,宋伯彦看着内间打开的衣柜问惠芳娘,“娘子平日里可劳作?”
听到宋伯彦发问,惠芳娘笑着抬手摸了一下鬓角,回过头,似娇似嗔的看了他一眼,笑说:“庄稼人劳碌命,怎么不劳作?”
宋伯彦笑着点了下头,没说话,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出那个衣柜。
衣柜的门打开着,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衣柜,上层挂衣裳,下层也叠放着一些衣物,只是上层的衣服多是些粗布的麻衣,与惠芳娘此时身上穿着一致,而下层盖在这些衣服底下的,却是一些丝绸和纱织衣物,江宛儿不懂布料,却也能看出那些料子十分值钱,最底下的露出的一角,甚至和在那男尸身上发现的缭绫极为相似。
宋伯彦弯腰将那块料子抽了出来,对着阳光照了照,那料子镀了一层金光,瞬间变的通透起来,就像在手里抓了一把阳光,又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好看的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缭绫?”江宛儿问道。
惠芳娘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什么缭绫,不过一块随随便便的料子而已。”
宋伯彦的重点显然没有放在这块料子上,随手扔给江宛儿,再次看向那个衣柜。
“与现场发现的那块比对一下。”
江宛儿忙打开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包袱,取出与男尸一块发现的那块缭绫对比了一下,色彩花纹,织造纹路以及撕裂痕都能对上,人赃并获,江宛儿激动的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没白跑。
观察着衣柜的宋伯彦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眉心越皱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