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注定了是看不成的，江宛儿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和宋伯彦往外走，还没出衙门口呢，就被啃着包子从书房出来的江泱提着后衣领子拖去了大牢，江宛儿拼命挥舞着双手，一路哀嚎，沿途房间里的衙役听到了纷纷伸出头来看。
“师傅啊，给我放个假吧，你想马儿跑，也得让马儿吃草啊！”
江泱一边拉着她走，一边回头瞄了宋伯彦一眼，冷笑一声，“你俩谁是草？”
江宛儿：“……”
欸咿，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儿呢，还是她思想不对劲？
没细思量，就被江泱拽走了，也没顾得上跟宋伯彦说声再见，
宋伯彦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莞尔一笑，伸手抚了抚袖子，转身出了衙门，上街去当他的小衙役。
冷冽寒风吹得衙门口两盏灯笼摇晃不停，烛影也在地上明明灭灭，夜色如洗，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屋檐上，不远处一颗小小的星子偷偷看着它，想要靠近又怕那耀眼的光吞噬了自己，小心翼翼守着，显的凄清又孤独，一只黑猫从屋檐上懒洋洋走过，被月光裁成一条剪影，宋伯彦停下脚步，仰头去看它，小黑猫察觉到有人类在看自己，也回头看了宋伯彦一眼，撒娇似的喵了一声。
“你也去巡街么？”
小黑猫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歪着脑袋又叫了一声。
“你也自己一个人，不妨咱们两个做个伴。”
“喵～”
宋伯彦收回目光，沿着小巷往前走，他走，那猫也在屋檐上不紧不慢的跟着他。
深巷无人，屋檐上间或挂着几盏红灯笼，一人一猫就这么并肩走着，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江宛儿跟着江泱到了大牢，因听说是惠芳娘发了病，在牢房里大喊大叫，狱卒见过不少在牢记发的疯病的，可却没见过这样发疯的，就连资历最老的狱卒也拿不定主意，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赶紧让人去喊江泱。
二人一进门，老狱卒便迎上来带着二人往里走，边说道：“这也太诡异了，鄙人当了那么多年狱卒，受不了打击疯掉的，受了刺激魔怔的多的是，从未见过这种。”
打开牢房的门，江宛儿就听到了里面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正是惠芳娘的声音。
“何处诡异？”江宛儿问道。
老狱卒拧巴着脸想了半天措辞，可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一挥手，“二人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江宛儿赶紧和江泱走了过去。
原来嘈杂的大牢此时除了惠芳娘的惨叫声，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所有人都扒着铁栏伸长了头往声源看，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听得人心里发凉，江宛儿搓了一下胳膊上竖起来的汗毛，虽然心里也害怕，但脚步却一步紧似一步。
刚拐过弯角，一侧的牢房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江宛儿的胳膊，吓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原地跳起起来。
“江仵作，江仵作，她怎么了？”
昏暗的光线后露出万老板精光闪闪的一双小眼睛，唯恐天下不乱的冲她眨了眨。
江宛儿拍开他的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叫哪个？”
万老板显然也吓得不轻，小声问：“叫你，叫你，你们不会对她用刑了吧？”
江宛儿没说话，前方江泱已经走到关押惠芳娘的牢房门口了，狱卒没敢贸然开门，江泱隔着铁栅栏正往里面说着什么，江宛儿赶紧走了过去。
“欸，欸，你别走，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能对我动刑，你们会后悔的！”
……
仅仅半天的光景，再见惠芳娘就像变了个人，正如王秀才所形容的，活像扔进地狱里走了一遭又爬出来的厉鬼，浑身上下透漏着诡异与阴森的气息，头发散乱的披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凌乱的发丝中露出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怨毒的盯着江宛儿。
江宛儿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后慢慢走到门口，示意狱卒把门打开，狱卒犹豫了一下，向江泱示意，江泱点了点头，对江宛儿道：“小心。”
牢房的门打开了，咔嗒一声，门锁被狱卒扯了下来，惠芳娘听到动静猛的抖了一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转过头，警惕得盯着江宛儿，江宛儿往前走一步，她也跟着往后退一步，直退到床板边再无可退，惊慌的往房间四周乱看。
“惠芳娘。”江宛儿停在她两步之外，声音极低的唤了她一声。
可是任凭她怎么喊，对面的人就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个名字一样，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是张皇的在屋子里寻找能够躲藏的地方。
江宛儿往前迈了一步，又试探着唤了一声，“你是惠芳娘么？”
惠芳娘愣了一下，猛的抬起头，猩红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江宛儿，忽而咧开嘴笑了一下，迷茫的晃着头，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惠芳娘，她才是，是她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是她，都是他！”
江宛儿伸手在半空中压了压，谨慎问道：“她是谁？她在哪？”
“她是谁？她是谁？”惠芳娘自言自语的念着，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站在原地静止不动了。
江宛儿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往前靠进一步，见她没有反应，壮着胆子伸手去撩她垂在面前的头发，头发撩开的瞬间，惠芳娘啪得睁开眼睛向她看来，表情一刹那变得犹如地狱里的罗刹，江宛儿心头剧烈一跳，赶紧往后退去。
惠芳娘慢慢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江宛儿一直留意着她的眼神，清楚的捕捉到了这犹如电光火石的变化，一个念头在心中油然而生。
悲苦的童年经历，难以修复的心灵创伤，本不存在的妹妹，衣橱里两种截然不同的衣裳，真假惠芳娘……
原来，原来如此。
“看着我。”江宛儿突然走上前，伸手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云娘。”
她的语气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十分肯定。
惠芳娘愣住了，牢房外的江泱也愣住了，就连那个跟过来的老狱卒也愣住了。
“云娘？云娘不是死了么。”
江宛儿没有在意外人的情绪，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折磨她。”
“云娘”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冷漠且淡然，看着江宛儿就像在看一块石头一块木头，江宛儿知道，现在站在这里的不管是谁，她都会是这样的眼神。
江宛儿再次重复道：“你为什么折磨她？”
“折磨她？”
“云娘”慢慢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凄凉的笑，抬手挥开江宛儿钳制着她的手，冷声道：“该死的人是她，她害死了我，是她把我摁进淤泥里闷死的，你说她该不该死？”
江宛儿深吸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所以你去杀人，就是折磨你的亲姐姐，让她一辈子活在愧疚中，生不如死？”
“云娘”疯癫的笑了起来，点头：“没错，我要让她的手上沾满鲜血，让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让她这辈子都活的不安生，等到死了被恶鬼撕咬，下地狱，进油锅，我让她下辈子当畜生！”
江宛儿被她笑的心里一阵阵恶寒，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云娘”一把抓住了手腕。
“这是她该赎的罪……”
“云娘”骤然又换了一个表情，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江宛儿心头一颤，只道这不是“云娘”了，这是惠芳娘，果然，她抓着江宛儿的手，哽咽道：“是我该赎的罪啊！我为什么没有去救她，我当时如果一直看着她，她就不会跑掉，她说要去抓河蚌，如果我和她一块去了，她就不会掉进淤泥里……”
话没说完，眼神陡然一转，又变的恶毒起来，“是你杀了我，我是被你亲手摁进淤泥里闷死的，你该为我偿命你！”
“不是，不是我，不……是我，是我，都怪我。”惠芳娘痛苦的抱住头蹲了下去，不停的用手去挠自己的头发，哭喊着哀求道：“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去给你偿命，我去地下陪你好不好。”
“陪我，你觉得我稀罕么，当初阿娘就该一菜刀砍死你，你怎么不替我去死呢？”
江泱震惊得看着牢房里惠芳娘的挣扎，就像一人分饰两角儿在演双簧一样，可是联想到“云娘”又是本来活生生存在过的人，免不得不寒而栗，回头看向那狱卒，严肃道：“今晚之事，所有人不得往外透露半个字。”
老狱卒吓坏了，哆哆嗦嗦的点点头，结巴道：“这，这，这不会是冤，冤魂附体吧？”
“她只是因为巨大的心理创伤分裂出了她想象中合理的云娘的人格而已。”江宛儿已经从牢房里走了出来，一边说一边看向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惠芳娘，心中五味杂陈，摇了摇头，说：“一会儿我配个药让她喝下去，她这个精神状态没办法堂审。”
老狱卒虽然没听懂什么叫心理创伤，也不明白什么是分裂出了人格，但知道怪力乱神不可取，赶紧上前把牢门锁上，忙不迭应声。
江泱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江宛儿的肩膀，两人一块出了大牢。
“你以前见过这种病人？”等出了牢门，江泱才问道。
江宛儿点了点头，说实话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她出来实习接触的第一个案子，凶手就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
法律规定，对于完全的精神病患人群，若在实施犯罪行为时为发病状态，不负法律责任，因为他们在发病时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缺乏犯罪构成的主观要件，且不具有辨别是非、判断善恶以及对自己行为的控制能力，这样根本谈不上故意或过失，没有主观上的罪过，就算对这类犯罪人判处刑罚，也是为了对其进行教育改造，没有实际意义。
那起案件她现在还记忆犹新，凶手家庭情况特殊，其本人也算是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且案件极其恶劣，造成的社会影响也极其恶劣，引起了社会人群的强烈不满，对于凶手的刑罚始终存在争议。
可是最后，凶手没等到最终判决，就死在了精神病院，尸检结果显示，他是趁着医生和护士不注意，吞噬了花篮里的虞美人后导致的过敏反应而死亡，给他做尸检的人，正是江宛儿。
据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称，那个花篮是病人嗯家属送来的。
那是病人入院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家属探望，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个花篮，花篮里几株暗红色的虞美人格外显眼，小护士特意留意了一眼，因为很少有人会送虞美人这样的花，她记得凶手当时盯着这几棵花看了好久，她问他是不是很喜欢虞美人，凶手笑了笑，点点头，指着她中午吃饭时不小心沾到衣服上的油点子跟她开玩笑。
“这么干净的衣裳，怎么能沾上丁点脏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