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宦屿刚到书房，被管家礼貌地拦住，“让他们两父女好好……”话未说完，马上被房间内凌厉的掌掴声和秦荣恒怒如天雷的训诫打断，站在门外的两人不禁纷纷倒吸了口凉气。他看不了妃瞳挨打，礼节也顾不上推门便走了进去，“吴先生，别……”管家拦不住他，门打开的瞬间，气氛降到冰点，父女俩都在僵持着对望，谁也不肯让谁半分。哎，管家无声在心里感叹，眼帘低低地垂了下去，默默退出房门，这两父女，明明都想互惜，可还是闹到这个地步。
吴宦屿步到妃瞳身侧，礼貌朝秦荣恒鞠了一躬，“秦老先生。”碍于吴宦屿在，秦荣恒也不好发作，盯了女儿一眼，忿然背过身去，“把记者的工作辞了！”
“不可以！”
“我没有在问你意见。”他的语气很硬，带着不容忤逆的威严。
“当人民记者我毕生的理想……”
“同样的话，我不会重复第二次。宦屿，你带她出去。”秦荣恒说话斩钉截铁，苍老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吴宦屿微怔，搂住身旁颤抖的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满都是忧伤，不知下惯命令的人是不是都这般冷酷无情，可那是你的女儿啊，她毕竟和别人不同。
妃瞳看着他冷硬的背影，咬牙垂泪，这世间，或许只有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总会翻船。她从吴宦屿的手臂中挣扎出来，眼神尽是坚决的不屈，“阿爸，你有过愿望，有过梦想么？这一路，你抛弃妻子，从无名小卒到政坛高官，为的不就是这个？我现在追求的，只是和你一样的东西，路，该由自己亲自去走，梦想，更容不得别人阻挠。当年，你可以为了荣誉放弃母亲……”她艰难地吸了口气，仰起头固执不让眼泪滴下，“如今，我也可以为了理想——放弃你！”
话毕，她别过脸头也不回跑了出去，她不敢看他，怕悲伤会溃堤。秦荣恒握着钢笔的手猛地一颤，病态的脸上更显憔悴。“小姐……”门外，是管家一声声急切而担忧的叫唤。
吴宦屿站在秦荣恒面前，不经意瞥见他双鬓难掩的斑白，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他矮了很多，此刻的他，仿佛不是高高在上的省长，而只是一位很平凡很普通的老父亲，在和女儿闹别扭后黯然神伤。此情此景，他看见心里难过得揪作一团，“秦老先生，请你原谅她，妃瞳的脾气……”
他伸出手打住了他，靠在红木椅上，语气沉稳而缓慢，竟有种自嘲的苦笑，“我知道。”他的视线缓缓落在吴宦屿身上，已没有刚才的凌厉，“你看她这冲性子，都像谁了？”
吴宦屿没想到秦荣恒竟会和他开玩笑，想起她一贯娇横的个性，也不禁摇头笑了，言语间却渗着丝丝宠溺的甜蜜，“打从第一次见她，她就这般骄傲而耀眼……”
“是给她母亲惯坏了。”
吴宦屿一愣。当年的事他也在，知道母亲是横在妃瞳和他之间无法开解的死穴。而如今，秦省竟直言不讳向自己提起，他幽幽地看着他，不敢开口。秦荣恒拿起相框，神情温柔而忧伤，怀旧地抚摸着镜面，如同抚摸着自己爱人的脸，压低的声音竟有种压抑的哽咽，“夫人，我做不到……约定好的梦想，我终究做不到……”
“秦老的事业不正是如日中天？”
秦荣恒淡淡看了吴宦屿一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了声，缓缓把相框放回原位，“那不是我梦想。钱财是身外物，带不走的……”他倚在椅上，慢慢阖上眼，“可是，能供子孙万福。”
吴宦屿心头大惊！那一刹，他觉得他闭眼是在掩饰自己的痛苦。秦荣恒竟是在为女儿，他做那么多，原来全为了女儿，为了秦家后代能平平安安，生活富足。他突然记起妃瞳曾对他说过秦省出身贫穷，正因为穷过，所以方知穷的不堪，为撑起整个家，日夜*劳鞠躬尽瘁，他真的不容易。这份爱藏得有多深，深得不露声色，深得让人误会，深得可以让女儿转变为恨也绝不说出。他不懂，他真的不懂，爱一个人，不是应该坦白吗？
“秦老先生，我和妃瞳订婚了。”吴宦屿和他不同，爱就是爱了，没什么好遮掩的，他要让她看见，要让她感到，要让她触摸到爱的所在，而绝不是躲在角落里默默守护。
秦荣恒微微一怔，冷峻的脸上终于有些许回暖的迹象，看上去甚至有有几分慈祥的欢欣，“年轻人的爱情你们自己抓主意，我看得出你对她的感情，难得她也这般喜欢你，门当户对，走一起是好的。”言下之意，已是默许，却只一秒，又转成一贯的严肃，“宦屿，带她离开这里，到英国，或者其他地方去。”
“您刚才是存心赶走她的。”吴宦屿眼神复杂地凝视着他。这已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为什么？”
“这城市有太多不好的记忆……”看见他凄然的双眼，他突然发觉秦荣恒藏了很多秘密。血浓于水，有什么会令一个父亲向女儿恶言相对，亲手斩断这二十多年血脉相连的恩缘？吴宦屿皱眉，隐约觉得这个谜团，很深很深。
“你也出去吧。”秦荣恒戴上老花眼镜，抓起笔批阅公文，再也没有看他。
待吴宦屿走后，老管家缓步走入书房，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老爷，你这是何苦？“
秦荣恒翻过一页纸，淡淡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事明显是冲着我来，妃瞳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我迟早会出事，不能连累她。”
“老爷……”管家顿感语塞。跟着他这十多年，每一天都看见他在拼命，可拼尽一生不过是为了妻儿。他何尝不想像一个普通人坦诚去爱，可有时，走错一步，就注定要为此付出沉重代价，更何况，深陷官场身不由己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秦荣恒尽管在以别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去深爱，但无论形式如何，本质都是爱。
管家想着想着便觉眼角有点湿润，他弯下身子，“老爷，以后不管会怎样，老陈我绝不会离开这个家的，除非你赶我走。”
秦荣恒淡淡抿了口茶，没说什么。有些事，明白的话，其实也无须多说。
“妃瞳”吴宦屿下楼的时候正看见她站在花园浇花，脸上还挂着些许清清淡淡的泪痕，见他下来，她马上放下喷壶，“宦屿，走吧。”
“不是在浇花吗，怎么半途而废了？”他笑着从地面拿起喷壶，往百合花丛中洒水，“你妈妈真是一个蕙质兰心的温柔女子。”
“百合，百合，百年好合。”吴宦屿琥珀色的眸子里溢满了浓浓的笑意，“妃瞳，往后你打算在我园子里种什么？”
“什么种什么？你一个就够麻烦了，还种花。”她垂下眼帘，眸子不经意划过一抹羞涩。
“我很麻烦吗？”吴宦屿嘴角微微上弯，看眼前淡雅的百合已吸足水分，白色花瓣粲然盛开，如同片片白色雪花，纷纷扬扬，随风飘洒。他放下喷壶，一手轻搂过她的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以后就麻烦给你看。”
“你……”她转头，正想向他娇嗔来着，却见吴宦屿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他伸手轻抚过她的唇，“怎么回事？”
妃瞳心头大惊，一幕幕绯色的画面从脑海中闪过，她低下头，眼神闪烁，“刚才和阿爸吵架时咬的。”
“以后不许这样，要咬也咬别的。”
“嗯，就咬你。”她朝他灿烂笑道，吴宦屿弯身将她一抱而起，眼底掠过万千暖和的情绪，想要好好疼她，弥补回所有的悲伤。
吴宦屿将她抱入副驾驶位，温柔道，“回家么？”
“不！”她一个激灵将他推离，董御琛冰冷沙哑的声线毫无预兆闯进她脑子里，“我不是那个意思。”刹那间，她似想到什么，却又抵触地不愿再往深处细想。她环住吴宦屿的脖子，贴着他温暖的颈侧，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方才拾回一丝清明，“我想去看阿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