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油炸出两拨脆脆香香的素丸子,一共五斤多,晚饭散桌后只剩了不到一斤。Vikas的父母吃的连连点头,家里的仆人也吃的满嘴是油,唯独Himani因为身孕对油腻的东西兴致不高,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回房休息。
从数据统计和客户评价来看,陶雪池的素丸子十分成功。于是她把剩下的分出一半来留给Vikas,满怀成就感的端着最后半斤回房,打算暗搓搓的跟墨导师邀功。
德里的九月初,白天平均气温高达34摄氏度,入了夜也是闷热难当。房间里的空调早已开好,一推门那阵冷风便将她吹的打了个哆嗦。她将盘子放在屋里靠近阳台的小桌上,从床头柜上的购物袋里拿出两块明黄色的绸布,坐到书桌前抄起只笔开始在上面描绘着形状。
自从到了这里一直是Himani陪她东走西逛,她想送件礼物表达谢意,却又不知道送什么才能妥当又有用。直到今天逛完超市路过商场里的布店,她想到如果做一对小时候外婆给自己做过的布老虎枕头送给未出生的孩子,Himani一定会很高兴,也会很愿意接受。她大学的专业是服装表演,虽然当时她四处跑影棚没上几节课,但一些基本的缝纫和设计技巧她还是记得的。画完图,她把笔收好,拿过晚饭前让仆人婆婆帮自己准备的剪刀和针线,开始一点点的裁起布来。
明黄色的绸布颜色用在小老虎上十分和衬,她将要用的形状剪裁好,缝合,锁边。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制作工序出了问题。
两只布老虎已经缝出个大概形状,但鼻子眼睛耳朵却忘了提前缝上去,加上没给这对儿小小的皮囊里塞填充物,此刻它们看着更像两个迷你的椅子套。
她对着这两个椅子套愣了好一会儿,拿起尺子想量出小老虎脸部的中轴线好把鼻眼补上,门却在此时被笃笃敲响了。她应了一声跑去开门,就见墨卿修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正表示着他心情很不错:“素丸子?”
“啊。”她应了一声,回到阳台边把盘子和筷子端起来递给他,却见他正看向铺满布头的桌子:“你在干什么?”
“在做给Himani的礼物啊。我今天做好皮儿,明天往里棉花就行。”她顿了顿,嘱咐道:“你别跟Vikas说哈。”
“我明天没时间跟他说这些。”
“……”
是,您最忙了。
陶雪池冲着他的背影伸了伸舌头,见他在阳台旁的椅子上坐下,便赶忙将舌头收回来,老老实实的坐回桌边继续研究布老虎的脸。
空调的出风口有细微的风声,墙角的座钟钟摆一下下地摇晃,秒针随之发出滴答滴答的机械声响,一切细微的响动和着剪刀剪断布料的裂帛声,显得格外安详恬静。
墨卿修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边看着手机里传来的最终确认版合同边吃素丸子。不知是丸子太油还是最近被咖喱鱼排三明治折磨的食量变小了,只半盘丸子下肚他便有些饱了。他将筷子放在盘子上,看向一旁鼓着腮帮子安安静静做手工的某人,忽然觉得有点有趣。
无论是否有条件或机会图报,人只要心中知恩便是难得。如果按职业划分,明星是在这方面最容易出现极端化的人群。有的人时刻不忘自己是被一路鼓励撑到如今的,所以对粉丝的回馈也是不遗余力;而在有的人眼中,追捧与荣耀都不比真金白银贵重,所以可以欺瞒踩踏。前者虽然凤毛麟角,但好歹越来越多。不幸的是,随着行业的繁荣与膨胀,后者增长的速度比前者更快。
只是他没想到,今天让自己碰到个知恩的。
也亏她静得下心来。
他看着书桌前那人的侧影,她脸上纠结的瘢痕在台灯的照射下无所遁形,那没了眉毛的眉头轻轻的拢着,表情严肃的像在做什么精密的实验。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刚刚自己吃到的东西,口感脆脆的,味道有些甘甜,吃起来像是……荸荠?
能在里买到荸荠,足见下厨的人很用心。
陶雪池确实很用心。她自认没什么优点,但如果非要排出个一二三来,她的酒量也要排在用心后面。
直到给没脸没鼻子的两只小老虎整完容,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第一阶段任务已经完成,明天买了棉花填进去收好口就可以直接送给Himani了。
她精神放松下来,忍不住就打了个呵欠,抻着懒腰站起来,一转头却看见墨导师正坐在一边看着自己。
疏淡含笑的眉眼看不出情绪,更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看上去安静极了,安静的倒像她打扰了他的冥想似的。
她默默的将两条胳膊收回来,看了看桌上空掉的盘子,又看了看他:“……您这是……”没吃饱?
他推了推眼镜,站起来时顺手端起一旁的空盘子:“雪池,我不喜欢等人。”
……等谁?等我?等我有事儿?
有您事儿说啊,怎么还走了呢?
她茫然的看着他,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她看着他出了房门,看着他把门带上,看着他阂上门板前看了自己一眼,话里带着点没什么威慑力的警告:“明天上午十一点客厅集合,迟了你就等回国再吃肉吧。”
陶雪池一愣,随即开始嘿嘿嘿的傻乐。
第二天,她和墨卿修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墨导师一诺千金,昨儿素丸子吃高兴了,今儿就带她找了家中餐馆吃肉。那餐馆的厨子相当有原则,完全没有跟当地人学坏的迹象,每道菜不仅做的好吃,调料也都简单而恰到好处,没半点咖喱味儿。
吃到美食后想吃更多的美食,这是一个吃货最基本职业修养,但在食物口味单一到令人发指的国度,这种职业修养的标准就变的相当低。吃到了肉,且是好吃的肉,陶雪池虽然已经快被撑吐了,却还是含着筷子尖儿一口菜嚼上十分钟的磨蹭,妄想着磨到下顿饭点儿直接就地解决。但墨导师却不管她这套,果断的结了账走人。两个人在街上闲逛了半下午,越接近饭点儿她心情越发沉重。咖喱沾馕她是一顿都不想吃了,抱着临死也要蹬两脚的心态,她跟墨导师说去超市买菜。结果墨导师大方的不行,直接将车开到了另一家中餐馆,又带她吃了一顿。
车子停进Vikas家院里,陶雪池撑的赖在副驾上不想起,拎着从餐厅打包回来的食盒下了车时,她对今天的行程做了个简单精准的总结:
完美!
客厅里飘着浓浓的咖喱味,Vikas和他的父母正在吃饭。两位老人低声的用印度语交谈着,陶雪池听不清也听不懂。Vikas的心情似乎不大好,眉头一直拢着,不知在想什么。见他们两个进屋,两位老人的脸色莫名有些阴沉,Vikas却收起了凝重的表情,神色如常的吩咐仆人添置餐具:“墨,陶,今天的咖喱很棒,快坐。”
陶雪池心里猛地一哆嗦,刚想推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却被墨导师抢了白:“抱歉,今天带雪池去了医院,医生说她咖喱过敏,以后我带她出去吃。”
Vikas哦了一声:“怎么会忽然过敏呢?”
“嗯,是轻度的。她很爱吃咖喱,但之前只是偶尔吃一次,所以自己也没察觉。”
陶雪池楞了一下,随即很会配合的眉头一拢,还拎着袋子的手轻轻抓住身上的T恤,另一只手搭在墨卿修的肩膀上,活脱脱一副气若游丝却强打精神的模样:“确实很突然,我自己都没料到……今天在外面肚子忽然不舒服,墨总说还是看看医生比较保险……抱歉,让你们见笑了……”
刚说完,墨导师就揽着她的肩膀拍了拍。
她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略带关切的神色相当自然,顿时觉得自己的演艺之路还有很大发展空间。
Vikas的父亲脸色缓了缓,问她要不要叫请家庭医生再上门看一次,被两人十分坚定的推掉了。Vikas的母亲嘱咐陶雪池早点休息,她点头应下,将手上特地打包的外卖盒子交给Vikas一家品尝,而后便和墨导师一起上了楼。
直到踏上三楼的地面,陶雪池才从墨导师虚扶着自己的臂弯中窜起来。她激动而无声的喊了句“Yes!”,而后对他伸出右手。墨卿修笑着跟她击了一下掌,顺势将她的爪子按了下去:“不怕被Himani看到,你‘咖喱过敏症’好了?”
她这才想起刚刚在餐桌上没见Himani,立刻警觉的左右望了望,见并没有别人后这才松了口气,咕哝了句:“你怎么老吓唬我。”
“你好吓唬。”他丝毫不理她的埋怨,松开她的手在她头顶揉了揉:“这么大的人了还不长心,小孩似的。”
“谁说我不长心了,你又不坑我。”她嘀咕了一句,站在房间门口冲他一抱拳,手里提着的购物袋和外卖袋子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谢谢导师赏肉吃!”说完一转身,随手关上了门。
墨卿修看着那扇门板,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推开隔壁自己的房门刚想进屋,身边却是“咔哒”一声门锁响。未及他回头,他就听她语气里像是带着点试探:“墨总……导师?”
“嗯?”
“……你刚才说以后出去吃,是真的吧?”
他扭头看过去,见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他心情忽然莫名的有些好:“你猜?”
转身关门的一瞬间,他听到她小声却略带不满的嘀咕:“……我哪儿猜的准你啊……”
房间里灯光昏黄明亮,陶雪池把购物袋里真空包装的棉花拆出来。布老虎工程只差填棉花收口就可以竣工了。虽然她明白把工期拖长几天会让人感觉自己更用心更有诚意,但她却等不及想看Himani收到礼物时的表情。
在这里,她最熟悉的人除了墨卿修就是Himani,如果说墨卿修对她而言亦师亦友,那她和Himani就是纯友谊的集合。虽然每当想起沙丽店的事陶雪池觉得Himani有些懦弱,但或许是因为那天中午她和Vikas在厨房说话时洒下的剪影;或许是因为有次两人聊天提起Vikas时她那不由自主温柔起来的语调;又或许是因为说到腹中宝宝时她脸上羞涩中带着骄傲的神情,Himani的懦弱并不能影响她对她的总体好感。
陶雪池觉得Himani过得很幸福,那不仅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幸福,它更像是一种希望,昭示着即便这个国度在某些方面十分混乱,也有人生活的温暖快乐。
她在第二只布老虎上缝好最后一针打了个结,用牙咬断了线头。虽然在布老虎界里这两只算不上出尘绝艳,但作为处女作也该算是做工精良了。她的将这两个科研成果摆在书桌上,认真打量了好半天,终究没忍住掏出了手机拍了两张照。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她以为是墨导师来宣布吃肉行程,立刻屁颠屁颠的跑过去,一开门却看到了Vikas。
“陶,我知道这有些冒昧,一个成年男人不该在深夜来敲一个女人的房门,我会向墨解释,”他的神色有些尴尬,似乎还带着点懊恼:“但我真的需要跟你谈谈。”
陶雪池被他这话说的一愣,随即想到了Himani对自己和墨导师关系的误会。她想解释,但见Vikas神色凝重的很,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她侧身将他让进了房间,刚要顺手将门带上,却又被他阻止:“Tao,不要关门,谢谢。”
“……”
好吧。
她默默将门敞开,面对面和Vikas坐在阳台边小桌旁等着他开腔,哪知道他却一直沉默。她等了半天也等不到他一句话,不由更加莫名:“Vikas,到底怎么了?”
“……Himani今天去做了人流手术。”
“……啊?!”
“昨天我们去医院做产检,她怀的是个女孩……我父母想让她打掉,我不同意……可她自己也跟我说要打掉……我……我同意了……”他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手捂上自己的双眼:“但事情不该是这样……她明明很爱我们的孩子,为什么她要杀了她……我知道她很爱我们的孩子……”
“Himani婚后很少和从前的朋友来往,你现在是她身边唯一的朋友。”他说着,平复了一下情绪,认真的看着她:“陶,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她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