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的上午,陶雪池终于出门了。
她不出门也没办法,兰笙和小白都开车堵到家门口了。
其实兰笙早该在跟路战一碰完面那天就找她一起去私教中心订塑形计划,但恰好那天她刚受伤时的照片被爆出来,他摸不准她有没有心情出门,于是便耽搁了。直到这几天某人的越洋电话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打来,精准的打断他在深夜对小白进行某种难以言说的羞羞的事,他不胜其烦,这才忍无可忍的杀过来找陶雪池出气。
晚上九点从私教中心回来的路上,小白开车,兰笙坐副驾,陶雪池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发呆。
兰笙问:“你这两天在家嘛呢?”
“啊?”她回过神来,想了想,掰着手指头跟他数:“上午练字,下午学棋,晚上做舒展拉抻。”
“……你还挺有心情。”他说着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怎么样?”
“练字练的还行吧,但是围棋真的太难了,我顾着这头就忘了那头……”
“谁问你这个了。”兰笙忙不迭打断她:“我问你心里感觉怎么样,想通了就赶紧接墨五电话。”
陶雪池不说话了。
“你们小两口闹别扭也差不多点。”他继续说:“不是我拉偏架,有什么让你气儿不顺的你倒是骂他啊!不接电话就是拒绝沟通,这是态度问题。”
“……我没气儿不顺。”她顿了顿,说:“虽然这事我挺生气的,但我不是生他的气,我就是没搞懂自己在气什么……”
被放在网上那张照片,她本以为是当初闯进病房偷拍的人存了备份。照片被爆出来那天她立刻报了警,心里还琢磨为什么对方只曝出了这一张照片,而且他记得自己被偷拍时病房里没有开灯,但这张被曝出来的照片里周围的光线条件非常好。
还没等她琢磨明白,大洋那头的墨卿修一下飞机就打来了电话说明实情:当年她要看看自己受伤的样子,他把手机给了她,她看完昏厥,不小心碰到了屏幕上的按键,这才有了这张照片。
他说,这张照片在他手机里存了一年多他都没有发现,后来换手机的时候云账号直接把他旧手机上的照片转移到了新手机上,他这才发现了这张照片,但他却一直没有删。
他对她说:“雪池,对不起。”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一改往日的低沉,有种说不出的落魄和难过。她听的心里难受,却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草草安慰他两句后挂掉电话。
那之后他再打电话过来,她却不愿意接了,倒不是因为生他的气。
其实被曝出照片这件事,她还是很生气的。
虽然自己曾经毁容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而且《摩诃摩耶》中还全程都是她满面瘢痕的脸,但伤她愈前和伤愈后的样子又是一番天差地别。那时她脸上挂着水泡破裂后像蝉蜕一般的残皮,不仅是丑,还更具一份狰狞与恶心。那时她当然不敢照镜子,甚至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都要用电影和书籍塞满,就连发烧烧到昏迷时她也梦里告诉自己,就这么烧着吧,说不定醒了就会发现这是场梦呢?如果这真的不是梦,那就一直烧下去吧,不醒过来也挺好的。现在想起来,她那时的心态确实是幼稚的好笑。不醒过来又怎么样?脸毁了就是毁了,她不承认也没用,要想办法再爬起来才是正理。
不过,虽然她如今已经有了觉悟,但她也不想跟那些看热闹的人说“我对此已经不在乎了”之类的话。就像如果有个人拿着一个胎儿标本对Himani说:“亲,这是你流掉的孩子哦!”Himani也会抓狂一样。那是她生命中的一道疤,虽然这道疤让她成长,虽然它不会再疼,但疤就是疤,自己虽然已经走出来了,却也不愿意再让人随便碰它。
可现在却有人强行把它揭开往众人面前摆,这是一种羞辱。
她知道照片被曝出来这件事不是墨卿修的错,是别人侵犯了他们的隐私。她不痛苦,但她很愤怒。
她怎么会介意墨卿修留着自己的照片?她介意的是他居然留了自己那么丑的一张照片!一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他可能对着那张丑的让人恶心的照片睹物思人,她就烦燥的想撞墙。再加上前两天她果然如料事如神的墨某人所言迎来了生理期,这种撞墙的欲望就在生理期中越发强烈。所以每当他来电话的时候她都要好好调节一下情绪,可一调节情绪她就会想到他居然留着自己那么丑的照片,心情就会在原本烦躁的基础上变的更加烦躁。
这样一番死循环下来,等她回过神,电话已经安静下来。他没有再打过来,她也没再拨过去。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僵着。
她将这些跟兰笙和小白原原本本说了,两人听得一阵沉默,兰笙最先回过神来,先叹了口气:“哎呦,多大点儿事儿,合着你就是害羞啊。”
“……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就是,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兰笙说着顿了顿,转过头来看着她:“你气的不过就是那张照片丑而已,但你觉得墨五会拿那张照片来嘲笑你吗?你不过就是觉得自己曾经那么丑让他看见就算了,现在自己不丑了他还总看你丑的时候的照片,这样很毁你的形象,但你觉得他会因为这事儿跟你分开吗?”
车子在兰笙的思想教育中转了个弯,驶上小区的步道停在了墨卿修家门口。
“这次这事儿墨五确实不对,毕竟照片是从他手机里流出来的,不管是通过网络还是直接从手机里盗取,都是他防范措施没做好,回来你让他跪遥控器!”兰笙下车帮她拉开车门,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教育道:“但你也要把破罐破摔的心态拿出来,保持住!你们是两口子,以后还要结婚生孩子,互相看过没看过的多了去了,反正早晚都要看。将来上了岁数,你俩的假牙还会泡在一个漱口杯里,你害羞个屁啊。”
陶雪池没说话。之前她也知道自己是在闹别扭钻牛角尖,但兰笙的话句句在理,自己被他这么一说,忽然就从牛角尖里将脑袋拔了出来。她不由有些佩服他:“笙哥,卿修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兰笙愣了一下。
天地良心啊!从小到大墨五都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他爹他娘他爷爷他奶奶都是一帮墨五控,嘴边挂着的也从来都是“墨家那小五是个稳当孩子,你学学人家,不要每天蹦蹦嗒嗒毛毛躁躁的”。他兰笙活了三十四年,如今终于有人透过墨五的男主光环看到了他的优点。这个人居然还是墨五的老婆!
这事儿实在是有点儿妙,他满心自豪的叹了口气:“你看看,我就知道。老五这人太含蓄,泡假牙这事儿他没跟你说过吧?你看看哥,别说假牙,选拐和挑轮椅的事儿我都跟小白商量完了……”
“……”
兰笙的假牙轮椅与拐计划实在周全,而许是觉得这计划太过完美,他将话唠本性发挥到了极致。即便在他叙述的过程中,小白已经困的开始趴在方向盘上睡觉;即便她无数次暗示他等他们到了岁数无论假牙、轮椅还是拐都已更新换代无数次,他还是将这份计划原原本本的为她做了详细解读。
等他详解完,时间已经是晚上两点钟了。
陶雪池走进家门,客厅里暖色调的灯光照在明清木质家具上,透出一股沉静古朴的质感。
她往沙发上一瘫。
世界安静的感觉很好啊……
她瘫在沙发上从包里摸出手机,上面的几个未接来电让她愣了一下。
六个未接全来自市局的陈警官。
她有些奇怪,但还是先就着陈警官的电话回了过去,结果却让她狠狠的惊了一下。
陈警官是负责她照片被曝这件案子的警察叔叔。她报警后,警方调查后发现曝光照片的微博帐号是一个公马,密码许多人都都知道,而那条微博是辗转从国外某IP登陆帐号发布的,发信人如此用心良苦的隐藏身份,足见其目的远不止想搞个大新闻。而跟墨卿修通过话的第二天,她把照片来源及时向陈警官汇报过,之后公安机关那边便没再有别的反馈。
这次陈警官来电就是为了告诉她,事情有了进展。警方根据她提供的线索进行了侦察,现在确定墨卿修的云账号被破解过,那张照片就是从这次破解中流出来的。这次对墨卿修云账号的破解需要攻破整个云账号平台的加密网络,这意味着大量用户的信息正处于危险状态。现在这件事已经惊动了相关部门高层领导,有关部门调动了许多专家对攻入者进行追踪,相信不久就会有更新的消息。
陶雪池彻底懵了。
之前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现在经过陈警官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自己的照片能从墨卿修手机里流出来,那他的其他信息还安不安全?他的手机里有多少集团文件?有多少商业机密?自己光顾着跟他闹别扭,却没想到他的手机里还有他的心血,万一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他该怎么办?
她气的很不的抽自己两巴掌,赶忙找到墨卿修的电话拨过去。那头一阵等待音响起,六七声后才被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像是处在一个热闹温馨的场景,似乎正播放着华尔兹舞曲,他的音依旧低沉,还像往昔一样含着两分笑意。她听不出什么端倪,却禁不住更加担心:“喂,卿修……你还好吗?”
“我想你了。”他说:“你呢,这几天还好吗。”
“……我挺好的。”她说着顿了顿,心里不由更难受了:“刚刚……市局这边的陈警官打来电话,说你的云账号被遭到过攻击,我……对不起,我这几天还跟你闹别扭……集团的相关机密文件有没有泄露?你不要着急,集团即使有亏损也可以一点点再赚回来,对不对?我这么多年赚的片酬攒了不少,算起来也有九、十位数,要是不够我再去问阿隐墨七和晨曦她们借,怎么说也能周转一阵。卿修,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一定不要瞒着我,好不好?”
她是真的着急,说起话来也不由颠三倒四。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许久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叹息声明明该令人担心,可她心里却顿时安稳下来。她不怕他有什么难处,她怕的是他有难处也不说。而他肯对她叹气,就证明他还是肯让她分担的。
她屏息听着他要说什么,可他却笑了一下:“雪池,我没有别的不好,我只是很想你。”
她一愣,顿时急了:“墨卿修,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是正经的。雪池,集团机密文件都锁在保险公司的金库里。”他说:“让我比较担心的是,我手机里的文件会暴露一点短期商业规划,虽然影响不大,但如果对方是为了钱,其中随便一张合同曝出来都够他们赚一笔。可现在他们只爆出了你的一张照片,他们是冲你来的。”他说着顿了顿,那头轻缓柔和的华尔兹乐渐渐变淡,像是他正走向一个更安静的地方:“我想回去找你,又怕一回家就发现你的东西都不见了。要不是兰笙说你一直在家,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陶雪池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们虽然相处的和谐,但大多时候她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她从没想到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语气依旧很淡,似乎还带着点自嘲的浅笑,有点埋怨,有点可怜,又有点失落,像一只大型犬蹲在她面前眼巴巴的看着她,还用爪子一下下轻轻挠着她的腿,让她心里止不住的发软。
她默默的咬起了手指甲:“……墨卿修,你是……你是在跟我撒娇吗?”
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他的一声低笑。
“嗯。”他说:“所以,你买账吗?”
“其实……我是有点生气。”她想了想,说:“可是换个角度想,如果有天你受伤了,我一路陪着你伤愈复原,手里又有你受伤时的照片,我也不会舍得删的。”
他嗯了一声。
她继续说:“可那张照片简直丑的恶心人,一想到说不定我不在的时候你还经常拿它出来看,我就觉得自己头都快炸开了。但是我不生气你留着它,现在想想,你那时候……”她说着,忽然就兀自笑了起来:“墨卿修,看上我你是不是瞎啊?”
“眼瞎从来都不可怕。”他也笑了一下:“瞎了心的人才会看不上你。”
“嗯,有道理。”她满意的点点头,随口问道:“你在做什么?吃过晚饭了吗?”
“我在一个酒会上。”他说着顿了顿:“Jennifer也在,还问我为什么不带你一起来。”
陶雪池哼了一声。
虽然当初在德里初见时她跟Jennifer闹过不愉快,但后来长达一年的拍摄过程里,她们还是凭借着对咖喱的深恶痛绝建立起了联系,并在这种联系之外解除了误会,发现了彼此契合的三观,成了关系还不错的朋友。现在他去跟Jennifer谈生意,自己不在场,对方问道也是正常的。
“你们谈生意我又听不懂,去做什么啊……对了卿修,最近我在练……”
她正说着,那头忽然传来一声问候:
“Hi!墨总!怎么这么巧呀!”
陶雪池脸顿时黑了下来。
那是道女声,音色音调偏高,说中文,前两天她刚听过这声音。
电话那头的女声还在说着:“是雪池姐吗?我能跟雪池姐说两句吗?几天不见我好想她哦!而且不知道新片那边大家准备的怎么样了,都没有人通知我,我有点担心自己跟不上进度哦……”
哦哦哦,哦什么哦!明明是执行制片那边通知你你一直装死没反应好吧!你装什么孤独的白莲花!
陶雪池在心里骂着,紧接着就听墨卿修一声淡淡的稍等,随即在听筒中问:“雪池,刘女士想跟你说话。”
……刘女士。
她不厚道的笑了,声音里还是绷住了一分沉吟的意味:“啊……刘泠衫?”
“对,就是那位刘女士。”他说着顿了顿,继续说道:“好,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她愣了一下:“喂!”敢挂我电话你试试!着急让小妖精占便宜是不是!
那头啪嗒一声挂了电话。
陶雪池看着手里已经切断通信的手机,默默的离开客厅,走进了院子里。
六月晚风轻拂带着一丝凉意,头顶高悬的明月皎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将院内的竹影提在了白色的院墙上。她用脚尖儿在院内的草坪上一下下刨着坑,感觉心里有点燥。
脚下的坑直径刨到十公分时,手机叮叮一声响。是Jennifer发来的短信,翻译成中文是:“陶,那个姓刘的什么人?为什么老缠着墨?”
……
“老”缠着他是什么意思?到底有多“老”?
她腮帮子一点点的鼓了起来,蹲下身子,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拔着脚边的草,另一手用英文回复:“我家五先生魅力大的很,当年你都差点把持不住,何况这些小丫头?他自己心里有分寸。”
那头沉默两分钟,又有了回复:“既然你这么大方,我就不帮你直播了。哎呀,她好像喝醉了,正邀墨送她回酒店呢,我去看热闹了,拜拜~”
陶雪池看着那短信,生生压下自己想多问一句的欲望,刚把屏幕锁上,手机却又是叮叮一响。
屏幕界面上显示着一条新短信:
“墨卿修:
放心,给你留着呢。”
她撇了撇嘴,五指并拢就着脚边的泥土快速刨了起来。
……留什么留……谁稀罕你的第一口……
你敢不留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