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里,我听人言说,北地之人,惯于将蛇唤作长虫的,龙蛇一族,因了他那姓氏,便是长虫的来历……”
在文长清目瞪口呆中,筠儿的面纱下,绣眉飞舞,一双眼睛更只剩下了缝隙。
一边说着,一边该是想到了那小军将受了窘迫之后的尴尬,肩头耸动,一段言语几番险些被破口欲出的清脆打断,显然是在强忍着笑声响亮出来,但是一份畅快心情显而易见。
不应该啊。
虽然以往没有过多的交集,但是那女子既然是宫中出来的,又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礼法规矩,礼仪教养自然该是不缺的。
可如何会是这样。
凤佑军隶属御营,虽没有驻防禁中,但是被皇宫礼法教训出来的,因为护佑贤国公主的缘故,也是见过许多。
府中就有一个,是入到凤佑军之后,皇帝赏下的一个宫女,早年京城皇宫里逃到乌林府的,年岁大些,二十五岁了,便被做了金银财帛一般的用处。
那是笼络自家的,自然知道。
不过,也从那女子身上看到了宫中人物的一份脾性。
行路不急不躁,行事不温不火,言谈也是始终的轻声细语,即便是自家与之行事之时,也是一派任着摆布的予求予取。
不缺礼教,不缺规矩,唯独少了一点人气,即便是那次被因为主将的羞辱,自家回到家中,将她做了泄怒的器具,一脚踹翻倒地,肋骨都险些断了,站起来,还是轻笑了一张脸,没有一点的脾气。
呆板,僵直。
为人行事寻不到一点错处,但就不是一个人该有的样貌。
是一段行走的木头,是一具活动的僵硬,是一匹任劳任怨的牛马,是一件能做了人的用处的物件。
偏偏,就不是一个人。
那筠儿是宫中出来的,自家的想象中,更该是这种礼法教训出来的翘楚人物。
没想到,却是个好热闹的脾气,一副顽劣孩童的性子。
虽然不合礼法教训出来的规矩,但总算还有人该有的秉性脾气。
也是,才十八岁。
刚刚脱了顽皮的年纪。
“你们看他那张小黄脸,像不像是一张病容……”
“像……”
万传山眼睛明亮,向着筠儿伸出的拇指。
“龙承烈,病长虫……”
那边,褚天光已经呼叫起来。
“你敢直呼你家将军的本名……”
矮个女子却是惊直了眼睛。
大赵的礼法规矩中,姓名是不可以随意直呼的。
成丁之人,都有表字,文道中人更有号字,这些都是唤人的着落。
而名字,除非是厌恶已极,或者是对了身份低下之人,方可呼唤,否则就是一个不礼敬的罪过,小处,会让人生了烦恼,大处,直接恩断义绝的也有。
稍稍有些身份的,若是听别人唤了自家的名字,心中怨恼自不必少,一些气量狭窄的,更会丢过一串布匹,直接将那人捆扎成刚刚在宫中流行起来的三寸金莲。
龙承烈虽未成丁,但是有勋贵的身份,身上也有军中职衔,这些都是称呼的把柄。
一句小烈儿,乳名一般的称呼,虽然已经有些不敬,但总算是还有着未成丁的借口去处,可是这直呼了本名……
“取了名字,不就是让人叫唤的么……
褚天光压根就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直愣愣的一句,将矮个女子砸出了一串筋斗。
之后,与万传山协调了呼喊步调,与军中演练一般,一起呼喊起来。
“龙承烈,病长虫……”
“龙承烈,病长虫……”
“好大的胆子,你两个居然与我取了绰号……”
另一处篝火旁,被取了绰号的小军将有些气急败坏的样貌,站起来,手里还拎着一根燃烧的柴火。
“万户猴,大骡子,你们这两个混蛋,敢与我取了绰号,揍不死你们……”
本想将柴火撇过来的模样,似乎是见到这边一堆的人群,怕一个柴火伤及了无辜,手抬起来,明显的一个顿住,之后,高举了,急急的奔行过来。
还未冲近,褚天光、万传山已经离了座位,围着篝火,与龙承烈转起了圈圈,闪躲到一边,见龙承烈停了脚步,也都立住脚步,
不过,口中,却是依旧在叫着,
“龙承烈,病长虫……”
同声同气,抑扬顿挫,内中加了调笑口吻,愈发将一个绰号呼叫得韵味十足。
龙承烈追撵过来了,另一处火堆中,也呼叫起来,
“龙承烈,病长虫……”
“龙承烈,病长虫……”
同样的同声同气,同样的抑扬顿挫,同样的韵味十足。
风不破、百里复还有几个文长清不识得的军将,
内里还夹着女子的声音。
文长清直身望去,是百里复那个叫做潘怜儿的婆娘,不知何时,搂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两人也在绽开了笑面,随着呼喊。
没了礼法规矩约束下的呆板样貌,也没了妇人的矜持形象,
率真,舒爽,毫无顾忌,也是不遮本心的直抒胸臆。
却尽显了她们的无上开心。
“嫂子啊,如何你也唤了……”
身后,脚步停住,是小军将有些烦恼却又无法发作的无奈腔调,
“病长虫哦,没觉得好玩么……”
那边的篝火处,传来的是潘怜儿的声音,很大,更没有了笑不扬声的规矩形象,但是一副腔调,任谁都能听出,那是在扮着懵懂样的委屈。
却是在调戏着龙承烈。
“大秀才,管管你家婆娘……”
这边,龙承烈形象不但气急败坏,更因为在潘怜儿那里触碰了一根柔软钉子,声音也是有些无奈的焦躁。
“你唤了我的绰号,却不许我家娘子唤了你的,是何道理……”
那边,百里复还在强词夺理,到底是妇唱夫随,也做了与潘怜儿言语一般的样貌。
“你个大秀才……”
文长清的脖颈上,披风没遮掩到的一点肌肤,蓦然落下一丝冰凉,抬眼望去,一个雪团由大变小,远远飞去,
接着,脚步再度响起,龙承烈似乎是抱定了将那两人抓住狠揍的心思,要继续追撵着万传山和褚天光。
“你个病长虫还敢动手了……”
“相公啊,与我做主……”
一声女子的轻叫响起,
初时,腔调中还是一份泄着愤懑的怨恼,但是及至相公一词的时候,声音绵软了许多,还拖了长音,
显然是潘怜儿被雪球击中了,做了被殃及的无辜池鱼,
一声娇柔的撒娇刚刚落尽,声音响起的火堆旁,齐刷刷的立起了几个黑影,做了护花的大小使臣。
俯身弯腰,
之后,黑暗中的夜空中,便滚过了一片的雪亮,
“治了他啊……”
抛过雪球,那边,百里复还在不依不饶,吼叫起来。
“对,收拾了他,还敢欺侮我等众人……”
那些立起的身影都离了座位,各自抓了一团雪,向着还未成丁的瘦小身子迎去,
“龙承烈,病长虫……”
“龙承烈,病长虫……”
远远地,黑暗深处,响起了一串陌生的吼叫,那该是巡夜的军卒,听到了这边的呼喊,知道自家主将得了脱不掉的绰号,开心之下,虽然没人离了职责,但是却在口中呼唤起了自家的中意。
也是没有尊卑规矩的。
“三日后是我当值……”
该是见到扑来的人头众多,小黄脸见势不妙,晃身闪躲了扑来的锋头,避往了远处。
还在吼喝着,向着一群人,叫出一段威胁言语。
“我今日当值……”
“我明日……”
“好个病长虫,还敢拿了当值威吓我等,今日必将你治了个服帖……”
一堆追撵的人群中,乱纷纷的回应着,
明显,龙承烈的威吓没有办法用处,反倒更增了众人的愤慨之心。
“大骡子,今日我替你做了当值,口令傻小子,回令病长虫……”
是百里复的声音。
接着,昏黑的远处,又是一片的雪亮,回应的却是寥寥一枚。
守灵也能守出来一阵雪仗,文长清又一次长了见识。
还未收回脱落的下巴,耳边蓦然响起了一声清脆,如此,那下巴便就落到了地上,跌的粉碎。
筠儿,赵宁筠,你可是公主,贤国公主啊。
怎么也随着这些军汉一般,没有体统的大呼小叫起来。
似乎还不尽兴,居然拍了巴掌,跺起了腿脚。
“龙承烈,病长虫……”
“公主……”
没办法了,身为随身护卫军将,凤佑军此际的最高官长,文长清用一声低呼含糊的遮掩了,欲要行了谏言本份。
“没觉得此番颇有怀柔遗风么……”
筠儿,赵宁筠,自然知道文长清那声低呼的用意,幸好声音很低,左右又无他人,院中的一干,一份精神都聚集到了雪阵之中。
怀柔遗风……
文长清眼睛一亮。
果然有些前汉李广与兵卒同乐的模样。
庆德初年,皇帝感于武风的渐衰,择取历朝当代的六十四位名将,立了武庙,号称武庙六十四将。
其中,前汉的飞将军李广,因为其与兵卒吸疮吮痈的一份恩义治军好处,被庆德皇帝封了怀柔伯,如此,本朝的一干文人便以怀柔遗风称赞李广的带兵手段。
只可惜,龙承烈虽有李怀柔的治军心思,但明显是缺了飞将军的名望。
可怜的,居然就把自家活成了孤家寡人。
军将们,一个二个的,都在拿着雪球追打,便是那个小小女孩,也在抓了雪球,窥到龙承烈跑近,将一团雪欺负过去。
不过看到那小将军左右奔逃的狼狈模样,当真是开心,
“龙承烈,病长虫……”
忍不住心中的畅快,便就又高叫了一声。
活了十八年,自从懂事之后,这许久,今日终于知道发自心底的快活,是一份如何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