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裴冀和相府夫人一同为我正名，让林清漪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少人亲口听见她当众哭诉，当时对她的怜惜与感慨，此刻都化成了反噬的利剑，让林清漪成了长安城的话谈笑柄。
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跑来堵我。
她显然过得不算太好，面颊凹陷，形容狼狈。
她一把扯下兜帽，充满恨意地逼近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我沦落成现在这个地步？！”
我静静地望着她，“姐姐，人恶自有天收，做人，还是心善点好。”
“我用你教！”林清漪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她满目通红，“你忘了你小时候是谁把你养大的？是我！是我！”
“我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过得比我好？！”
“你现在在相府又有什么用？以后的皇后，只能是我！一定会是我！”
我觉得可笑。
“你想当皇后，朝我喊有什么用？太子还理你吗？”
我的话戳中了林清漪的痛脚，她充满屈辱地看着我，然后抹着眼泪跑走了。
我没想到，她会自甘堕落到去向太子自荐枕席，求着太子，纳自己为妃。
太子哪可能让怡红院的人成为太子妃，何况林清漪之前还害他丢了大脸。
太子只是把他收做随行的宫女，一个随时随地可以被替代的玩物。
9.
皇上举行宫宴，邀请世家贵族出席。
我身为相府唯一的女儿，坐在正席，与公主和世家小姐一同宴饮。
而我亲眼看见姐姐穿着素淡，满脸愤恨地站在太子身旁。
她是太子的随侍宫女，为奴为婢，连坐下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酒过三巡，钗冠太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悄悄走到偏殿廊下，坐着透气。
外头月色深浓，我望出了神，一时竟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突然，腰间横来一双有力臂膀，竟然将我一把抱住！
我惊慌失措，转头看去，赫然是太子裴延！
“曼曼！”
裴延显然醉了，呼唤着我的闺名。
我心中一惊，以为他想起我们的前世。
“林曼曼，一个歹毒心肠的人，竟然也要取这样小家碧玉的名字——”
裴延头抵在我的颈窝，嗤笑道。
我意识到他认错了人，立马挣脱开来，反手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
“裴延，你别发疯！”
裴延被我打清醒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双目泛红：“贱人，你也敢打孤？”
说着，他更要强势轻薄我。
见势不妙，我一把推开了他，提裙便跑。
裴延在身后追我！
我咬了咬牙，朝皇帝的休憩处跑去。
禁门一推开，我几乎是摔到了皇上的脚边。
“还请陛下为臣女做主！殿下、殿下吃醉了酒，要轻薄与我——”
我立马叩首，阐明经过，“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惊扰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裴延其实在追我的时候，就已经清醒一半了。
他只是一直嫉恨我让他出丑丢脸，非要抓住我狠狠玩弄，才能报仇泄愤。
没想到我搬了救兵，还是他的亲爹皇上。
皇上自然不能饶恕，自己亲立的储君，竟然犯下如此荒唐的事！
天子震怒，怒骂太子处事不端，责令太子禁足一月，罚俸三千两，自领军杖两百。
裴延被皇帝一脚踹了出去，临走之际，狠狠剜我一眼。
我叩头谢恩，“谢陛下还臣女清白！”
皇上：“平身吧，你为什么要往朕更衣的地方跑呢？”
“皇宫守备森严，你明明大喊就会有士兵来帮你。”
我：“回禀陛下，太子有错，可也是代表着皇家的脸面，臣女不想将此事闹大，有损皇家尊严。”
陛下十分满意我的做法：“难为你的一片苦心，这次让你受惊了，朕赏你黄金百两，以作宽慰，以后此事不许再提，以免有损你的清誉。”
我叩首谢恩，退了出来。
还好，皇帝的做法没浪费我的一番苦心。
路过太子休憩的房间时，他房门未关。
“啪！”
林清漪被太子狠狠甩了一巴掌。
她捂脸不可置信，“殿下，我只是让你去廊下醒酒……”
裴延怒骂：“滚！”
我嗤笑一声，大摇大摆地从他门前经过。
10.
皇帝的赏赐，让相府的人更加重视我。
我仿佛成了相府真正的千金小姐。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有天花乱坠的要求，只要我敢提，都能被完成。
林相和夫人对我更加慈爱，像是我的亲生父母，天天对我嘘寒问暖。
他们好像忘了之前折磨和冷落我的事情，只记得我如今深受圣上宠眷、皇子爱护。
他们甚至还要给我张罗婚事。
消息一放出，许多世家公子上门求娶。
让我最意想不到的，其中竟然包括太子。
11.
初春赏花宴，遍邀京中贵客。
男女用膳不同席，可却能一同在金明湖畔赏花作赋。
我虽通文墨，可不喜欢这样你吹我捧的阿谀奉承，索性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和侍女捡石子，打水漂。
没想到，裴延竟然可以走向独处的我。
他走到我的面前，为难又诚恳地和我道歉。
“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
他没有自称“孤”，代表在我面前，他已经完全放下了架子。
我看着远处，姐姐身为随侍宫女，被他安排在一旁候着。
她投来的目光怨恨阴毒，让我不忍再看。
裴延从怀里掏出一支珊瑚琉璃红宝石金钗。
“那夜我糊涂，轻薄了你，合该娶你为妃的，曼曼，我真的不知为何……见到你，我总觉得我们有上辈子的缘分，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猪油蒙了心，之前对你做了很多错事……”
裴延的神色痛苦，他向我低垂着头，几近哀求之色。
“你是因为被皇上惩处了，才想着讨好我，在皇帝面前才能好看？”
我揭穿裴延的用意。
裴延摇头，眸中全是凄楚之色：“我真不是这么想的，军杖二百，打得我连发高烧好久，曼曼，我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我们两个琴瑟和鸣——”
“好了，够了，不要再说了。”
我抬手制止了裴延的深情告白，“你做什么梦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也别再写婚书求娶我，我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裴延一惊，失态地扣着我的肩膀：“是谁？！”
我但笑不语，与他擦肩而过。
12.
林清漪目睹了全程。
她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太子殿下，在我面前伏低做小地求我原谅。
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我去换衣服的时候，堵住我。
“我怀孕了！”
她眼里有狠色，微抬着下巴，仿佛这样就能高我一等。
“很好，记得保胎，请让一下。”
我不想和她多做纠缠，绕过她就想走。
可她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
“为什么？！”
林清漪几乎要将手上的帕子扯烂，“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我付出了所有的努力、我用尽一切办法，还是比不过你？！！”
我看着她发疯的样子，叹了口气，转身返回。
林清漪一把扯住我的手，“你不要给我在这里装模做样，我告诉你！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我要让你尝尝我受的所有苦头！”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只觉得这样歇斯底里的姐姐，十分陌生。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可我忘了下面就是金明湖。
“来人啊！救命！相府养女杀人了！！”
林清漪竟然抱着我，直接滚到了河里！
我不会水，参加宴会的衣袍很长，吸了水之后不断地扯着我下坠。
我顿时觉得喘不上气，嘴里鼻腔灌了好多湖水！
林清漪不断地把我往湖底压，一边挣扎大喊：“救命！林曼曼杀人了！”
“扑通！”
“扑通！”
迷糊之间，我看见两道身影入了水。
姐姐一脸期待地等着裴延捞她上去。
可裴延却游过了她，来到了我的面前。
还好裴冀先他一步，拥住了我。
13.
岸上，林清漪和我一齐被捞了起来。
她捂着肚子，痛哭流涕：
“裴延哥哥！殿下！快叫太医、我的肚子好痛……我们的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快叫太医——”
裴延甩了湿漉漉的袍脚，朝她走去。
她满脸希冀地希望裴延温柔地抱起她。
裴延弯腰……
却抱起了我。
“林清漪，戏该演够了，收收你的眼泪，别丢人现眼。”
我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我总感觉胸前堵着一大团水，怎么也吐不出来。
迷茫之间，我听见了裴冀的声音。
“皇兄，这么抱着我的心上人，恐怕不太好吧？”
我彻底昏迷了过去。
14.
这一觉，我睡了很久。
醒来之后，床头守着的，是太子裴延。
“曼曼，你终于醒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林清漪为了陷害你而谋划的，我真的已经彻底清醒了——曼曼，我诚恳地请求你原谅我。”
“我以后不会再搭理林清漪了，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我恨不得再晕过去。
“你说的这些，好像和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裴延深情地执起我的手，恨不得掉两滴眼泪给我看。
“你难道还不懂我的心意吗？”
我终于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我当然懂了，你想收我为义妹，对吗？”
我勉强一笑，“谢谢太子哥哥。”
我话音刚落，在旁边看戏的裴冀就笑出了声。
裴延咬着牙：“我说我心悦与你，谁说我要当你的哥哥！我过几日就亲自登门提亲，我抱你回房间，女孩家的身体不好给夫君以外的人看，要不然名节——”
裴延竟然还想用女子名节威胁我？
我立马打断他：“既然如此，我该嫁的人是四皇子殿下才对。”
我冲裴冀伸出了手：“从湖里救出我的是他，更何况，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穿过四殿下的衣服了。”
15.
裴延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难看。
可他还是没有放弃我，捧着我的手，哑声道：“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我总觉得心里奇怪。”
“最开始受林清漪挑拨，我以为那是厌恶你，我以前总觉得我梦里那个妻子是她……后来才发现，都是我眼瞎认错了人。”
“曼曼，我们合该是很幸福的！”
我望着他熟悉的眉眼，沉默良久，“是啊，我们合该是很幸福的。”
“除非你躺在长街之上，让我从你的身上跨过去，并且当众接受我的羞辱。”
16.
裴延终于被我骂走了。
我冷笑一声，发现裴冀竟然还在我的房中。
“以前一直觉得你温和内秀，没想到还有这样伶牙俐齿的一面。”
裴冀笑着看向我。
“我们相见不过几面，你却好像认识我很久，”我撑起身子，“我能问问为何么？”
裴冀挑了眉，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神情：“就不能是我们前世有缘，今生再聚？”
我又想到，上辈子他五马分尸的场面，心中不由感叹。
初见生死相隔，再见月下长谈，怎么不算是缘分天定。
“叹什么气，难道方才说的要嫁我，是搪塞太子的推辞？”
裴冀走到我的床前，俯身含笑看着我。
“难道嫌弃我是个闲散皇子么？”
我：“只要你平安富贵，我别无所求。”
裴冀玩笑道：“那只有平安，没有富贵呢？”
我：“也是再好不过了。”
17.
之前皇上赏赐给我的黄金百两，我在长安街最繁华处盘了几个铺子，最近营收都很不错。
自从我落水之后，碍于女子名节，皇上把我赐婚给了裴冀。
听说太子在保和殿长跪三日不起，就为了求皇帝收回成命，将我赐婚给他。
二子争一女，皇帝又震怒不已，险些剥了他的太子蟒袍。
好在有皇后和皇太后的再三阻挠，皇帝才让他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这些事对我来说，都好像是过往云烟，听过笑笑也就罢了。
最近虽忙着待嫁的事宜，可还是抽空，去了太子安置林清漪的别院。
姐姐瞧着愈发苍白萎靡了，整个房间昏沉不见天日，她在房里，生病了也没人看护。
像一具活尸。
她看见我的第一个反应，还是如同惊弓之鸟。
“你到底还有什么手段要对付我？！”
“我告诉你！这辈子除了我，没有人能当皇后！”
我看着她的样子，都不忍心告诉她，太子已经失宠的消息。
就算太子宠爱仍在，可他已经不在爱你了。
我的姐姐。
18.
“皇后又怎样？”我给林清漪到了杯茶。
她的嗓子过分粗粝，像是饱经摧残的砂纸。
“和一堆女人去瓜分一个男人的爱，长久吗？”
“你只是斗我一个，尚且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若是你真的入了太子的后宫，以后有千千万万个我，你斗得过吗？你熬得起吗？！”
林清漪骤然一怔。
像是被我这句话打败，她眼神中的光亮熄灭了。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我只是不想过苦日子——我只是想要个别人羡慕的、美好的生活，怎么就那么难？！”
我摇了摇头。
“从来都不难，姐姐，只是你太贪了。”
“贪？！”林清漪凄惨一笑，“难道你不贪？你享受着相府的荣华富贵，你好意思说你不贪？！”
“我用皇上的赏赐，盘了几间铺子，营收还不错，我已经把相府养育我的钱，全都还给林相了，现在我的吃穿用度，全是我自己的钱。”
林清漪更加绝望了，她字字泣血：“所以，你现在跑来和我说这些，是在羞辱我？看我笑话？！”
“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我说出了我两辈子以来的困惑，“我从来不觉得我们之间，有血海深仇。”
“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你次次都要置我于死地？”
“姐姐，你扪心自问，你落到这样的境地，真的是我害的吗？”
19.
我和裴冀成亲了。
十里红妆，铺天盖地，满京城都是我们才子佳人的称颂。
这辈子，我没有凤袍加身，他也没有五马分尸，我们恩爱齐眉，携手白头，应当算是很和平的结局了。
初夏，荷花才开，我和裴冀商量着去哪出游山玩水，却突然听到一个消息。
林清漪撞柱自绝了。
和上辈子一样。
我手上的荷花骤然被我折断了茎。
我匆匆赶去给她收尸，却在她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看到了裴延。
裴延躺在她的床上，受了重伤，刚被太医包扎好。
“是林清漪干的。”
裴延苦笑着摇头，“一切都是我自讨苦吃，我不怪她。”
“刺杀太子是死罪，要诛九族的。”
我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呆站在原地。
裴延冲我招手，让我过去。
他在我手中，塞了那支珊瑚琉璃红宝石金钗。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声张，曼曼，我不想再牵连到你。”
风缓慢地吹动窗棂，“咚”一声，木窗关阖，将旧日往事一并隔绝。
20.番外。
我是裴冀。
一众皇子中，最落魄的那个。
生母背后的世家并不算显贵，没有自己抚养的本事，我就这么被皇后拿去当做固宠的工具。
可皇后并不怜恤我，也没有精心教养过，是以养成了我顽劣不堪的性子。
因祸得福，我拥有绝对的自由。
小时候，我经常被其他皇子欺负，陷害我罚跪、逼着我钻裤裆、让我喝泔水……凡此种种，让我彻底厌恶了皇家生活。
于是我喜欢偷溜出宫外玩。
我碰见了一对姐妹，她们情谊深厚，相互依偎。
只有一个馒头，姐姐明显更饿，却仍旧选择给妹妹吃大块，自己吃小块。
她们的感情让我十分羡慕，也改变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原来真的有那么穷的人。
我上前搭话，姐姐很凶，保护妹妹，让妹妹远离我。
我被姐姐骂走了。
妹妹其实被教的很有礼貌，她见我可怜，还分了我一小块馒头。
我觉得妹妹十分有趣，就赏了她一颗金豆子。
妹妹显然很开心，捧着金豆子就去找姐姐。
姐妹两个从来没见过金豆子，自然不知道它价值几何，转头就把它换成了一大包馒头。
“妹妹，我们可以好久都不用饿肚子了！”
我在旁边看着戏，只觉得姐妹两个傻透了。
但我想继续看下去，看以后她们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并没有提醒她们。
后来，因为金豆子，我和她们玩得越来越好，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妹妹。
妹妹乖巧温顺，不像姐姐那么凶悍护短，渐渐地，我就更偏爱妹妹多点。
宫里有什么时兴的宫花，我也会讨过来，偷偷送给妹妹。
妹妹被养得像富家小姐，我很满意。
我承认，我就是刻意忽略了姐姐的想法。
再后来，我发现姐姐明白了金豆的价值。
她偷偷将散碎的银子买了钗环戴，而给妹妹的，还是那些馒头。
妹妹还傻乎乎地夸姐姐好看。
我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她们姐妹之间已经有了隐瞒和欺骗，终究会和我的下场一样。
经年以后，我错信他人，深陷牢狱。
再见到这对姐妹的时候，我发现她们竟然已经成了生死仇敌。
和我现在遭受的一模一样。
我现在才懂得，原来当时的我竟是如此混蛋糊涂。
我不该去挑拨这对姐妹的感情。
如果没有我，这世间本应该再多一个幸福的家庭。
被皇兄五马分尸的临死关头，冥冥之中，好像有人问我：
可还有什么愿望？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那对姐妹。
我只希望，让姐妹两个再重活一次吧。
这次，我不会再去干扰她们的命运了。
我只希望来生，她们情谊深厚。
永远不要像我这样手足相残，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