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香楼,二楼。
锦衣男子拿起酒杯,不轻不重地抿了一口。
身后两人交换了几次眼色,其中一人上前道:“尊上,那个小子他,跑了。”
被称作尊上的男人眯起眼,似乎是在品味这酒的味道,向来上扬的眼角阖上,竟较平日温和了几分。
身后的人摸不清他的想法,轻声唤道:“尊上……”
“这酒,真难喝。”男人脸上漾着似乎满意的笑,口里却吐出嫌恶之语。
放下酒杯,男人轻飘飘道:“跑了就跑了吧,对付苏卿无有的是法子,那家伙还真没多大用处。”
另一个先前没有说话的侍卫连忙应和道:“尊上说得是,看那家伙一副没教养的样子,想来苏卿无定是不怎么在意他,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没什么利用价值……”
说完抬眼,悄悄注意锦衣男子的表情,却见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只隐隐有了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不在意吗?这可不一定……”
这话说得极轻,但两个侍卫还是耳尖地听着了,并一字不落地刻进心里。
男人又呡了一口酒,而后道:“东西即已到手,便可向主上交差了,不过,不必说得过早……”
“是。”
“备车,我们回去吧。”
“是,小人这就去准备。”
三月的雨向来如情人的腰肢,软绵温顺,淅淅沥沥,可世事总是无常,正如凡人用千年百年的时间意图追寻老天的秘密,老天也只是怜悯性地让他们接触些许规律罢了。
雨,狂乱的雨,狂乱的风。
三月本不该有这样离奇的雨的,正如树上本不该离奇地长着一个人。
人不是长在树上的,他是自己爬上去的,可他挨树挨得太近,仿佛与树长在了一起。
连绵的阴雨让树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青苔蹭了少年满身满脸的绿,说不清是谁打扰了谁。
少年惨白着脸,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他的手却撩起衣衫的前襟死死地挡着什么东西,很是执着的样子。
狂乱的风从他敞开的衣襟处灌了进来,把湿得黏在身上的衣服吹了起来,只见这少年的胸口处,赫然遍布着狰狞的纹路。
隐约听见哀哀的叫换声,声音极小,几不可闻。
可这叫声让少年向来僵硬的脸上松动的一下。
视线一转,少年攀在树上护着的,赫然是一个鸟窝。窝里有几只雏鸟,正缩在雌鸟的身下瑟瑟发抖。
鸟窝所在的枝桠上端的树叶太少了,根本受不住这么大的风雨。
可是谁会在意呢,这只是大自然轮回交替中的一环,这么一家子是大自然的生灵之一,它们生来就注定面对这些。
可它们不知道,它们竟也会遇见拾贵。
拾贵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自小就接收了严苛的杀人训练,而后在对某人一次次的期盼与失望中消耗了所有的热情,他越发冷漠得接近冷血。
可他永远只能接近冷血,因为真正的冷血他做不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梦中总有一句话响起,久而久之,那句话就成了魔咒。
“你得记住,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每个生命都活得不易,你得永远怜悯,你得永远敬畏,别做无谓的杀戮……”
梦中的那个声音是颤抖的,是沉痛的,里面满是无能为力且无可奈何的不安与愤怒。
拾贵又打了一个寒颤,他的身体很烫,自己都能感觉出来的烫。可他不想走。
拾贵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并非真心关心这几只鸟的死活,他也并非大发善心,他只是……
他只是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都快死了,他还是一无所有。
总有人是需要我的,他想,起码这些小鸟是需要我的,我也并非毫无价值。
想着想着,拾贵越发觉得昏沉,时间长了,竟有些晕眩,迷迷糊糊中,他听见一个满含笑意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
久违了的语气,许久没人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跟他说话了,会是谁呢?他可曾认识一个这样的人?
拾贵带了些急切地往下望去。
视线中出现了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一位身着黑衣浑身湿透的男子站在一旁举着伞,伞端渐渐上移,伞下的人的相貌缓缓现出,那人正仰头看着拾贵,对上拾贵的视线后,他笑了一下。
好看的相貌,好看的笑容,却让拾贵吓得血液都凝成了冰。
是他……
居然是他。
“看来,我们很有缘啊,贱贱。”
“噌——”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拾贵用最快的速度从树上跳下,拔出匕首刺向男子咽喉。
死吧!去死吧!
锦衣男子看着少年眼里燃烧的怒火,嘴里发出一声嗤笑。
另一个黑衣侍卫如鹰般出现,迅速以单手挡下拾贵的进攻,再一脚把他单薄的身体踹了出去。
锦衣男子依旧笑吟吟地在伞下看着他,毫发无损,仅仅是衣角溅了些泥水。
男子慢慢走到瘫在泥泞里动弹不得的拾贵身边,撑着伞的侍卫步步紧随,身后还有一众随着车马候着的随侍。
拾贵扬起头瞪着他,目光凶狠得像要吃人。
“贱贱刚才,可是在护着树上的鸟儿?”
拾贵不搭理他,其实也是痛得说不出话来。男子又笑着眯起眼道:“想不到,贱贱是这么有爱心的人啊。”
“你少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哟,”男子似乎也不恼,依然笑着,脾气极好的样子,“贱贱闹小脾气了?是不是被雨淋得难受,不开心了?”
拾贵抬头望见他那上扬的锐利眼角,想起前几日在客栈的种种遭遇,恨声道:“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不然只要我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你!”
“呵,”男人失笑,似乎是看到小孩子闹脾气一样,好声好气地回道:“怎么会呢?你我这么有缘,我又这么喜欢你,杀你做什么?”
说完又对着他伸手,似乎是想拉他起来。
“来,跟我走吧。”
“放屁!”
男人笑了笑,“怎么,贱贱是放不下那几只小鸟吗?这你不用担心,”说着扭头对先前跟拾贵交手的侍卫示意道:“你上去。”
那人似乎有些错愕,抬头看了看树又看了看他,迟疑道:“上去?那……”
“等雨停了你再追上来。”
侍卫咬了咬牙,低头道:“是。”
说完后施展轻功,三两下爬上了树,学着先前拾贵的样子护住了了鸟巢。
“怎么样?贱贱现在可愿跟我回去了?”
“假惺惺。”
男人慢慢收起了脸上本就薄淡的笑,眼里渐露锋芒,“你倒是倔,不过不要紧,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
说着转身走回马车,并随口对身边的人吩咐道:“看着他,别让他走,就让他呆着,什么时候撑不住,什么时候带他走。”
没走几步又突然停下,回头朝着拾贵笑了笑。
拾贵看得清楚,是极其不屑的笑,仿佛在看一条无关紧要的狗。
车轮滚滚,溅起的泥水沾湿了裤脚,又粗砺又湿润的感觉传到大脑,惹得人阵阵发寒。
宽敞的车厢中,锦衣男子斜偎在靠背上,模样慵懒。
抬头随意掀开侧帘,见车外雨势已小,却仍不间断的下着,像一场反反复复久医不愈的病痛。
随侍侍从的马队整齐划一地排列行进,唯独有一匹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马背上侧趴着一个少年,衣衫单薄,满身泥水,看起来很冷的样子,全身却红得发烫。
少年的身体随着马步移动而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可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
其实并非真的视而不见,他们还是时刻注意着的,毕竟那个人吩咐了,如果他掉下来,那就把他再扔上去。
锦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瞧着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许久,慢慢放下了帘子。
谁能想到呢?这么瘦小,这么虚弱的一个人,竟然还能在雨中撑了一个时辰才晕过去。
还挺有骨气的,男人眸子亮了一下,苏卿无手下竟然也能出个有骨气的人,确是不错。
不过,也就这点可取了,男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除了这点,这人身上,哪里都让我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