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冷元勋和曲灵栩进门时,淮阳侯已经让侍从扶自己坐起身来,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不再是灰败的惨白,眼神也有了些精神,但曲灵栩很清楚,淮阳侯这般模样,并不是病情有所好转,而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
“父亲,您身上的高热尚未退去,还是好好躺着吧。”冷元勋虽然不是医者,但这样简单的常识还不至于不懂得,只觉得喉头酸涩的紧,却也只能强忍着,不敢让淮阳侯听出异样,免得让对方更加伤心。
“皇上和皇后娘娘亲自过府看望微臣,微臣感激不尽。”淮阳侯虽然已经下不来床,但还是坚持在床上行了一礼。
不等主子吩咐,已有伶俐的下人搬了两把凳子过来,冷元勋快速跟曲灵栩对视一眼,待坐下后,曲灵栩含笑安慰道:“父亲该好好休养,至于其他的事,待您身体康健后再处理也不迟。”
“皇后娘娘不必宽慰微臣,微臣……”淮阳侯虽然极力控制,但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好容易止住,方才有气无力地继续道:“微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怕是不中用了,只是……微臣怎么都没想到,冷元凌他……他竟然……”
失望,愤怒,急火攻心之下,殷红的鲜血从淮阳侯口中喷涌而出。
“父亲,您有话好好说,万万不可动怒!”曲灵栩大惊失色,连忙取出银针帮淮阳侯稳住经脉。
“娘娘不……不必费心,微臣……实……实在是不成了,只是……”淮阳侯轻轻摆手,拒绝侍者扶他躺下,只将目光转到冷元勋身上,“皇上,淮阳侯府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都是微臣教子无方,怨不得任何人,微臣只求……只求皇上……”
昨夜,他虽然处在昏迷状态,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冷元凌所说所做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
只是,为人父母者,哪怕孩子犯了再大的错,终究,也是不忍心伤了对方性命。
“父亲放心,朕一定好好看顾泉儿,不让他行差踏错半步。”
至于李氏母子,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淮阳侯亲自开口求情,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淮阳侯是聪明人,听到冷元勋这般言语,便明白对方是何心意,可终究还是有些艰难地开口,“淮阳侯府百年清誉,自然容不得谁毁了去,可是祖坟无人可守,也显得荒凉了些,待微臣百年之后,就让那个不肖子去守祖坟吧,算是向列祖列宗忏悔罪孽了。”
“父亲,您应该清楚,他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更不会忏悔反省。”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再过多久,再经历多少事,冷元凌都只会觉得别人亏欠了自己的,绝对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且,一旦有机会,他就会连本带利地报复回来。
换句话说,只要他不死,无论身处何位,有无权利,都会想法设法地进行报复,淮阳侯府绝无宁日。
“皇上,微臣知道这个要求实在过分,但微臣却不能不厚颜这一次,还请皇上允准。”
为了保住冷元凌一条性命,淮阳侯并没有退让,而是言辞更加恳切。
“父亲……”
冷元勋无奈,想要再说什么,却被曲灵栩在身后轻轻拽了一下,随后抢先一步答应道:“父亲思虑周全,没有什么不好的,皇上向来敬重您,自然是会答应的。”
淮阳侯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无谓因这些琐事让他心里不安生,至于冷元凌,想要控制一个人的办法很多,让他一辈子走不出祖坟,无法再作恶便是了。
冷元勋跟曲灵栩心意相通,自然明白她话语中的深意,虽然有些无奈,但到底也没有继续坚持,只淡淡答应道:“父亲,栩儿说的是,朕知道了。”
“至于泉儿,有皇上您在,微臣不……不担心,微臣此生心……心愿已了,没……没什么遗憾了。”
淮阳侯心里最大一颗石头放了下来,整个人强撑着的精气神也弱了下来,只呆呆地朝窗户上望着,似要望向不尽的远方。
相当年,为了保冷元勋平安活下来,淮阳侯没得选择,只能舍弃刚刚降生的女儿,夫人身体本就孱弱,经受不住丧子之痛,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对于结发夫妻和那个沦为牺牲品的可怜女儿,他心中始终有深深的亏欠,这种亏欠并未随着时间消逝慢慢淡忘,而是疯狂地滋长,成为心底一道永远也无法弥合的伤疤。
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只希望九泉之下,能够亲口对妻女说声对不起,对不起……
“父亲!栩儿,你快救救父亲,快救救他!”
冷元勋紧紧抓住淮阳侯的胳膊,可惜他能阻止胳膊垂落,却无法阻止对方慢慢闭上眼睛。
曲灵栩没有应答,只是紧紧拥住冷元勋。
两行清泪,从眼眶缓缓滑落。
崇清元年正月初一,淮阳侯冷毅清病逝于侯府,年45.
因着淮阳侯对冷元勋的养育扶持之恩,冷元勋悲痛之余亲自下旨追封淮阳侯为淮阳公,享一等爵位,身后一切丧仪皆按照一等公爵的分例办理,极尽哀荣。
为保淮阳公府名誉,冷元勋并未对外公开李氏的罪行,只道其对淮阳公情深意重,承受不住悲痛主动触棺而亡,随夫君去了,至于冷元凌,则被打发去守祖坟,无圣旨不得随意而出。
至于冷元泉,则在丧仪之后承袭了爵位,成为新任淮阳公,其生母黄氏也被扶正,成为淮阳公府的老夫人,风光无限。
冷元泉可不是冷元凌,他深知自己几斤几两,更明白自己如今得来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是靠着冷元勋的,是以素日极其谦卑,又肯刻苦用功,虽然天资差了些,但在朝官中的口碑还算不错,渐渐的,冷元勋也会安排一些并不繁杂的事务给他处理,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
一转眼,便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短短一月时间,身边接连失去三个亲近之人,冷元勋的心情难免郁郁不乐,人死不能复生,曲灵栩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日日陪伴在冷元勋身边,再加上朝堂事务千头万绪,渐渐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浸在悲伤之中。
“栩儿,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再有个孩子呢?”
自从上次因着瘟疫之事被迫流产,冷元勋就一直觉得十分愧疚,想到那孩子若还在,差不多也该到了降生的时候,难免又有些感慨。
曲灵栩并不是多么喜欢孩子,而且从医学角度上来看,十六七岁的女子,也不是诞育子嗣的最佳年龄,然而她也明白,自己既然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就不能以自己的喜恶为核心,早日生下皇子,也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是以也积极准备着。
可是这种事情,哪里是想有就能立刻有的。
彼时,曲灵栩正靠在冷元勋怀里,享受着午后难得的惬意时光,听到这话,含笑回应道:“会有的。”
冷元勋只不过随口感叹一句,担心说的多了,会给曲灵栩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心中不由暗暗后悔,连忙转了话题,“已经进四月了,方博和云心的婚事是该打算起来,再这么拖着,也不合适。”
曲灵栩为了让云意能够好好调整心绪,年前特意许她归家,但云意并没有在家里多待,得知淮阳侯去世的消息后,便立刻回宫侍奉了,随着时间流逝,她脸上渐渐也看不出哀伤,偶尔也跟云心几人说笑几句。
但曲灵栩明白,无论过了多久,她心底那份哀伤,都不会散去。
除非,能够找到新的归宿。
冷元勋说出来的,正是曲灵栩心中所想,她点点头,“是啊,该打算起来了,只是云意,也不能这样耽搁下去,若清扬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见她自苦如此。”
“人选倒不是没有。”冷元勋语气一顿,“你觉得王璞如何?”
之前被冷元勋从冷宫提拔出来的王姓侍卫,经过一些日子的考究后,表现颇为不错,如今人在御前伺候,冷元勋想着先锻炼几年,再把他放到军中做个参将,前途倒也一片光明。
对于王璞,曲灵栩自然不陌生,颇为赞许地点头,“的确是个不错的人才,可终归也要云意点头才好,我只怕她不肯。”
云意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对清扬那份深情,并不见得比自己对冷元勋少。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也是,且看她自己吧。”这般说了一句,冷元勋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你之前提出要请北历皇后和公主回天朝省亲,国书我已经派人送出去了,只是北历皇帝未必肯。”
去年冬日,他们虽然迫于威胁未发动进攻,却并不代表贼心死了,若是送妻女入了京城,一旦被挟持住,以后便会更加畏手畏脚。
虽然无论冷元勋还是曲灵栩,都绝对没有这样拙劣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