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离海关局行人桥有些远,所以他们选择了坐电车过去。
苏玉牵着许秋意坐到电车最后一排,她向外看,欣赏沿途风景,而他一直垂眸望着她。
两人一路安静无言,电车即将到达目的地,许秋意回过头来,恰与他四目相对。
他伸出手,将她散乱到脸侧的一绺发丝别到她耳后,手指留恋着她柔软的发丝,久久不肯抽离。
那一瞬间,许秋意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不知是她的,还是苏玉的。
她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与他对视良久,觉得自己一瞬间像着了魔似的,别过脸去,轻启双唇:“杰西没有伸出手为赛琳娜理头发。”
“但是他想。”苏玉把自己的戏外动作说得冠冕堂皇。
电车叮叮叮地响了几声,海关局行人桥到了。
清晨的河面,云雾缭绕,恍若仙境,来往行人稀少,更显独特诗意。
许秋意与苏玉下了车,走到桥上,她倚靠着栏杆,看了看在桥上来往却鲜少驻足的人群,略带遗憾地说:“看来桥上没有会送票的两位演员。”
苏玉说:“会有的。”他的话语中带着胸有成竹的悠闲。
许秋意挑眉,与他一起站在桥上等了十分钟,有些失望地看向他:“没有”。
苏玉脸上笑容不变,忽然,他的目光在她身后定格,冲她身后招了招手。她瞧见他的动作,向后望去,一名穿棕色西服的德国男人正向他们走来。
男人同苏玉用德语交谈了一番,从怀里掏出两张票递给他之后离开了。
许秋意听不懂德语,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苏玉得意地向她晃了晃两张戏剧演出的票。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你找来的人?”
“不管他是怎么来的,重要的是,他是一名演员,并且他送给了我们两张票,还邀请我们去看他的演出。”苏玉向她伸出手,“赛琳娜,我们去吃早餐吧。”
她将手放在他的手上,触碰到的瞬间,他便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永远不会松开。
苏玉抿着嘴笑,揣上两张戏票带她去坐电车。两人去了史培尔咖啡店,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咖啡厅里人不多,他们点的咖啡和三明治很快就端了上来。
苏玉抿了一口咖啡,专注地盯着许秋意:“接下来,要不要玩游戏?”
许秋意问:“打电话的游戏吗?”
电影里,杰西和赛琳娜就是在史培尔咖啡店里假装打电话给自己的朋友。杰西扮演赛琳娜的闺密,赛琳娜扮演杰西的好兄弟,两人互相以向别人诉说的方式,将自己的情感和想法倾诉给对方。
“不,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所以我们不玩那个游戏。”苏玉向咖啡厅里四处张望,视线落在刚刚走进店里的一位老先生身上,“我们就赌那位先生喝咖啡会不会放糖,怎么样?”
“如果输了呢?”
“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当然,提出的要求不能太过分。”苏玉说,“我猜他不加糖。”
“那我猜他会放糖。”许秋意抿了一口咖啡,小脸忍不住皱了一下,“这里的咖啡很苦。”
她侧着头看老先生,他坐在位置上看报纸,等待服务员把咖啡送上来。忽然,身旁有了响动,苏玉站了起来。她立刻一脸严肃:“你不可以作弊。”
苏玉笑了笑,想伸手捏捏她的脸,可伸出的手到半空中又缩回,他装作只是想抽纸巾,说道:“我出去一趟。”
许秋意望着他,目送他走出咖啡厅,确定他没法儿作弊,又把头转向老先生。
很快,咖啡端上来了,苏玉也回来了。
她没太注意苏玉,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先生,心里期盼着他放糖。忽然,她嘴里被塞进一个硬硬的东西,甜蜜的滋味在她口中化开,带着水果的香气。
是一颗水果硬糖。
她瞥了苏玉一眼,他正看着老先生,搭在桌上的手边放着一个小糖包。
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却又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只觉得这颗糖仿佛甜到了心里,让她的心情也好起来。
“他没有放糖。”苏玉说。
许秋意看向老先生,他正细细品尝着咖啡,手边的三小块方糖一块也没动,但是一小盒牛奶被开了封。
“你输了。”苏玉脸上绽开笑容,像赢得了一场了不起的比赛。
许秋意愿赌服输:“你的要求是什么?”
“暂时没什么要求。”苏玉眼里闪烁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许秋意“哦”了一声,安安静静吃完三明治,咖啡没有喝几口,她觉得实在太苦了。
苏玉倒是很喜欢这样的苦咖啡,而且不喜欢在咖啡里加糖加奶。
两人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苏玉拿起桌上的糖包,又塞了一颗糖给许秋意。
这次许秋意没有发呆,糖贴近她的嘴唇,她愣了一下,微微启唇将糖含进了嘴里。
出了咖啡厅,苏玉牵着许秋意,一路漫步到陶希特唱片行。
咖啡厅和唱片行的距离并不近,这一段路他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比起电影里赛琳娜和杰西不停地和对方说话,他们非常安静,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只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慢慢地散步都已经很好了。
他们推开唱片行的大门,老旧的氛围扑面而来,一列列架子上堆满了老式唱片,《爱在黎明破晓前》的海报被贴在墙上醒目的位置。
唱片行的老板见许秋意盯着海报看,走过来用英文搭话道:“你是看了这部电影过来的吗?”
“嗯,请问电影里的那张唱片还有吗?”苏玉的英语比许秋意流利,且是标准的英式口音。
许秋意干脆抿着嘴不开口,不去卖弄自己并不熟悉、只能勉强听得懂老板在说什么的英语。
“很遗憾,那张唱片很早就没了。”老板笑吟吟地说,“有很多人为了这部电影过来。”
老板看出许秋意眉眼间的失落,请苏玉和许秋意稍等一会儿,从一个旧架子上翻出一张唱片:“这个你们应该也会喜欢的。”老板指了指店里的试音室,“可以去那里试听一下。”
唱片封面上有英文写着的Look At Me(看着我)。
苏玉用眼神征求许秋意的意见,许秋意点了点头。
老板走进柜台里,坐在柜台的凳子上看着许秋意和苏玉手牵着手走进试音室,脸上笑出了褶皱。
狭小的试音室里,阿兰·杰克逊低沉的嗓音伴着温柔缠绵的音乐声响起,用深情的唱腔讲述着一个关于爱恋的故事。
许秋意站在唱片机前,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似乎稍微动一下,就会触碰到苏玉。
或许是因为狭小的空间,或许是因为叫人心醉的音乐,她提着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让苏玉发觉自己的呼吸乱了分寸。
苏玉一直看着她,唇畔含笑,眼中有着她看不见的不舍。他多希望,与她独处的时光能够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能永远停留在此刻。
她一直看着试音室的门,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
“秋意。”他轻轻唤了她一声。
她迟钝了三秒,转过头来,声音同样很轻,似是怕惊扰了这轻缓缱绻的音乐:“怎么了?”
苏玉俯下身来,眸光迷离地看着她的眼睛,离她越来越近。
It's driving my heart crazy,
(你已让我神魂颠倒)
I can't hold out,
(我已无法克制)
I can't hold back now like I've done before,
(无法阻挡)
Darling ,look at me。
(亲爱的,看着我)
……
歌声像带了酒意,散落在试音室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无法躲避地沉醉其中,微醺之色染红了面颊。
许秋意愣愣地看着向她靠近的苏玉,没有躲闪,亦没有推开他。
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时,她恍然间回过神来,侧过脸,与他拉开了距离。不过两步的距离,却能够代表她婉拒的态度。
苏玉眼里的落寞一闪而逝,他笑着站直了身子,注视着她的侧脸。
三分一十五秒的歌,在这狭小的试音室里,在这叫人忍不放慢呼吸的气氛下,恍若一个世纪那么长,变得好像能让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随着阿兰·杰克逊的轻声哼唱化成余音在脑海里回荡,唱片机停止了运转。
许秋意逃跑似的推开试音室的门,唱片行老板正坐在凳子上笑眯眯地看他们。
“你们觉得这首歌怎么样?”老板意味深长地问。
“很不错。”苏玉拿着唱片走出来,问道,“多少钱?”
老板道:“你们还要听听别的歌吗?”他又翻出一张唱片,“这首也很不错。”
许秋意离老板近,她顺手接过唱片,唱片封面上写着Close To You(靠近你)。
她摩挲着唱片充满年代感的封面,走向试音室,苏玉跟在她身后。
她迈出两步,顿住,回过头来意有所指地问:“你也要听吗?”
苏玉明白了她的意思,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你去听吧,我在这儿等你。”
许秋意点点头,走进试音室。
同样是深情曼妙的音乐,Close To You比起Look At Me欢快许多。
Look At Me像少年不顾一切地在向少女倾诉,他爱她有多疯狂,有多深刻。
Close To You更像怀春少女漫步在鲜花盛开的季节,用欢快的语调向自己喜欢的少年倾诉自己的爱意,款款向他靠近。
W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
(为什么鸟儿突然出现)
Every time you are near,
(每一次你靠近时)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就像我一样,它们一直盼望着靠近你)
Why do stars fall down from the sky ?
(为什么星星从夜空中坠落)
Every time you walk by,
(每一次你走过时)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就像我一样,它们一直盼望着靠近你)
……
她一个人静静地听着音响里发出的哼唱,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与苏玉一起听Look At Me时的画面。
她透过试音室的玻璃向外看,苏玉正站在柜台前和唱片行老板聊天。
老板一边说一边比画,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指向试音室的方向。苏玉脸上的笑容淡淡的,神色平静地与老板交谈。
音乐戛然而止,唱片机停止了运转。许秋意回忆了一下,却不太记得这首歌唱了什么,只记得婉转的曲调里,卡伦·卡朋特深情地吟唱:“Just like me,they want to be close to you……”(就像我一样,它们一直盼望着靠近你)
她拿上唱片走出去,老板与苏玉停止了谈话。
老板问她感觉如何,她双手拿着唱片点点头:“很不错。多少钱?”
老板笑了起来,看向苏玉:“你们说了同样的话。”
苏玉含笑着望向许秋意,许秋意怔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老板为他们打包了两张唱片,分别递给他们,笑眯眯地说:“这两张唱片在我店里都只有一张了,请好好珍惜。”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在苏玉和许秋意之间来回扫视,不知是想叫他们珍惜唱片,还是珍惜一些别的东西。
许秋意接过唱片,点了点头,沉思着走出了唱片行。
此刻已临近午时,苏玉看了眼手表,有些无奈地说:“我们走得太快了,下午已经没什么行程了。”
许秋意想了想,说:“先去吃饭吧。”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走出餐厅时,发现原本空旷的广场上聚起了一群人。
有悠扬的乐声从人群中传出来,许秋意与苏玉相互对望一眼,虽无一言,却默契地一起走进了人群。
一名二十岁出头的法国青年坐在喷泉雕塑旁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他面前的吉他箱子里放着零零散散的钱币。
苏玉安静地听他唱完一曲,在许秋意疑惑的目光中,上前跟青年用法语交谈。
许秋意有些惊讶,苏玉的法语说得竟然也非常流利。
她听不懂苏玉和青年说了什么,但是青年忽然面向许秋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而后转头对苏玉点了点头,起身把吉他交到苏玉手上。苏玉坐到他的位置,调弦试了试音,清新舒缓的音乐从他的指尖流出。
这是一首许秋意非常熟悉的乐曲,是她在陶希特唱片行很遗憾没能听到的那首曲子Come Here(过来)。
“There's a wind that blows in from the north。And it says that loving takes this course。Come here。 Come here……”
(北国微风,不期而遇。且听风吟,爱随此行。来吧,来吧……)
十月的维也纳,玛丽亚·特蕾莎广场,微凉的风,低沉磁性的浅吟慢唱,安静的人群。
他微笑着注视她,就好像他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他的弹奏舒缓,可许秋意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苏玉认真地弹唱着,深情庄重的模样叫她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的嘴角想要上扬,同时鼻子又在发酸。
她一只手挡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笑容平静地与他对视。
时间似乎变慢了,慢到一瞬间仿佛有天荒地老那么长。可是时间似乎又很快,快到她还没缓过神来,他已经放下了吉他。
法国青年为苏玉鼓掌,用法语与苏玉交谈,苏玉随意应付了几句,走向许秋意,牵着她离开人群,穿过广场,走进一条安静的小巷。
他们在一个斜坡上停下脚步,两边是透着浓重欧洲古典气息的仿古建筑。小巷里没有行人,巷尾只有一家花店。
许秋意和苏玉互相对视许久,忽然双双笑出声。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喜悦与心动包裹住她的心脏,与他之间的不愉快、疑问、探究……全部被她抛到了脑后。
今天,她可以不再想那些令她纠结又苦恼的事。
“你会的真多。”许秋意与他并排站着,两人坐在高一点的斜坡上,就这样坐着,底下什么也没有垫,不讲究。
“你是指?”
“法语,德语,吉他……”许秋意说一个,便竖起一根手指。
苏玉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忽然轻了下来,轻到能听见他的呼吸:“我还会很多。”
“比如?”许秋意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她淡粉的唇,说:“你能想到的我都会。”
许秋意注意到他的目光,偏过头去,面上晕出了桃花色。
她轻咳两声,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变魔术也会吗?”
“你喜欢魔术?”苏玉有些惊讶。
“挺喜欢的。”许秋意说,“我第一次看魔术是我爸妈带我去马戏团,那时候我才九岁。马戏团的魔术师选观众上台互动,恰好选中了坐在前排的我。我记得,他问我喜欢什么,然后我说我喜欢红玫瑰,他就唰地变出了一枝红玫瑰送给我。小时候我以为这是魔法,后来知道都是假的,就很少再看魔术了。”
苏玉并不了解她这段小时候的往事,眼眸灰暗,他本来以为他足够了解她了。
许秋意说罢,转头看向他,他的双眸瞬间亮了起来。
“所以……嗯……”他沉吟片刻,“你现在想要红玫瑰吗?”
许秋意不抱希望,只是逗趣似的问:“你能变出来吗?”
“也许可以。”苏玉神秘兮兮地说,“你先闭眼,在我说可以睁开之前不许睁开。”
许秋意“哦”了一声,很配合地闭上眼睛。她能察觉到身边的苏玉离开了,但是她没有睁开眼。
她已经猜到苏玉去做什么了,忍不住轻笑起来。可她又觉得这样不妥,平复了一下心绪,等待苏玉回来。
大约过了三分钟,她听见苏玉凌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他的气息很快平稳下来,她闻到鼻息间有玫瑰的香气,带着一丝甜味。
“睁眼。”
她应声睁开眼睛,一朵艳红的玫瑰出现在她眼前,上面还带着细小的水珠,衬得这朵花儿娇嫩欲滴。
许秋意看着苏玉变得略显凌乱的衣服,笑着接过玫瑰,用拙劣的演技装出惊喜的模样:“哇,好厉害。”
苏玉愣愣地看着许秋意,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
她双手拿着一朵玫瑰,像在看一个十分珍贵的礼物,眸中流露出来的喜悦能感染周围的气氛。
这是他见过的,她笑得最开心的模样。
“铛——”厚重的广场钟声响起,提醒他们整点到了。在苏玉听来,更像是提醒他,即便他再留恋此刻,时间也不会因此停止。
许秋意想起早上的那两张戏剧票:“那两张票是什么时候的?”
苏玉怔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票:“下午一点半,现在已经一点了。”
许秋意问:“去看吗?”
苏玉问她:“去吗?”
两人眼神交汇,一起跳下斜坡,小跑着冲向剧院。
风吹拂过她的脸庞,苏玉紧跟在她的身后。她飞扬起的柔软头发滑过他的鼻间,令他险些沉醉。
而跑在前面的许秋意浑然不觉,她只是想,这可能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这么放纵了。
“一起来一场只有一天的旅行,没有目的,漫无边际,就像人生偶尔的一个小插曲。”今天的她,可以过得就像杰西说的那样。
他们跑到剧院门口,衣服和头发都凌乱了。许秋意很少这么跑,她扶着剧院门口的墙壁喘着气,而苏玉很快就调整了呼吸。
他撩起挡住她脸的头发,细致地帮她拢在身后。
许秋意抬头看他。他笑了笑,说:“我知道杰西不会这么做,可是他想。”
他真的想触碰她,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许秋意再次笑出声,平复情绪后,她说道:“进去吧。”
戏剧已经开场,来看的人很多,坐了满场。
许秋意和苏玉轻手轻脚地找到位置坐下,安安静静地看了一场戏剧。
戏剧全程用德语对话,许秋意根本不知道这场戏在说什么。她听得昏昏欲睡,强撑着看完了整场。
苏玉也无心看戏。剧院的观众席很安静,他不能给她讲戏,便微微侧着头偷看她时而疑惑时而蹙眉的模样。要不是知道她听不懂德语,看不出她偶尔的发呆,他会以为她真的看懂这场戏了。
她向来如此,喜欢不说,不喜欢也不说,全靠别人感觉。
戏剧演了三个小时,散场后,许秋意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偷偷活动活动坐僵了的身体。她和苏玉混在人群里,走出了剧院。
这时已是黄昏,维也纳的天空像被画家泼上了水彩,成了一幅散漫着紫红交接云彩的画。
苏玉看了一眼时间,突然牵起许秋意的手,带着她一路小跑,穿过一条条古典小巷。
他带她跑到普拉特公园,停在摩天轮下。
在夕阳的余晖中,一个个摩天轮车厢像是粉红色的泡泡。
苏玉向工作人员买了票,在摩天轮停下之后,牵着许秋意上了一个车厢。
两人对坐着,很快,摩天轮开始转动,地面的风景越来越远,能看到的远景越来越多。
许秋意眼里难掩兴奋喜悦之色,开怀地笑了起来。
她和余折的恋爱很平淡,就像一对老夫老妻,过着粗茶淡饭一般平凡的生活。余折经常会在这样的平凡中给她惊喜,那时的她觉得,如此就已经该满足了。
在她和余折的恋爱中,余折付出得太多。她知道他在努力了解她的一切,而她就尽力配合着他。渐渐地,她习惯了他的痕迹出现在她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他们很少约会,鲜少去逛街,鲜少去电影院,甚至没有一起去过游乐园,这是她第一次坐摩天轮。
苏玉因她的欣喜而开心,心头却还是有一瞬间的黯然。
他不了解她,或者说,他远没有他想象中的了解她。
很快,那抹黯然逝去,他瞥了一眼窗外的风景,清了清嗓子,温柔而又庄重地说:“现在,我要提要求了。”
许秋意疑惑地看向他。
他提醒道:“中午的打赌。”
许秋意问:“什么要求?”
“闭上眼睛。”
许秋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照做了。
她轻轻合上眼,感受到他把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贴在了她的唇上。她下意识微微蹙起了眉,他提醒道:“我没说睁开,不许睁开。”
她的眼睫颤了颤,仍是闭着眼,没有睁开。
车厢转动到摩天轮的最高点,夕阳的余晖洒落进来,她的头发上染了阳光的色彩,虽然是暮时的阳光。
他手上的唱片一角轻轻贴在她的唇上,他俯下身,隔着唱片吻上了她。
许秋意只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离自己很近很近,她甚至能听得到他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的心跳,是一首美妙的乐曲,所有无法说出口的情话,皆藏在其中。
唇上贴着的物体都快要染上她嘴唇的温度,她忍不住开口:“可以睁眼了吧?”
时间过得真的太快了,苏玉的笑容略带苦楚,他直起身,却没拿开唱片,说:“可以了。”
许秋意睁开眼,眼睛向下,看见了自己唇上贴着的唱片。
“送给你。”苏玉把唱片放进她怀里,靠在车厢上笑着看她。
许秋意愣了一下,接了唱片,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送。
她再次看向窗外,地面的风景已经变得越来越近。
没能看到最高点的风景,她的脸上流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却是没说出来。
下了摩天轮,夕阳已经彻底隐匿在维也纳的古建筑中,天空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深沉,由明艳的红紫色,转变成了青灰色。
华灯初上,一瞬间,夜幕下的维也纳变得灯火通明,尽情地展现着这座城市夜里的美态。
“我订了两张船票。”
两人一起走下摩天轮,他突然开口道。
许秋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很快又想明白他在说什么,笑了笑说:“杰西和赛琳娜?”
苏玉点了点头:“他们上的那条船。”
她没想到苏玉连这个也安排了,很是惊喜。
杰西和赛琳娜上过的那条船其实已经改成了俱乐部,一直停靠在岸边,不需要船票。
苏玉和许秋意登上船,站在栏杆旁看多瑙河旁的夜幕下的维也纳,夜里的风凉意更甚。
“很漂亮。”灯光在许秋意的眼里闪烁。
苏玉笑了笑,说:“嗯,”他的声音轻了下来,“但是我们没有像杰西和赛琳娜那样,可以聊那么多话。”
许秋意沉默着,她确实没什么话题可以跟他聊的。
“要不,我们也来谈谈离别?”苏玉说。
许秋意眉尾一挑,说:“我们也要约定要不要再见吗?但我们是有联系方式的,而且……”
或许是夜晚的风太凉,她的思想清醒不少。她顿了一下,转移话题:“你送我的礼物到底是什么?你能告诉我,你是不是余折了吗?”
苏玉说:“明天你会收到你的礼物。”他刻意避开了第二个问题,“如果离别的话,我不需要你在某个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间等我,你只要等我去找你就行了,我一定会找到你,除非……”
这显然是他的情话,可许秋意很想知道:“除非什么?”
他唇角一勾,云淡风轻地说:“除非……我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语气,从他口里说出的“死”字让许秋意心里一凉。
她说:“人活着,也没那么容易死的。”
“是啊。”苏玉说,“能活着,就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个话题还不如离别。”许秋意淡淡地说。
“不谈这个了,去吃晚饭?”
“嗯。”
两人随便找了一家餐厅,吃完后,许秋意准备回家,苏玉说:“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雷塞尔公园?”许秋意紧了紧眉,“你想在那儿睡一晚上的话,你自己睡。”
那是杰西和赛琳娜将爱情升华的地方。
“天这么冷,当然不能在那儿睡。”苏玉说,“去那儿坐坐就好。”
许秋意默许了。在去雷塞尔公园之前,苏玉又特意进餐厅拿了一瓶酒和一个杯子。
许秋意对于他的细致,哭笑不得:“酒和杯子是偷的吗?”
电影里,杰西和赛琳娜打配合,杰西从老板那儿赊了一瓶酒,赛琳娜偷了一个杯子。
苏玉把酒和杯子递给许秋意,让她放进包里:“当然不是,是买的,放心好了。”
许秋意接过酒和杯子,照做。
两人到了雷塞尔公园,坐在草地上,望着远处的风景,静默无言。
“回去吗?”坐了大概一个小时,许秋意问道。
苏玉说:“再等等。”
他从她包里拿出酒和杯子,倒了一杯酒给她:“喝吗?”
许秋意摇了摇头:“我不太会喝酒。”但手还是伸过去,接过了酒杯,将里边的酒一饮而尽,五官因为酒精的刺激皱了起来。
“算了,你别喝了。”苏玉笑着说。
他倒了一杯酒,缓缓饮下。
静谧的气氛,晚饭后的困意,让许秋意的大脑开始昏沉。她的脸变得发烫,睡意逐渐侵蚀她的大脑。
她打了个哈欠,疲倦地说:“回去吧。”
“再等等。”苏玉的语气里有不舍。
“明天再来就是了。”许秋意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她真的好想睡。
“明天啊……”
苏玉的声音太轻了,她没能听清他说什么,本来只是想闭上眼缓一会儿,却一下子昏睡了过去。
等她意识清醒过来时,能够感受到她被温暖柔软的东西包围着。她睁开眼,躺在别墅的房间里,衣物整齐,只是脱了外衣。
她坐起身,去床头拿自己的手机,发现手机下面压着一封信。
印有浅色花纹的信,封口是密封的。
许秋意满腹疑惑,将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淡粉色的明信片,明信片正面上写着:维也纳火车西站。
这是杰西和赛琳娜在维也纳的故事开始的地方,他们是在这儿下的车。
许秋意疑惑地蹙眉,将信纸放在一旁,穿上外套出去洗漱。
忽然,她察觉到今天似乎格外安静。她洗漱完毕走出卫生间,试探着呼唤:“苏玉?”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有开门声响起,许秋意略安心下来,待门打开,瞧见进来的是艾丽娅,她又彷徨起来。
苏玉呢?
艾丽娅手上提着早餐,对许秋意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早上好,许小姐,先来吃早饭吧。”
许秋意嘴唇动了动,不等她开口,艾丽娅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先生有事,今天由我来陪您。您待会儿要去哪儿?我开车送您过去。”
艾丽娅见许秋意站在原地不动,走过来拉住她的手,牵她到餐桌旁坐下:“先吃早饭吧。”
许秋意随意吃了两口,食之无味。
艾丽娅出门把她的车开了出来,许秋意上楼把那封信带着,上了车:“去维也纳火车西站。”
她看着手上的明信片,不知道苏玉到底要搞什么鬼。难道这就是他要送给她的礼物吗?
她摩挲着明信片,准备将明信片收起来,却无意间看到明信片的反面写着字:
我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她和旁人不同,她在我的眼里是发着光的。
彼时,我的心头像是开出了一朵绚烂的花。
那一刻我便认定,遇见她,是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开心的事情。
许秋意不太明白这段话的意思,细细思索片刻,仍是没能够想清楚。她把明信片收了起来,侧头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滑过的风景。
车停在了路边,艾丽娅说:“我在这儿等您。”
许秋意说:“麻烦你了。”
她下了车,直奔火车站。在门口,有位小姑娘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小女孩挎着一篮红玫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用英文问:“请问你是许秋意女士吗?”
许秋意迟疑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我?”
“哦,您的先生告诉我,如果有没带行李的亚洲女性出现在这儿,那就是您。我从早上六点就在这儿了,您是我今天见到的第一位亚洲女性。”小女孩说,“您的先生雇我把这个交给您。”
她从花篮里摸出一封信,将信和一枝红玫瑰一起交到了许秋意的手上。
许秋意怔怔地接过,小女孩送完东西便跑开了。
许秋意一边拆信一边往回走。信封里装着的还是一张明信片,正面写着“海关局行人桥”。
她翻到背面,背面依旧写着字:
我认识她整整一年了,却依旧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
我听别人说,这个世界上的女孩子都是喜欢过纪念日的。
我为她准备好了纪念日的礼物,但是到了学校,向她提起今天的特别的时候,她只说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月考了,并不记得去年的今天,我和她相遇了。
我还是将礼物送给她了,但是她并不知道这是纪念日的礼物。
许秋意看得有些茫然,明信片上记述的,似乎是两个人学生时代的事情。她觉得有些熟悉,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苏玉给她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心存疑惑的她步伐都慢了下来,一边思索,一边走回车上。
“麻烦去海关局行人桥吧。”
清晨,海关局行人桥下的水面飘着淡淡的雾气,整座桥如昨天一样,仿佛处在仙境中。桥上有一个穿棕色西装的德国男人,正是昨天给苏玉和许秋意送戏票的那名演员。
他对许秋意微笑着点了下头,将手上的信封和一枝红玫瑰交给她。
许秋意已熟悉套路,对他道了谢,拿着信回到车上拆开。
里面的明信片正面写着“陶希特唱片行”,背面写着:
认识她两年了,她还是像我初次见她那样发着光。
她的朋友很少,同学都说她太冷淡了。
我知道她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她温柔,耐心,坚强,很会不着痕迹地照顾别人。
但我从来不向别人说这些,也不会在别人在背后说她的时候为她澄清。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有多好。
如果她知道我的想法,会怪我自私吗?
一些模糊的记忆逐渐被唤醒,许秋意静默片刻,对艾丽娅说:“麻烦去陶希特唱片行。”
至陶希特唱片行,唱片行老板见到许秋意进来,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信封和一枝红玫瑰,放在柜台上让她自己拿。
她走过去拿起信封和玫瑰花,老板说:“他离开维也纳了吗?”
许秋意愣了愣,笑得勉强:“可能吧。”
老板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得已,我看得出他很爱你。”
许秋意没有应话,拿上信,对老板道了谢。
回到车上,她按照明信片正面的地址告诉艾丽娅:“麻烦去普拉特公园。”
她翻过明信片,明信片背面写着:
我和她在大学门口见面,她很惊讶,她以为我接受了保送名额,会去帝都上大学。
我没有去,因为我偷看了她的志愿。
我想和她在一起。
她的好朋友说好巧,能正好在大学门口遇见。
其实那不是巧合。
我想告诉她,我很早就过来了,一直就在门口等她。
不过她知道了也许会觉得有压力,所以我跟她说:
是啊,好巧。
许秋意捏紧明信片,鼻子有点酸酸的,她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那些异乡的陌生风景,眼底有晶莹闪烁。
普拉特公园的摩天轮入口处,同样的信封和红玫瑰。
这是第四张明信片了,明信片背面写着:
她的朋友很少,但我很开心,我成了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想知道她的所有喜好,但这似乎很难。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做什么,吃什么,她都一副随遇而安的态度,什么都不挑。
不过还好,看到喜欢的东西时,起码她的眼睛会发亮。
第五个地点,史培尔咖啡厅,依旧是信封与玫瑰花。
第五张明信片的背面写着:
有学弟向她告白了,她的好朋友怂恿她和那个人试一试。
来到这个世界后,我第一次有了想杀人的念头,不过这是犯法的,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
她说,她不太想谈恋爱,约会、互相陪伴、去做对方想做的事、努力找话题保持联系……这些事对她来说有些太麻烦了。
其实,我也想和她恋爱,想和她约会,想陪她去做她喜欢的事,想找她喜欢的话题跟她说……
不过现在我知道她不喜欢这些事,我还可以改……
第六个地点,弗朗西斯卡广场,第六个信封,第六朵玫瑰花,第六张明信片:
她还是觉得,我总是莫名其妙地送她礼物。
她不知道,我所有送给她的礼物,都是纪念我们之间对于我来说很特殊的日子,比如初遇。
五年了,我有点忍不住想向她告白,但是我又怕自己还不够了解她的爱好,怕做了让她不喜欢的事。
她和别的人不一样。
她在我眼里一直很耀眼。
如果不小心与她疏远了,这个世界就再不会有令我开心的事了。
第七个地点,约翰·施特劳斯船,玫瑰花和信封,第七张明信片:
我们在一起了。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第八个地点,雷塞尔公园,同样的玫瑰花和信封,第八张明信片:
我第一次对她提出要求。
我要她等我,她说好。
可是她没有。
……
一滴水滴落在明信片上,晕开了上面的字迹。
许秋意仓皇地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别过脸去,怕被艾丽娅发现自己的异常。
一张纸巾被递到她面前,艾丽娅微笑地望着她:“你脸上有些湿。”
“谢谢。”她感谢艾丽娅没有揭穿她的脆弱。她接过纸巾,擦干眼角的泪,缓了一会儿,嗓音喑哑地说出第九个地点:“麻烦去阿博蒂娜王宫博物馆。”
在去往博物馆的途中,她将所有的明信片翻出来,一张一张,反复地看。
上面的所有地点,都是杰西和赛琳娜去过的。阿博蒂娜王宫博物馆,是杰西和赛琳娜说分别的地方。
到达阿博蒂娜王宫博物馆后,许秋意拿到了第九个信封和第九朵玫瑰,但她没有立刻看明信片。
她坐回车里,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种苏玉,或者说是余折跟她告别的话语。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信封,信封里除了明信片,还有一张明天回国的机票。
明信片的正面什么都没有写,背面写着:
该怪我,她不知道我为了回来见她做了什么。
可十年的相识抵不过短暂的分离,我终究意难平,却仍是放不下。
但愿她不要忘了维也纳……
许秋意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把明信片放在一旁,拿着信封的手无力地垂下。一个闪着银光的东西从信封里掉落出来,许秋意连忙捡起,是一枚戒指,方才是她太急着拿出明信片,没注意到信封里还装着戒指。
戒指大约两毫米粗细,款式简约,没有钻石,只有简单却独特的花纹雕刻在上面,戒指内测刻着X&Z。
这是余折向她求婚时送她的戒指,她靠在座椅上,眼睛向上看,努力把在眼眶打转的湿润憋了回去。
艾丽娅又递了一张纸巾过来给她:“憋着不好。”
许秋意接过纸巾,眼眶红红的,始终没有哭出来。她问道:“请问他去哪儿了?”
艾丽娅遗憾地道:“我也不知道,我连先生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许秋意闻言,想起自己可以给他打电话,立刻掏出手机拨打了苏玉的号码。
然而手机里却传出冰冷的机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空号?怎么会是空号?
许秋意握紧手机,眼眶再次湿润。她紧咬嘴唇做着深呼吸。
艾丽娅安静地等她平复情绪。
良久,艾丽娅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在整理明信片和玫瑰花,问道:“现在去哪儿?”
“回去吧。”许秋意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一直低着头,长发挡住她的侧脸。
她连一句“对不起”都还没来得及认认真真地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