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御史大夫口中的“叛军”距离盛京不过几十里地。朝廷人心惶惶,心思浮动,甚至有人私下里偷偷向裴明时投诚。
若不是宋家早在去年便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又有宋豫镇着,只怕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
谢家主虽摆出了独善其身的态度,可到底老谋深算,眼见大势已定,便私下里安排了替裴明时他们推波助澜。
等朝堂上再次为要不要放叛军入城而争执不休时,就听说已经有百姓聚众闹事,与看守城门的官兵打了起来。
人生在世,多少总有几个亲戚。奚照只要派些益州的人到京走亲访友,将他们如今的安稳富足日子好好说一说,总会有些人心生艳羡。
对百姓而言,皇帝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能做好皇帝,谁能带给他们衣食无忧的日子。
奚照在煽动人心上已经驾轻就熟,加上谢家主为了儿子的前途帮衬了一把,燎原之火便一发不可收拾。
谁有钱谁有粮,谁便是老大。
这句话放哪儿都是没错的。
更遑论这几年来,不论是奚照还是阿烛,都在好好经营裴明时的名声。可以说,即便是御史大夫都只能攻讦裴明时违背祖宗规矩、大逆不道。
除开女儿身这一点,裴明时比上头坐着的那位要更得人心。
当然,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很多人时常忘记裴明时原先只是一个公主。
“明时公主从前就宽厚待下!如果她做了皇帝,一定不会亏待我们的!”
“明时公主才是真正的嫡出!正统!”
“我在益州的老舅,原先还打光棍,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自打明时公主去了益州,他连宅子都有了!”
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去开城门。
官兵的怒斥在他们看来就是在阻拦他们过上好日子。
朝堂上,有人颤颤巍巍站出来,道:“陛下……不如召公主入宫觐见,兄弟姐妹之间,有什么话大可以好好商量。”
其实就是在劝皇帝退位让贤。
御史大夫气得浑身发抖,道:“不能放他们入城!绝不能!!!”
有了第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话里话外,都是希望皇帝三思,毕竟这是你们裴家的家事。
皇帝面色铁青。
倘若这朝廷是他的一言堂,那他今日便要将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统统凌迟处死!
可惜不是。
皇帝除了身上这身龙袍,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敬重他、爱戴他、畏惧他。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傀儡。
各方势力拿他当挡箭牌,相互博弈。裴明时需要兄弟姐妹堂堂正正禅让皇位,才留着他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坐着。
珠帘之后,内侍低声劝道:“陛下……您不如大度一些,主动让位,想必裴明时也会念在手足之情,和天下人的口舌,封您一个王位,永享富贵太平……”
皇帝闭了闭眼。
内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其实他们都知道,哪怕他不主动退位让贤,可只要叛军入城,那么裴明时入宫大开杀戒、登基为帝,是迟早的事情。
倒不如他主动一些,说不定、说不定她还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善待于他。
皇帝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皇帝艰涩开口,声音很低道:“传——传朕旨意,召明时公主入宫觐见。”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之中,有人是裴明时提前埋的暗桩,有人早已倒戈相向,都等着裴明时尽快入京。
唯独御史大夫一人,见大局已定,无力瘫坐在地。
他取下官帽,满脸泪水,与珠帘之后的皇帝遥遥对视一眼,深深一拜,便哀戚大叫一声,“陛下——!臣无颜苟活于世!先行一步!”
一声闷响。
老人于稀疏离去的人群中,一头撞死在朱柱上。
血流一地。
尚未走出宫殿的大臣们俱被吓了一跳,再看皇帝,他面色阴沉,紧紧握着龙椅两侧的龙头,这张龙椅,还是先帝用十几公斤的黄金打造而成。
看着地上的尸体,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带下去,厚葬。”
御史大夫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可惜了,完全不懂皇帝的内心。
皇帝都想着低头服软,以求富贵苟活,但御史大夫一句话,却让他仅剩的里子面子都掉的一干二净。
臣子尚且无颜苟活于世,他一个皇帝,竟有脸面苟且偷生?
等人都走光了,皇帝摔碎了半人高的瓷瓶,怒声道:“混账!他那是什么意思?他先行一步,叫朕后脚跟上是吗?!”
内侍只得宽慰道:“陛下,他那是老糊涂了,您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皇帝余怒未消,一想到他还要为了名声厚葬那老蠢货!便越发觉得可恨!
·
烈日之下,大家于林间乘凉整顿。
杨石在不远处的凉亭跟人下注,赌皇帝几时松口。
赌注从一开始的二钱,到五两,最后被裴明时插了一手,一路猛涨,最后停在五百两……金。
杨石和窦识两个人都杀红了眼,都觉得自己不能输,后者还想靠着薅羊毛在盛京买一处大宅子,再买些仆婢伺候……
忽然急促马蹄声响起,斥候来报:
“城门已开!陛下请主公入宫觐见!”
什么?!
赌得最厉害的两个人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裴明时从他们身边经过,拍了拍杨石的肩膀,道:“五百两金,你们俩记得早日给我。”
窦识一个大男人险些眼泪狂飙,“主公、主公我身无分文啊!”
身无分文还敢玩儿这么大?
奚照同情地看他一眼,正想如何安慰他,就听见裴明时道:“以北朝的俸禄,世清怕是要不吃不喝攒二十年,才能还清负债。”
窦识这孱弱的身体,直接给晕厥过去。
杨石也想晕来着,但他好歹也很着钱校尉锻炼了半个多月,想晕也晕不了。
裴明时已经上马,奚照等人跟随在侧。
杨石可怜巴巴的看向谢珺,谢珺道:“别看我,我刚才劝过你了,你不听。”
“瑶之,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啊!”
杨石现在有恃无恐,道:“你有钱!你得给我还债!不然我就要给明时白打工一辈子了!”
谢珺被他缠的不行,“我哪有钱?我没有!你自己想办法去。”
上了马车,杨石掰过他的脸就是一顿啃,把人嘴巴亲的红润润,才理直气壮道:“你有你有,我都看到过,你藏了一匣子的金子!”
谢珺:“……”
好了,住嘴。
他藏金子都是为了谁啊。
败家玩意儿。
不过个把时辰,杨石便看见了皇城所在,他坐在马车中,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
盛京也不是全然太平,总有几家不知死活想要搞小动作的,钱校尉直接带人来了一个血洗。
几个亲信连同精兵一起随裴明时入宫。
“明时就这样去,像是要将皇帝的脑袋砍下来。”杨石走在最后头,忍不住和谢珺咬耳朵。
裴明时穿着血迹未干的盔甲,上头的血是一个家族生怕自己之前做的事情被裴明时翻出来清算,便开始狗急跳墙企图闯进宋家掳走宋夫人夫妇,乃至宋豫,结果威胁不成,反被绞杀。
裴明时踩着如血残阳,一步一步提剑踏进大殿。
早已过了下朝的时辰,但此时此刻,文武百官又岂能龟缩家中?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时候不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到了明日,别说官位不保,恐怕项上人头都要落地!
皇帝仍坐在龙椅上,手心不停生汗,尤其看见裴明时带精兵入宫,手中长剑滴血,眼神更是惊惧。
可惜,御史大夫已死,再也没有人会为了皇帝的颜面而怒斥裴明时放肆无礼。
裴明时站在大殿中央,抬头,问道:“还不下来?”
她似乎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难不成,要我请你?”
皇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道:“你难道连这片刻都等不及吗?!”
许是裴明时那句话,彻底撕开了皇帝一直以来强撑出的体面,他脸上流露一丝怨恨不甘,语气不稳,大声质问道:“朕何时亏待过你?你要权势地位,朕哪样没有给你!你一个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应该已经知足!”
裴明时将剑扔给奚照,走上台阶,在皇帝的惊恐中将他整个人从龙椅上拖下来。
“权势地位,是我自己挣来的。与你何干?”
皇帝哆嗦道:“祖宗规矩,从没有女子称帝,你、你于理不合!你违逆天命!会遭天打雷劈的!
裴明时拎着他,一头磕碰在梁柱上,直接把人撞晕了过去。
她居高临下,看着脚边的一滩烂肉,随意踢开。
目光扫过文武百官,她道:“我即是天命!”
奚照等人,掀袍而跪,拜道:“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恍若古钟,紧跟着,殿中的大臣们,也一个一个地跪下去,口中称道:“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禅让的圣旨早已写好,裴明时看了一眼,扔给奚照,道:“改了重写。”
玉玺也扔了过去。
便当着所有人的面,简直无所顾忌!
“吩咐下去,后宫的嫔妃、宫人,家世清白、想要出宫的都遣散出宫,剩下不肯走的就充作宫婢。”裴明时道,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皇帝,“将他送去裴氏皇陵吧。”
百官一惊,有人颤颤巍巍道:“陛下……这是否于理不合?”
顶着裴明时的目光,言官道:“先帝、先帝在位,并未犯下恶事,更何况,好歹是陛下的手足……若如此无情,只怕堵不住悠悠众口啊。”
谢珺微笑道:“什么先帝?那不过是个庶人罢了。送他去前朝皇陵看守,已是陛下恩德。”
前朝?!
什么前朝!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都站不住了。
这时候,奚照已经将禅位书写好,交到了裴明时的手中。
她看过之后,不禁满意一笑,道:“甚好。”
再看底下的朝臣,一个个惊疑不定,就连站在其中的谢家主都傻了片刻。
他看向自家儿子,然而谢珺直接扭过脸,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谁让他阿耶不肯松口的?
谢家主气得半死!
这个孽子!
裴明时欣赏之后,方道:“如诸君所见,贬裴氏为庶人,于旧陵守墓,宗室一干人等,驱逐离京。”
“你、你这是要改朝换代?!”
一大臣抖着胡子,开口都破音了。
疯了、真是疯了!
消息传至冀州,韩愚也坐不住了。
“裴明时这是疯了不成?她要改朝换代,如何能坐稳皇位?!宗室的人难道不会闹吗?”
有人嘀咕道:“宗室都被赶去守皇陵了,哪个敢闹?这不是找死吗?”
韩愚叹了口气,又给坐了回去。
改朝换代,自此,裴氏将成为历史洪流中的一粒小小尘埃。
取而代之的,是以女子身登基为帝的新朝——大元。
元帝初登基,便废除了许多东西。
韩愚时常听着从盛京那边传来的消息,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到现在的心如止水,甚至夜里都忍不住问妻子。
“裴明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难道不管我们了?”
他的妻子:“……”
什么叫不管我们了?
韩愚被自己逗笑了,他现在心态放平,偶尔还去垂钓,悠闲得不行。
但好歹盛京那边给个准话啊!
是死是活?
在此之前,韩愚觉得裴明时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但自从见识到他对待宗室以及先帝的雷霆手段,韩愚心里就又没什么数了。
奚澜此刻又在江州,好歹也算是立下功劳的,裴明时封赏了一批人,怎么就没有奚澜?
韩愚老父亲一般的护犊子心理又冒了出来,酸溜溜道:“少池的大兄好歹也是裴明时的心腹重臣,怎么就不知道给少池争取个一官半职?”
韩夫人道:“许是少池自己没有那个心吧。少池不是那种贪图名利之人。”
韩愚悻悻然闭嘴,翻了个身,又叹了口气。
被他惦记的奚澜,正为阿烛打造婚床。
他从库房找出了一些上好的木料,正对着图纸研究。
“阿烛,你喜欢多大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