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婚期,本该是最紧张的两个人反而悠闲了下来。
今日去垂钓,明日打桂花,后日摘柿子。
百里夫人偶尔过来,还能看见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做木工。
奚澜在院子的大树下给阿烛打秋千,阿烛就坐廊下捧着一块香樟木用小巧的刻刀小心雕琢,时不时感觉不对,就及时收手喊奚澜,让奚澜过来示范给她看。
阿烛觉得木工挺有意思的,玩了小半个月,从放在手心把玩的生肖,到挂房间的装饰品,做了满满一竹筐,自己用不上,就十分积极热情地分给其他人,奚常和百里夫人的房里挂了两个,赵夫人那送了一个,就连几个族老都收到了阿烛的礼物。
阿烛热情不减,又迷上了刻章。
奚澜发现她喜欢玩儿刻刀之后,就搜罗了好些刻刀和玉石籽料。刚开始是用木料试手,后面渐渐熟练之后就用玉石上手。对阿烛来说,刻章的难度不算很大,她聚精会神一天能做两三个。
于是乎,本就有许多公章私章的奚常又多了好几枚玉章,百里夫人,温九娘,谢元曦,宋枝枝包括在盛京的裴明时几人,都陆陆续续收到了阿烛送的礼物。
宋枝枝还好,在青山书院就当是睹物思人了。
但谢元曦暂居豫章,实在受不了阿烛这走火入魔般的行为,已经三番两次委婉开口,希望她可以换一种爱好。后面发现说不动,就时常拉着她帮忙查漏补缺。
毫不夸张的说,若将木雕和刻章算做嫁妆,指不定都能装整一大木箱。
百里夫人虽然觉得这不是小娘子家该做的事情,又费心神又费眼睛,多辛苦啊。但女儿喜欢,她也只能支持,顶多就是私底下悄悄找奚澜,让他也别太惯着阿烛。
奚澜对阿烛那是真叫一个百依百顺,只要她开口,什么事都给办到。
难得见百里夫人如此忧愁。
奚常笑道:“这样不好吗?夫人从前不是还担心少池不够贴心?
百里夫人眉间拢愁,道:“那也不能都这样啊。”
更何况,奚澜只是嘴笨了一些,那能叫不够贴心吗?
还不知道自己又被百里夫人说好话的奚澜,准备带阿烛下河捕鱼。
这些事情他都跟着晏漳做过,从前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既不为自己样样都会而自满,也不曾因别人的异样目光就卑怯。
但阿烛觉得很厉害,她会站在河边看奚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鱼叉刺中鱼腹,然后用惊为天人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看一遍,十分给面子地哇哇叫。
杨石要是在,两个人一起哇哇叫,能将场子捧得十分热火朝天。
奚澜红着耳朵,问阿烛要不要一起。
阿烛:“好耶!”
她开始挽裤脚,扶着奚澜的手臂,将两条白嫩嫩的腿踩进波光粼粼的河水中。
现在的天气还好,下个月就要开始凉下来了。
所以阿烛玩水玩得很高兴。
温九娘坐在不远处的凉亭,忍不住啧了一声,道:“小孩子似的,还玩水,一会儿摔进去就知道了。”
边上的仆婢憋不住笑道:“九娘说这话的时候别老看他们,等三郎回来,让他也带你玩儿。”
温九娘面上挂不住了,“胡说什么呢,我这是怕他们俩摔水里,到时候多不好看啊。这种东西,都是我小时候玩剩下......”
惊呼声打断温九娘的欲盖弥彰的话语。
她下意识扭头望去,以为阿烛一个脚滑真给摔了,心都提了起来。
结果看见她捧着一条手臂大小的草鱼,被鱼尾甩了好些水珠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温娘子!快看我抓的鱼!”
她大喊一声,将草鱼举过头顶,奚澜在一边提心吊胆,生怕手滑给跑了,那阿烛不得白高兴一场?
这下,温九娘坐不住了,扶着婢子的手喃喃道:“这么大的鱼,老天爷,是奚二郎帮她的吧?她哪儿抓过鱼?我以前都只抓过那种小鱼!不行,不行,我不能下去,我都多大了,阿兄还不在,我一个人顶多拾到些田螺......”
温九娘哀哀怨怨地看着阿烛他们,心里那叫一个嫉妒啊。整个柔柔弱弱的,仿佛一吹就倒,站都站不住了。
奚澜以前跟着晏漳的时候,就经常在河边抓鱼。抓不到就得饿肚子,所以颇有经验。
“靠岸的水草里会藏着一些,但是跑得快......可以拿网兜。”
阿烛忽然跳了起来,一脚踩在奚澜脚背。
奚澜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烛吸着气,道:“刚才有小鱼碰我!”
奚澜道:“没事没事,不咬人。”
阿烛一面觉得神奇,一面又有些紧张,“这里面没有蛇吧?”
奚澜眨了眨眼,道:“我昨天夜里,带人把这河里的黄鳝和水蛇都清理掉了。”
阿烛:“呃,是不是兴师动众了?”
奚澜道:“你先从我脚上下去,你最近胖了你知道吗?”
虽然不重,但也踩得有点疼。
阿烛:“......”
奚澜正聚精会神给阿烛找鱼,忽然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韩衣急急下马,道:“郎君,小娘子,盛京那边传来消息,宋公......怕是不好了!”
温九娘愣住了。
宋豫的身体虽然一直不大好,但大家都以为是年纪大了的通病。宋家低调,宋豫更是没什么声音,甚至就连嫡亲的外孙女成了女帝,都没有露面一次。
如果不是裴明时登基之后开始重用宋二郎,大家还以为她是防着母家。
阿烛他们很快上岸,擦了擦脚放下裤腿,穿上木屐,便上了马车,温九娘瞅着他们,迟疑道:“这还有没几日就成亲了......”
说出口的时候,她便觉得不妥当,又将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阿烛跟奚澜道:“差人和晏老说一声吧。”
宋豫和晏漳看似没有交集,但从前一定十分亲厚。否则,宋豫不会为奚照推荐晏漳做奚澜的老师。晏漳那样的脾气,谁都看不顺眼,却独独收下了奚澜。
奚澜答应下来,征求阿烛的意见:“回去收拾几身衣物,便去盛京吧?”
阿烛轻轻“嗯”了一声,望向窗外。
人命关天,又是让人极为敬重的大儒,百里夫人也顾不得什么婚期,给他们收拾好了行李,殷殷切切叮嘱着路上当心,便目送他们离去。
她想到了去年殒命的宋梧月,想到了青山书院的宋枝枝,又想到温婉和善的宋夫人。
如果没有宋家,阿烛当初在盛京不会那么好过的。
“只盼着宋老转危为安......”百里夫人叹了口气,否则,宋家可怎么禁得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啊。
.
宋家。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宋枝枝和晏漳一道来的,只比阿烛他们慢了半日。
走到院里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儿。
五郎站在廊下,瞧着比从前稳重许多,只是红肿着双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七娘,秦娘子......”
他与阿烛最为亲近,其次便是宋枝枝。宋梧月虽人不坏,但就是喜欢说教,五郎最怕被念叨了,但去年宋梧月的尸体送回家中,哭得最伤心的也是他。
奚澜不会安慰人,摸了摸他的脑袋,塞给他一块糖。
五郎绷不住了,也顾不得奚二郎君好不好说话,就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五郎是被宋豫捡回来养大的,感情非同寻常。如今也不过十岁出头一些,哪里能接受这样的噩耗呢?
晏漳阴着脸,道:“哭什么哭?人死了再哭也来得及!”
他挥开帘子,大踏步往里走。
宋豫虽病得下不了床,可还有心情与身边人道:“听听,听听,这是人能说出的话吗?”
奚照无奈道:“老师。”
宋豫虚弱一笑,抬头,便见晏漳面色阴沉,仿佛不是来看望他,而是来送他上路的。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喜欢摆着个臭脸,奚少池就是跟你学坏了。”他摇头道,“一把年纪,还欺负小孩子。”
晏漳的目光落在裴明时身上,她长得其实不像宋穗娘。
穗娘是清水出芙蓉的美丽,还有小女儿家的娇憨与天真。裴明时却像是一柄寒气浓重的古剑,气势凌厉惊人,而时常令人忽视她艳丽的容貌。
宋豫语气虚弱,却仍向晏漳介绍道:“这是我外孙女,穗娘的孩子,也是大元开国女帝。不错吧?”
晏漳冷笑一声,道:“穗娘就是因为他们父女而死,你倒是心胸宽广!”
奚照微微皱眉,想要说什么,裴明时却道:“翁翁,你们聊。”
她走出去,五郎的哭声慢慢小了。
“阿姐。”
阿烛迎上来,抬手摸了摸裴明时的眼尾,她说:“阿姐,是不是哭过了?”
裴明时轻声道:“生老病死,都是常态。我去看看舅母,你们在这候着吧。”
宋夫人哭了好几日,把自己哭病倒了。宋豫让宋家主好好照顾妻子,不必在他跟前伺候。
他早就料到这一日,只是一直强撑着,直到裴明时成为女帝,追封生母,才算是心愿已了,紧接着便一病不起。
屋里传出晏漳暴怒的声音,听上去恨不得想把宋豫给杀了。
“宋安游,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拿自己亲生女儿的命,来给天下百姓换一个女帝!我到时候要看看,她能有多厉害,没有她,还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不成?!”
晏漳一步一步逼近,拎起宋豫的衣襟,红着眼道:“穗娘死了,阿嫂也死了,你却将她抚养成人,授以治国之道,好一个真君子啊!”
五郎生怕宋豫出事,想要闯进去,被奚照抱住。
“没事,别怕。”
宋豫被勒得脖子疼,咳了几声,轻声道:“阿漳,你已经做错过一回了。”
上辈子的奚澜为什么这么偏执,为什么一定要和裴明时作对?
其中固然有奚照和阿烛的原因,可晏漳也没少在里头推波助澜。
晏漳眼神阴冷,直到被宋豫握住手,他带了一丝埋怨,喘了口气道:“多少年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肯再见我。”
晏漳冷笑起来,道:“少假仁假义。”
宋豫道:“你阿嫂都喊了,好歹也叫我一声师兄吧?哎,年轻时候就不讨喜,老了更加了。也不知道奚二郎是怎么容忍你的。”
晏漳手背青筋明显,道:“我只是来看你死了没有,你对不起阿嫂和穗娘,你不配和他们葬在一处!”
宋豫笑了一下,脸上有着深深的疲态,嘴上还不肯饶人。
“行,我跟你葬一处,行了吧?都说了好多遍了,我是有家室的人,你可别再念念不忘了。”
晏漳想吐他一脸,咬着牙道:“你怎么对得起阿嫂,明明你早就算到了穗娘的命运,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留在盛京!”
紧绷的牙齿中,泄出一声哽咽。
晏漳红着眼,道:“你就是伪君子!贪恋权势官职,不惜牺牲穗娘的性命!她还那么小,她还那么年轻!你怎么忍心,你害死了两条人命!”
在晏漳一而再再而三的指责下,宋豫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消失。
就像是落日余晖,被昏暗天色吞食。
他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违背天命?”
“明时是个好孩子,你别怪她。她从小没了娘,也是个可怜人......”宋豫低声道,闭了闭眼,心中满是悔恨苦涩。
他说:“是我不该将穗娘养的那样天真,一点儿挫折,便叫她郁结于心——”
晏漳暴怒道:“够了!”
这怎么会是穗娘的错?
“如果你早些辞官,穗娘根本不会遇上那个畜生!也不会被哄骗生下孩子,叫人拿捏得死死的!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宋安游!”
哇地一声。
宋豫呕出一口血来。
晏漳愣在原地,听他气若游丝地喃喃自语。
“阿漳,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历史是不能改变的。她总会遇上那个人,然后情根深种,郁结于心,年轻早逝......”
仿佛我的孩子,是老天为女帝安排的一个工具。
生下她,抛弃她,使她年幼失恃。
松垮的眼角淌下一滴清泪。
宋豫的声音低不可闻,他道:“在穗娘出生之前,我一直以为,安成郡主的女儿才是未来的天命之主。她也是裴氏的血脉啊......”
“可是,偏偏是穗娘。”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