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远致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尖,知道自己方才对这位小娘子的揣测,已然得罪人家,此刻也不是向对方道歉的好时候,只能暂且咽下心思,跟在众人身侧,直奔驿站而去。
符三娘子神情虽然冷淡,却亦是心如火烧。
这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码,随时都有真正将人拖进死亡的危险,现在在驿站中四面楚歌的那位裴家娘子,身侧俱是虎狼,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符三愈是这样想,心底愈是担忧。
一行人急行至驿站,内里灯火通明,张灯结彩,浑然是一派喜庆,沈照抬臂示意身后人顿住,众人纷纷下马。
驿站不是适合正面交锋的场地,沈照吩咐几句,自有侍卫趁着夜色暗中潜入其中。
片刻后,一道轻微杜鹃鸟鸣传来。
“诸位且在外等候。”沈照将披风解下,只着劲装,迈步就要往驿站内走。
“我去吧。”裴圭玉拦住沈照,从身后人手中接过长剑,“于情于理,都是我这个长辈的责任,霈娘是我裴家娘子,自然该我走这一趟。”
沈照有意拒绝,却被裴圭玉制止。
如今他身上肩负的并不只是他一人的性命,还有众人的项上人头,驿站内危险重重,本就不是适合儿女情长的地方。
沈照也明白裴圭玉的意思。
他看了眼立在身后夜色中,沉默无言,只待他做出决定的众人。
“那请伯父,万事小心。”
沈照开口为裴圭玉送行,他相信这位长辈,也希望自己在自己的心上人逃出生天后,能够为她提供一个合适的身份。
倘若与他在一起,要让她委屈求全,那倒不如从始至终未曾相逢。
裴圭玉的神鹰慢慢被黑暗吞没,他径直走入夜色中。
与此同时,裴霈头戴赤色鸳鸯盖头,静静地坐在床沿,她手掌藏在袖中,静静地摩挲着掌心中的尖锐簪子,这是她依仗之一。
在满目的艳红色里,她能清晰听见自己急剧跳动的心跳声,这是一场赌博,更是一场博弈,只要符三那边出了什么问题,或许她当真只能流落关外,连魂魄都不能返乡。
一只颇为粗糙的手探进盖头之下,裴霈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赤色盖头被猛地掀开,与此同时,裴霈的视线也被阴影遮盖,她呼吸微微一滞:眼前人高如铁塔,双眼犹如鹰隼,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铁血气息。
那种从尸山血海内席卷而出的威压令裴霈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她从未见过杀意如此盎然之人。
“你倒是很有趣。”这位前来和亲的王子那双褐黑色的眼睛沉沉盯着裴霈,目光中满是好奇,“不过,你应该不是你们皇帝跟那位贵妃的孩子,你像贵妃,却一点都不像那皇帝。”
“况且……”这位王子嗤笑一声,坐在裴霈身边。
距离太近,以至于裴霈能够轻易嗅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浓郁的香料气味,来自异域的气味让裴霈有些目眩神迷,但她仍旧密切地观察着身边人,手指握住尖锐处,任由疼痛在感官内肆虐。
“况且我也有所耳闻,那位公主殿下向来骄纵,怎么会愿意心甘情愿地前来和亲?你是从哪里寻来的替死鬼?如今在我看来,却像是最真挚的珍宝。”
他倏尔凑近裴霈,裴霈本能地高抬手臂,当即就要将手中金钗插进对方脖颈,然而她的手被死死卡住。
“还是个性烈的。”那张对于中原人来说过分秾艳的面孔近在咫尺。
滚烫的体温顺着肌肤在裴霈四肢百骸游走爆开,她几乎要颤栗,但又果断而坚决地发力,钗尖触碰到皮肉,轻而易举的划出一道痕迹,淡淡的血腥气在她鼻尖游走。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骤然被人握着腰肢腾空抱起,正待挣扎之时,却看见在阴影处露出一张她极其熟悉的面孔:是自家的大伯父。
裴霈微微松了口气。
裴圭玉抬起小臂,袖箭在灯下散发冷光。
“咚。”
一声闷响。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西域王子此刻犹如被砍伐过的木头,沉沉倒在裴霈身上,裴圭玉见状,连忙将裴霈从他身下拽出,两位裴家人顾不上寒暄,匆匆从此地小院离去,趁着夜色,越墙而过。
越过墙头的刹那,裴霈看见一轮满月,她俯下身,看见向她伸出手的沈照。
她一跃而下。
沈照接住了喜欢的新娘,也接住了心头那一轮最温柔的月色。
“我们走。”他高举手臂,众人开始向城门行进,要离开京都,前往边关,仅仅是将裴霈救出,还远远不够。
他们要趁着天子与康贵妃还没来得及封堵城门之前,离开此地。
一行人趁着夜色,在夜晚里静谧地前进。
城门前,却已然有点点橙黄火光。
蔺江陵的面容在火色内若隐若现,他像是幽冥中爬出来的艳鬼,静静地看着裴霈,那张面孔失却清雅,透出谲艳。
“霈娘,跟我回去。”他缓缓开口,嗓音沙哑的厉害。
裴霈几乎要认不出来眼前人,其实也不算很久没见,她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眼前人半点不像自己记忆中的蔺江陵。
“世子府中裴氏姬妾,已经死在宫内。”裴霈缓缓摇头,语调坚定。
她本就对蔺江陵无意,她与他,不过是心知肚明的一场合作,他给了她落脚处,她受他驱策,如今交易已毕,自然再无瓜葛。
但蔺江陵闻言,眼底痛色愈浓,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沈照却在他开口前,径直拦在两人中间,身躯阻断目光,他看向蔺江陵,眼中尽是冰冷:“淮南王府踩着平江王府出头登天,如今你是来为天子守城门的?”
蔺江陵看着这个自幼与自己一道长大的兄弟,未曾退缩半步:“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今日来,要追回她,更要拦下你。”
淮南王府荣辱尽在他肩,他退不得。
而沈照肩上,亦是众人性命。
冷月高高挂上中天,曾经相互依偎的刀与剑,此刻锋芒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