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三日,在水的乔迁之日,禫祭和内禅的前一日。余不扬早早地起了床,重新绑了发髻和头巾,尽量让穿着打扮一般的自己看上去更有精神。
他走出客栈就看到对面水道里两艘运瓜果蔬菜的小船撞在了一起,两个船夫从水里爬上岸,一边用网兜捞回漂在水面上的箩筐,一边互相骂骂咧咧。按照以往,这样小打小闹的场面根本不会有人来管,可今天临安巡检司的人马上过来将二人拉开,避免了可能发生的更大冲突。
余不扬的目光朝御街上扫了一圈,一支巡逻队刚从御街上走进坊间的弄堂,一支巡逻队又从另一条弄堂里钻了出来,治安巡查的力度显然高于平时。就连原先只有三三两两潜火军放哨的望楼上也一改往日消极疲沓的情形,清一色由训练有素的驻军站岗,四个方向各站了士兵,都执戟凝视着临安城的街道角落,神色严肃。御史台和枢密院掌管肃正纲纪的官员们今天也异常忙碌,他们拿着临安大小衙门和军队的名册,往来穿梭于各个瓦子酒楼,时不时纠察出几个顶风违纪的官吏。这些人大多数被当场驱散,也有人被当街鞭笞,更有甚者被降级或者扣了俸禄。
管着临安三百六十行的各位行长也亲自走上了街头巷尾,挨家挨户提醒着今明两天的停止营业时间由原来的亥时提前到了酉时。商家们对此也没有非议,毕竟临安城的武林门、艮山门、凤山门、清泰门、望江门、候潮门、庆春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以及大大小小的水门都被守城部队严加管控着,城里的人只出不进,御街上行人游客少了一半,生意不温不火,因此各家商户的经营热情也不像往日那般高涨。
如此一来,临安城上上下下的人都莫名地紧张起来。虽然没有明文张榜公布宵禁的规定,但敏感的都城人早已从各种反常的情形中体会到今明两天似乎不太一般。所以往日深谙游玩之道的都城居民今天竟然不约而同地没有出门,相聚在茶肆里喝茶聊天,低声地讨论着自己的猜测和对流言的预判,一副惊奇又习以为常的样子。
余在水外宅的地址离御街有些远,所以余不扬脚下不敢怠慢, 心里就想着马上赶到余在水的身边。御街上的人流疏散,并不影响他步行的速度,几盏茶的工夫余不扬便走到了朝天门一带。余不扬突然想起前日在朝天门旁的茶肆里,面颊有七星痣的老者叫住了他,赵艮一眼就认出那老者便是天下名儒朱熹,目前他在湖南潭州任职,回临安是因为赵汝愚的邀请。一个好汉三个帮,赵汝愚现在应该恨不得把所有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官员都请进临安吧?
朱熹那一声“贤侄”惊住了赵艮,而余不扬的表情却是他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位朱子,朱熹和余不扬二人迥然不同的表情让赵艮一时毫无头绪。后来,还是经过赵艮的引荐和解释,余不扬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朱子,我并非朱开山兄弟……”余不扬把长命锁取下拿在手中, 又递到朱熹面前。朱熹看看锁,再看看余不扬,没有接。余不扬道:“这是开山兄弟的遗物,实不相瞒,他是为我而死的。其实我不配戴着这个长命锁,更不配被你叫一声贤侄。”
朱熹先是一惊,右面颊的七颗黑痣隐隐颤动,而后长吁一口气,重新审视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当然是厉害的角色,否则怎么会让大宋的枢密使赵汝愚儿子亲自来找?他索性坐下听余不扬慢慢道来。
“建桥和开山兄弟从未因为你这个叔父而沾沾自喜到处求人办事,他们一直在临安售卖小报。虽说这事儿不那么光明正大,但至少是凭本事吃饭,他们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您是他们的叔父这件事。就连我,也是在整理他们遗物的时候才发现的。”说着,他把两兄弟的信递给朱熹过目,“他们是为我而死的。记得刚到临安那几天,他们被巡检司追捕,我侥幸救了他们一场,建桥和开山都是重情重义的汉子,便认我做了恩人。那时候,我为侄女报仇得罪了很多临安城里的权贵,他们处处帮着我,自然也会得罪那些权贵。他们的死……我调查清楚了,是临安府所为,不过现在陈太奎已死,也算是替他们报了仇了……”余不扬越说心里越没底,朱氏两兄弟若是泉下有知,当初他们视作仇敌的陈韶仪,现在正因为他的建议,在杨梅坞生活得好好的,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听到这样的消息,朱熹再也忍不住悲痛的心情长叹了一声,声音中尽是颤抖和无奈:“他们从小丧父,一辈子艰难竭蹶,我这个做叔父的也没帮衬到什么……愧为叔父啊。”
包间外人声渐沸,朱熹和余不扬二人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两人越聊,脸色也越凝重起来。
余在水的外宅西临吴山、东濒黑龙潭,南望大内凤凰山,位置极好,是个有钱也买不来的好地方。不仅如此,这所宅子院落足足有两亩大,穿过朱漆大门,一道青砖穿廊连接着宅邸前堂后寝, 两侧偏院耳房景致各不相同,纵使是黄潮的宅邸也不及它一半奢华,相比之下还显得袖珍许多。
余在水以宅子主人的身份接待了余不扬,又以侍叔父的礼仪让他在厅内休憩。余不扬坐定后便笑着叫余在水去外面忙活了。今天是余在水的乔迁之日,待会儿又有贵为节度使的准夫君前来应酬,所以这偌大的宅子早早地就门庭若市了。临安城里那些曾经高攀不起的达官显贵,那些没有过任何交集的三教九流都提着贺礼上门道喜来了。也许是余在水在来临安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做贵妇的准备,待人接物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显得那么恰到好处、如鱼得水。余不扬转动着眼珠子环视着屋子里的装修,富丽堂皇不说,墙上挂的字画,桌上用的器皿都是精美至极。他虽然不懂书法瓷器所蕴含的章法说道,但也能猜到应该是出自名家之手,有的甚至还是古董呢。
他的视线回落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那些摆在桌面上的精巧零嘴吃食让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余不扬才意识到因为自己急着赶路,还没来得及吃一口早食呢。余不扬伸出两根手指,挑了几样自己没有见过的吃食,吃了以后心里暗暗感叹,虽然都是一些零嘴,但就味道和口感来说已经做到了极致,都是自己未尝过的。就像是小时候第一次吃到了冰糖的感觉,他感觉好吃到头皮冒汗。
他闭着嘴巴咀嚼了一些吃食,又喝了几口茶,肚子不再有饥饿感便停了下来。他把沾着油腻和糖粉的双手放在双腿上擦了几下,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很下里巴人,马上又定住了。而后,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二十几天前那个跟着自己进城的麻雀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凤鸟,姜夔若是知道了,是否还会称呼余在水为“小嫂”呢?“哎呀……”余不扬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声,随后神情又慢慢地趋于平静。
若这不是镜花水月该有多好啊,哥哥和嫂子该有多开心啊!
李家到底是临安的大户,乔迁本是小礼,却被办出了婚礼的热闹,光是乐手和行郎的数量就超过了一般大户人家婚礼的规格。辰时一过,雇佣来的行郎们从李宅出发,各自执着花瓶、香烛、书灯、被褥、花枕、羽毛扇、镜子等既实用又吉祥的物件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队伍最前面,雇借而来的官私妓女们乘着马车舞蹈,乐手们在队伍中鼓吹着喜庆的曲子,引着花檐子和骑着高头大马的李孝友款款而来。
庆贺的曲乐越来越近,直至大队人马来到了外宅的院中,余不扬仍然没有缓过神儿来,他看看周遭这些热闹非凡的场面,总觉得不像是真的,抑或是昙花一现。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他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和朱熹圣人的对话。
“唉……建桥、开山兄弟在临安浮浮沉沉了好几年,终究还是被我害了……”
“贤侄不要自责。万事万物皆有其本源天理,顺之者成,逆之者败。他二人虽已死,但你说他们是成了,还是败了?”
“命已殒,败也。” “非也。凡所应当做的,就必须去做;凡是不能做的,就坚
决不做。依老夫看,他们既然愿意帮你,那便是明理知天命。当然,人与人之间的理和天命不尽相同,需要自己去感受。换句话说,他们愿意为了帮你而牺牲自己,成不成并不在于生死,而在于是不是真的帮到你,如果是,那便是成功。”
余不扬看着形形色色、装束各异的人从窗下匆匆掠过。公人们肚子饿了便从朝天门内出来找吃食,刚才那个瞧不起自己的茶博士在街边迎来送往,不敢有半点怠慢和疏忽。一个乞丐老婆子猛地抓起街边小店笼屉里的定胜糕,一转身不料和钟卫撞个满怀,老婆子为了逃跑又撞翻了街边的烧饼摊儿,踢倒了几张馄饨铺的椅子。巡检司里的小结巴刚要去追,钟卫一把把小结巴拉住,然后往糕饼店、烧饼摊和馄饨铺都丢了些银子。而后,钟卫捡起掉在地上的烧饼,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往嘴巴里塞去。朝天门外的人们,看似互相不认识,可所有人的命运其实都或多或少地交织在一起。
“圣人所言,不扬领会不了,如果说他们没有错,那为什么会死?难道错的是天理吗?”
“死并不是做错事情的惩罚,生亦不是奖赏。生命,且都出自父母,这一点人人生而平等。可死却各不相同,不妨说死是上天考量后赋予的一种结果,是好是坏,上天自有定夺。贤侄,天理是不会错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妻皆是天理自然,也不会错。我知道,如今天下大势,如人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肢,无一毛一发不受病。错哪了?错在君不像君,后不像后,天下失去了平衡与公道,有悖天理啊。”
“所以阴阳失衡,黑白颠倒,对错混淆?那夫子为何不独善其身,归隐田园,非要和赵汝愚一道,以一己之力逆天下之大势呢?”
“哈哈,问得好。为什么?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这就是我的理。我生来就为给皇帝修德,生来就为斧正这天下错乱的纲常!死而不已!贤侄也是一样,你既已然走上逆势之道了,为什么却又半途而废?”刚才那个乞丐老婆子来到朝天门脚下,就在余不扬撕走无脸女尸告示的地方,将定胜糕掰成小小的一块块,塞进一个卧地不起的老汉嘴里。
“因为我走错了。”
“你错了?如果你真的错了,大宋这半壁江山便更加错了。为什么要偏安西湖?因为朝廷也想要逆势而为!也想要重返江北!我朱熹虽不能带兵打仗去前线收复失地,但一直在为辅佐皇帝、拨正社稷、教化百姓而努力,日夜坚持,岁岁不忘!虽被迁湖南潭州亦没有放弃丝毫!记住,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大宋的王土,你怎么样,大宋便怎么样;你是什么,大宋便是什么!如果你觉得这世道不白,你便去清扫它,如果你觉得朝廷不明,你便去考科举做官。如果你觉得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关心大宋的兴衰存亡,那你就成为关心大宋子民的第一人。贤侄,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一团火,这团火世人少有,多么珍贵啊!你应该小心维护着它,即便只是如萤火一般的火苗,也不应该让它熄灭,而是要在黑暗里发一点光。暗夜之中,不必等候炬火,微光亦足够醒目。”
在余不扬的脑海里一直闪现着朱熹那对冒着火星的双眼,那眼神是那么坚定决绝。在余不扬的眼前,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了,一表人才的李孝友正和上门庆贺的亲朋好友寒暄敬酒,而余在水也帮衬着管家婆给各位高官豪绅们回礼致谢,于是余不扬最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突然,喜物小件之类的东西从红色的托盘里抛向天空,有十来个行郎从托盘下抽出寒光凛凛的手刀,原本挂着笑容的脸上也出现了杀气,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朝李孝友扑去。余不扬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伪装的黑白探!
乔迁之行,李孝友只带了两个贴身的侍卫,虽身为节度使,却是被皇后姑姑一路破格举荐才当上的。他既无武艺,也无征战沙场的经历,所以满脸惊恐。电光石火之间,两个侍卫拔出腰刀,把主人挡在身后,左劈右挡,前刺后挑,勉强顶住了黑白探的第一波攻势。黑白探们稍稍后退,重整队形,攻势比之前更猛烈,吓得余在水赶忙叫着余不扬的名字。
“不扬,救我!”
“你在干吗?怎么不帮帮我。”
余在水大声地向余不扬求救,说的话就跟在断桥上险些落水和在肥羊店里被人掳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余不扬的大脑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清醒过来,哭喊声和余在水的求救声渐渐明晰起来,冲破了耳膜。余不扬拾起倒在身边的黑白探的手刀,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该站在哪边。
“不必等候炬火,微光亦足够醒目!”朱熹那中气十足的话在耳边再次响起。
余不扬大声地叫着冲向黑白探,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够大,就能盖过朱熹的声音,可朱熹的声音却是从他的心里钻出来的。在杀掉两个黑白探之后,他开始手软了,是朱熹的声音让他手软的。李孝友的贴身侍卫已倒下一人,剩下的一人保护着主人一家边打边退,一直退到了喜堂门口的位置。
余不扬看着李孝友躲在侍卫身后软弱的样子,突然问道:“为什么造反?你这样子造什么反啊!”李孝友、余在水诧异的眼神一齐落到余不扬身上。
“你要是安安心心做你的节度使,谁会杀你?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李家大势已去,内禅势不可当!快,快跟他们说,就说你放弃造反,是李皇后要挟你这么做的,请他们快快拿下反贼陈应祥!说啊,你快说啊!”
“不扬,你在说什么?”余在水惶恐地问道。比起眼前杀红了眼的黑白探,她更怕这个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叔叔。
“在水,你的夫君要造反,他要阻碍内禅!”
“什么内禅?什么造反?”余在水内心生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李孝友虽然怕死,但回应起余不扬的时候倒像个真汉子了: “谁造反了?我问问你,到底是他赵汝愚造反还是我李家造反?你去襄阳城看看反军的旗号。”
“我若是相信你的话,今天就不会来这里。李孝友,真正勾结陈应祥的人是你!谋反的人是你!”
李孝友脸色顿时煞白,仍旧嘴硬道:“内禅是什么?天下易君,内禅才是造反!”
“君视民如草芥,则民视君为寇仇。王不王,后不后,就休怪臣不臣,民不民!你回头吧,李家已至末路,切不能一错再错,就算新皇是你们李家的外甥,也保不了你们啊。可别断了李家,还有……我在水侄女的后路啊。”
余在水已经没了气力,她责问余不扬:“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余不扬只是看了一眼侄女并不解释,因为也来不及解释了。谈话间,李孝友的部下已经带着大队援军赶到,盔甲碰撞的声音扰得剩下的几名黑白探心神不宁,踌躇不前。李孝友躲在侍卫的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样,大宋便怎么样!”朱熹的话再次在余不扬的耳边回响。李孝友即使今日不死,日后也会死于赵汝愚之手,到时候李孝友坐实造反是大罪,余在水必定会被株连。如他今日死,那么最坏的事就不会发生,在水依旧是节度使遗孀,这是最好的结局!
余不扬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黑白探被消灭殆尽,自己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念头闪过,余不扬动如脱兔,抓住李孝友的胳膊往屋内一丢,而后自己纵身跃进屋内,关上门上了门闩。那个还坚守着的侍卫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想翻身跟着进去,可余在水紧紧地拉住他的衣摆绝望地叫着,无奈之下他只能留下保护主人的女人。
几个弹指的工夫,等余不扬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正站在屋顶,手里举着李孝友还滴着血的头。“奉宁军节度使李孝友勾结陈应祥密谋造反,加害赵汝愚!方才迷途知返,写下罪状供出实情,而后畏罪自杀。我劝你们以李孝友为戒,回头是岸!”余不扬喊完话,院子里一片寂静,似乎连李孝友脑袋上的血滴在瓦片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乱战之中,谁都没有看清楚李孝友是否真的畏罪自杀。不过李孝友已死,是不是自杀已经不重要了,被黑白探打得八零七落的几个贴身随从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朝外面跑去。应该是告密去了,余不扬松了口气,把李孝友的人头轻轻地放在瓦片上,而后纵身一跃,朝凤凰山方向逃去。逃出去的随从应该很快就会把这个消息传到李皇后和李道的耳朵里,而后陈应祥和王英马上也会收到消息,造反罪名的威慑力会让他们马上停止一切行动。
余在水躲在屋檐下,并没有看见自己准夫君的人头,她已经惊恐得忘记了怎么哭,无神的目光落到那群躲在角落的一脸茫然的用人身上。“这是个梦吗?”随着一声尖叫,余在水昏了过去。
余不扬跳出余在水外宅围墙的同时,一群小乞儿从狗儿山下向临安城各个方向散去,在李孝友的死讯传遍临安的时候,他们也把一张张小报送到了大街小巷。以至于,小报里的内容马上盖过了李孝友的死讯,等到小乞儿们回到狗儿山下,整个临安城的人都在讨论李孝友的遗书。
小报只有一条消息,那便是“勾结乱党密谋造反,畏罪自杀留下遗书”。这样的小报很快也传到了李道的府上,李道看完把小报重重地拍在案台上,气呼呼地喘起来。
“爷爷先不要动气,依我看这件事情有蹊跷,计划进行得好好的,孝友怎么会突然畏罪自杀。”说话的是李孝友的堂弟,保大军节度使李孝纯。
“孝友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是很清楚的,就算他畏罪自杀,也不会留下遗书。可现在谁还管这事儿有没有蹊跷啊,李孝友是谁?他是我们李家的长孙,他谋反意味着我们李家逃不了干系。这封遗书即使是假的,到了别有用心的人手里,照样能成为治罪的物证。所以,不论孝友是否真的留下遗书,也不论遗书是真是假,都不能让那封遗书出现。”
“遗书会在哪里?”
李道想着想着,突然一拍脑袋:“这几日孝友乔迁,到余在水外宅那边去的人多,况且尸首还在那儿。先去那儿再说。”
一个李家,三个节度使。李道和李纯孝领着从三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浩浩荡荡地朝余在水的外宅开去。
到了外宅附近,李道便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外宅的四周被穿着红色军装的队伍团团围住,如此装束李道一眼就认出来是禁军。此时,禁军的殿帅郭杲正守在外宅的入口处,见到李道和李纯孝的队伍,便将手搭在刀柄的虎头上。
“此处现由禁军接管,闲者退下。” “来者李道,前来接走亡子尸首和其遗孀余在水,还请殿帅行
个方便。”禁军直接听令于皇上,李道担心郭杲是受了新皇的旨意,亦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郭杲这个直肠子竟然说:“本帅受枢密使赵大人所托在此守候,还请李将军等一等,待赵大人出来你再进去不迟。”
“爷爷,赵汝愚来了,这就坏了。”
李道不动声色地盯着郭杲,嘴角微微抽动。赵汝愚原本已是强弩之末,大势已去,到底是使了什么招数,不仅破了局,还要了他亲孙子的命。他对李家一直有意见,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此次带上禁军前来,想必也听到了孝友留下遗书的消息。也是,孝友谋反,一直想置李家于死地的赵汝愚怎么会轻易错过。想到这儿,李道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禁军本应听令于皇上,固守于大内,现在不光离了大内,还听枢密院的指挥,郭殿帅为何自降身价?难道是有利可图?”李道说着,便扶着腰刀往前走来,李纯孝和精锐在他身后坚定地跟着。郭杲见状,拔出佩剑,身后的禁军也跟着拔出了武器。
“李将军,今日若与禁军开战那便是谋反。” “禁军若在大内,与禁军开战,便是与大内为敌,确实是谋
反。可郭殿帅你现在守的不是大内,而是亡孙的外宅,说白了还是老夫的地盘呢。我想回自己的地盘,郭殿帅却不让,还说我谋反,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吧。”说着李道往前走了一步,郭杲也不相让,同样往前走了一步。二人的盔甲撞在一起,发出刀刃相接般的声音。
“李将军、郭殿帅息怒,太上皇禫祭在即,二位怎么还兵戎相见了呢。”紧张的气氛被一个声音打破,只见赵汝愚从外宅的朱门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双手被反绑的余在水。
“枢密使,你这是干什么 ,她所犯何罪,要被你这样绑着。” “李将军想必也听说了李孝友谋反的事情才会来到这里吧?何
必明知故问呢……”
李道看着赵汝愚的神态,暗忖赵汝愚应该是还没有找到遗书, 否则也不会将余在水带走。依照赵汝愚的秉性,一旦找到遗书势必会将余在水就地正法,哪还会留着他们的性命。想到这儿,李道稍稍放下心来,于是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赵汝愚带走余在水。
赵汝愚和李道,这二人都从眼神里感受到了对方的坚定,他们的表情渐渐凝重,一场夺人之战一触即发。
“别忙活了!”一个声音从余在水外宅边的林子里传出来,而后,一个人侧身出来,是余不扬。只见他慢悠悠地走到两队人马的前面说道:“遗书在我身上,此乃李孝友亲笔所写。”说罢,余不扬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在李道和赵汝愚二人面前晃了晃。李道一眼就认出来,信封上“孝友亲笔”四个字正是自己孙子的笔迹。
“你是怎么得到这封信的?”李道忙问。 “你们若是问了李孝友的部下就会知道,李孝友畏罪自杀之
后,是我把他的头颅斩下来给众人看的。遗书也是他临死前写好交给我的。”余不扬冷静地回答。
“你是何人?大家不要相信他,我哥哥定是你害死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畏罪自杀!”李孝纯往前一步,情绪非常激动。
“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把信交给赵大人,让他亲自验一验真伪。”
李道深知此时最重要的不是调查李孝友死因,而是那封信,赶忙制止:“不可轻率!你可看过信里内容?”
余不扬摇摇头。
“既然如此,就该把信给我。孝友自杀得蹊跷,信中定有说明。”
赵汝愚忙说:“信不能给他!李孝友勾结北方叛军企图谋反,信中内容关乎大宋生死存亡,应该把信给老夫。新皇上位,根基未稳,老夫要帮助新皇把叛党全部铲除。”赵汝愚怎么会轻易将这封遗书拱手让人?他这两天一直为了破解谋反罪名而劳心伤身,如今这样的机会就摆在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
“绝对不行!李孝友是我李家长孙,遗书应当交给至亲之人, 他去得急,定有许多后事要与我交代。”
“李将军,你是怕我看到了信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赵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老夫只是爱孙心切,一心想看看
孝友是否有后事交代,仅此而已。再说了,坊间传闻说他谋反不成畏罪自杀,那也只是坊间传闻,岂有证据?”
“还要什么证据,李孝友都畏罪自杀了还需要其他什么证据吗?”
“赵大人知枢密院事,没想到也喜欢听风就是雨。” “既然如此,要不……信我们都不要拿了,就请余不扬当着我
们的面读出来,怎么样?”说完,使劲地看了一眼余不扬,仿佛在跟余不扬说论交情你也应该相信我。
李道连忙制止:“不可,死者为大,遗书内容岂能轻易曝光。” “李孝友是你家的长孙,遗书的内容不让大家知道,又怎么能
证明李家的清白呢?”
“赵大人,我们李家世代从军,忠心耿耿,小女李凤娘更是嫁在君王家,哪里会有二心?又何需证明什么清白?” “李将军的话是说我污蔑你们了?”
二人一直争吵不休,再这样下去非打起来不可。余不扬神色凝重,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处境——双方若打起来,到时候自己拿着李孝友的遗书,势必成为众矢之的。此时,突然从外宅冲出来的两只狗打断了李道和赵汝愚的对话。这两只丧家犬撕咬着同一根还未除毛的羊小腿,龇牙咧嘴、互不相让。郭杲手腕一抖,将刀背朝下狠狠地砸向那根羊小腿。随着羊小腿一分为二,两条狗这才各自跑开。
余不扬赶紧借机说道:“我说两位大人,遗书在我手上,我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你们争什么争。”
李道和赵汝愚都看到了刚才狗争食的一幕,听余不扬这么一说,好像把他们比作丧家犬了,心中都有些不舒服,但又不敢当场发作。
“余不扬,遗书是孝友所写,虽然在你这里,但却不是你的私物,应该物归原主才是。”
“余不扬,一直以来你都明理知节,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啊。你是老夫麾下最优秀的黑白探,事后举荐你入朝为官,只要你把遗书给我。”
李道和赵汝愚的争执声越来越大,这不是余不扬的本意,他感觉到这样的场面已经超过了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于是不由看向远处路口——那日与在水在清和坊茶肆分别后专程去拜访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突然,路口传来了马蹄声,一辆马车出现在转弯处然后径直往这边驶来,而后在大伙面前停下。从车里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余端礼。余不扬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赵汝愚见状心里起了疑,这个时候余端礼怎么会来?难道他也想来争这封遗书?想到这儿,他马上迎上前去,想赶在李道之前套出点什么话来。李道见赵汝愚不再与自己对峙,便放下武器,双方之间的氛围稍稍缓和了一些。可李道见赵汝愚和余端礼打招呼的模样,心中又惴惴不安起来。此时此刻,这个老家伙出现在这里到底是帮谁的?
余端礼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朝着李道微微颔首,这算是对李道痛失爱孙的问候。
余端礼、赵汝愚、李道三人官阶相近,亦不存在上下级关系, 只是余端礼在这种局面下突然出现,想必是有备而来,赵汝愚和李道都表现得十分尊重。
“两位大人少安毋躁,老朽今日赶来确实是有事相商,还请听我絮叨两三句。一个时辰前,我听说了李孝友的死讯,还有关于造反和遗书的种种传闻,太上皇禫祭在即,发生这样的意外实在是让人心里不安。于是我马上出来找二位大人商量,没承想都不在府上。后来我差人打听,才知你们二位都在这里,而且都快打起来了,于是便赶紧赶来了。还好,不算晚,二位只要没打起来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坊间的那些传闻我们暂且不去论真假,对我来说, 我绝对相信襄阳城的这次造反跟二位都没有关系,可既然有了遗书,万一涉及你们二位中的任何一位,那就很难说清楚了。如今朝政百事待举,正是需要你们二位这样的股肱之臣协助的时候,你们两位不管是谁被这封遗书牵连,都对江山社稷无益。” “余大人是说遗书先按而不揭,待日后再说?”赵汝愚问。 余端礼摇摇头:“太上皇禫祭之时,为了祈天保佑、恩泽万民,翰林院已经在请示皇上同意后起草赦书,准备大赦天下,以感谢太上皇一生为民、功绩卓然。想必到时候遗书所写叛乱之党也会被一起赦免。如此一来,现在揭发遗书里的内容实属多余。再说,陈应祥和王英听闻造反之事败露便已经向北潜逃,叛党之势我估计也被除了大半,已成不了气候。若真还有叛党,受皇恩感化,日后肯定还能继续为朝廷社稷效劳,李大人,你说是吧?”
“没……没错。”李道尴尬于余端礼将这样的问题抛给自己, 有欲盖弥彰之嫌。
“两位大人,所以老朽斗胆提议,两位看在太上皇的份儿上, 这封遗书要不就烧了吧。”
还没等赵汝愚回过神儿来,李道便叫道:“甚好!余大人提议甚好,我同意!”
“我不同意!”赵汝愚看着余端礼,这位内禅伊始的伙伴,中途不见人影,现在又来当事后诸葛亮了,于是加重语气,“我不同意,谋反之人不除,如河堤之蚁穴,总有一日还会危害江山社稷。赦不赦是皇上的事情,查不查是我的义务,余大人,我跟你不一样,我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内禅前夕,如此绝佳的扳倒李家的机会他又岂会轻易放弃。
余端礼面露难色,艰难地迈着步子来到赵汝愚面前,低声道:“你是想借助这个机会铲除李家的势力,为赵挺再搏一把对不对?赵大人,你可知道此番若没有这封遗书的出现,你还在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呢,而内禅没了你这个主持,很有可能就会不了了之。这封遗书只能救你一次……”
赵汝愚看着余端礼,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李家若是谋反为何要舍近求远,还找了王英、陈应祥这样蹩脚的角色?别忘了李家可是有三个节度使,真要造反,他们祖孙三人揭竿而起岂不是胜算更大?更何况李孝友是怎么死的,畏罪自杀?他为何在李孝纯援军赶到的时候,在他马上就要得救的时候畏罪自杀?这些都说不过去……”
赵汝愚举起手臂,示意余端礼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姓赵,难道我做的事情会害了皇上吗?实不相瞒,是他李家想借陈应祥谋反而陷害我在先,目的就是要阻碍内禅,我为什么要饶过他们?”
“那你又怎么知道,李孝友不会在遗书上说你才是襄阳造反的幕后主使呢?他李家人既然这么想阻碍你内禅,完全有可能以死来完成对你赵汝愚的最后一击。”余端礼的话好似一道闪电,令赵汝愚眼前一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孝友用命写下的遗书会有人不信吗? 到时候只要陈应祥一口咬定是受你指使,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要再说了!”赵汝愚咬牙切齿,瞪着眼睛,露出一股狠劲,好像大敌当前。
太阳从地平线缓缓落下,夜幕由远及近慢慢地把余不扬一个月来走过的地方和足迹吞噬个干净。李道和李孝纯带着人马走了, 赵汝愚和郭杲也带着人马走了。冷冰冰的气息弥漫在剩下人的心上,一时无话。余不扬无法直视侄女的双眼,只能低着头。
“想杀了我吗?”余不扬问余在水,把刀插在身旁的土里。 “余不扬,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怕死的样子很男人?没错儿,
我真想杀了你,一刀捅进你的心窝子。”说罢,她快步走到余不扬身边,拔出刀抵在余不扬的心口上。余端礼见状赶忙伸手劝阻,不过还没等余端礼开口,余在水的刀又放下了。
“我真的恨死你了,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不过,我狠不下那个心。”余在水的语气悲哀起来,“但我不会这么快原谅你……你害我孩子没了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在水……”余不扬已经泣不成声了。 “你什么都别说了,节度使怎么突然就成了反贼?怪就怪我余
在水没有这个命。我算是看透了,其实不管是节度使还是反贼的遗孀,临安终究不是我的家。只有在衢州,我待着才踏实,我要回家,明天就走。”
“在水……”余不扬趴在地上,眼泪鼻涕和黄泥土混合在一起,任由泥水糊满整张脸。
“在水……”在一旁静看了半天的余端礼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现在要保全自己和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李家断了关系,我派人送你回衢州好不好?”由余端礼送余在水回衢州是最好的办法,余不扬感激地磕起了头。
余在水看了一眼余端礼,点点头,又马上把头别到一边去了。余端礼见余在水同意,赶忙叫随从将她扶上自己身后的马车。
夕阳西下,大地仿佛一片死海,波澜不惊。余不扬不清楚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满是结块的泥巴,仿佛一张冰冷而又粗糙的面具。
不知什么时候,余端礼坐在了余不扬的面前。 “李孝友的那封遗书,你是怎么做到以假乱真的?”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李家的人有皇后那个大靠山又怎么会畏罪呢?李孝友是你
杀的。”
“没错儿,是我杀的。杀了他以后,只是在书房案台上随手拿了一封他的亲笔信而已。”余不扬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
余端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恭喜,你的计划到目前来看相当成功。”
余不扬用指甲抠下黏在脸上的土块,因为土块与皮肤撕离的痛觉,他表情狰狞,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昨天为什么突然找到我,让我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提议将遗书付之一炬了。凭赵汝愚的性子,李孝友死后,他势必会借势为自己洗清罪名,而李孝友是北上联系陈应祥之人,赵汝愚自然会从跟着李孝友一同北上的余在水身上下手,余在水肯定受不了赵汝愚的手段,最终只有一死。而有了遗书,就给了赵汝愚扳倒李家的希望,找不到遗书他肯定舍不得杀了余在水。而当李家人知道有遗书这回事的时候,也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在水,毕竟她是最有可能得到李孝友遗书的人。这么一来,赵汝愚和李道都想得到余在水,那么余在水的命肯定就能保住了。至于, 为什么要让我说服双方烧掉遗书,那是因为遗书是假的,必须烧掉。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余端礼说完,眼睛往身后的马车瞟了一眼,马车帘子随之一抖重新垂了下来。刚才的那番话余在水已经听见了。
“其实你这么做不光保住了余在水的命,还解救了赵汝愚,让内禅得以顺利进行,着实是大功一件啊!”
“余大人何必说这么多,真假对错有那么重要吗?” “真假对错,哦,还有黑白,这些当然重要。你要记住,也许
有些人能左右利益、左右局势甚至左右他人的命运,但永远左右不了真假对错,左右不了是非黑白。”
二十七天,来临安整整二十七天。一张张脸孔在余不扬的脑海快速地浮掠而过,有些人笑着笑着哭了,有些人哭着哭着笑了,有些人享受着荣华富贵实则内心凄惨,有些人看着冠冕堂皇实则偏重私欲。天下大势会变,时运会变,人心会变。
“当然,余大人说得对,可左右不了的东西本身也会变化,有些人可能到死都不会明白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那是因为人心变了,也许这些人太过于追求利益,抑或太过于附和趋势。”
余不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记着就好,来,这是你要的度牒。”余不扬从余端礼手
里接过度牒,像当初保管余端礼写给他的举荐信一样,放进衣襟里,用手轻轻地拍了拍。
“你要去哪里?”
余不扬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一步,朝余端礼叉手道别。而后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之中。
大宋绍熙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晨,在凤凰山南麓专为祭奠大行皇帝搭建的明堂外面,郭杲有序地安排着禫祭和内禅的防务。大明堂内,太上皇的棺椁在中间摆着。棺椁正对着一座高台,高台上架着淡青色的帷帐,历经三朝的太皇太后吴氏端坐在帷帐之内。帷帐之外,当今皇帝没有来,李皇后也不在场,离棺椁最近的是太子赵扩,文武百官在他身后跪着。高台之上还有一人,那便是韩侂胄。他趴跪在地,即使是趴着,也比在场的文武百官高出好多。
枢密使赵汝愚起身站在大行皇帝的棺椁前,向坐在帘后的太皇太后平静地述说过往各种事情,请吴氏定夺。
“皇帝因病,于今不能执丧,更无法上朝,又御笔亲写‘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八个字。可喜的是,皇帝依旧心系天下,以苍生为重,全力支持立储事宜,如今皇太子赵扩已入主东宫。太皇太后,现今要怎么办?”赵汝愚面颊微紧,他并不想把赵扩说得那么好。
吴氏回答:“皇帝既有成命,相公自当奉行。”
赵汝愚轻道一声“喏”,便命人拿出事先拟好的诏书和衮冕来。在文武百官齐声高唱贺词的声浪中,赵汝愚扶起哆哆嗦嗦的赵扩。
“恭请新皇登基!”赵汝愚大声唱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附和道。
似乎只是几个弹指的时间,经世甚久的太皇太后和位高权重的赵汝愚就越过了皇帝,将大宋的皇权顺利转移到了赵扩的手里。
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可赵扩怯场了。“怎么是我?”
他感觉身后有千万束炙热的目光盯着自己,既害怕又不自在,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最终瞥向高台。此时,高台上的太皇太后已为新皇让位,青色的帷帐不知何时被换成了金色的华盖。一切就是这么不可思议。赵扩的眼前出现父亲疯疯癫癫的样子和母亲的厉声警告,他甩甩头,担心这是不是多疑的父亲为了试探自己才设的局。
所以,当宫女要为他释服并换上礼服的时候,赵扩说什么都不同意,他绕着柱子躲避,一心想着逃跑,多少内侍阻拦都不管用。老谋深算的枢密使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出,一时不知所措,只能在一旁以人臣的姿态劝说:“天子当以安社稷、定国家为孝,今中外忧乱,万一生变,将置太上皇于何地?”可赵汝愚掷地有声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冲了上去,韩国戚抢在所有人之前抓住了新皇帝的胳膊,和他一起在柱子边乱转。内禅已经成功,他再也不必躲藏起来,为新皇更衣,没有谁比他这个 门知事更合适的了。赵汝愚看着拉在一起转圈的二人,既像韩侂胄在拉扯帮衬着新皇帝,更像无助的新皇帝拉扯求助着韩侂胄。赵汝愚心里“咯噔”一下,因内禅成功的喜悦一扫而光,笑容逐渐消失。虽然在场没有一个人说话,但赵汝愚清晰地听到有人轻声地告诉他丢了什么东西。打从新皇登基一开始,小小的 门知事就抢在了枢密使的前面,赵汝愚心里泛起一阵不安的涟漪。
最终,混乱被太皇太后的一声断喝结束。她命人取过礼服,喝道:“我来给他穿上!”
赵扩仍然不停地躲藏,韩侂胄的身体成了他新的柱子,他绕着韩侂胄喊着:“告大妈妈,臣做不得,做不得!”
太皇太后大声喝令他站定,取过龙袍,亲手为他穿上。她看着这位新皇帝,突然间流下了眼泪:“我见你公公,又见你大爹爹,见你爷,今天却见你这模样。站直来,要有点皇帝的样子!”群臣见老迈的太皇太后流下眼泪,纷纷侧目,不忍直视,有些老臣甚至啼哭起来,赵汝愚的心也凉了半截。
新皇帝登基的过程似乎非常缓慢。在仪式开始的时候,阳光从明堂的东侧大门照射进来,仪式结束的时候,阳光已经变为从西侧大门照射进来。原来明亮温暖的东侧一片阴暗,原本一片阴暗的西侧则明亮温暖。内禅闹剧的收尾就是登基闹剧的开始,在场的所有人,谁又能说得清楚自己做得到底是对是错,是黑是白?
太上皇下葬,新皇登基,疯皇悍后移驾重华宫,这一切有条不紊,就像内禅一样迅速异常地进行着。当禁军带着内官向皇后问起一直由她代管的传国玉玺的时候,李凤娘惊讶又愤怒:“新皇帝是谁?”当得知是自己的儿子坐上了皇位,她越发惊讶,愤怒却变成了毫无掩饰的喜悦。她虽然不明就里,但干脆地交出了玉玺。于是,在夜色给凤凰山拉上帷幕之前,皇权变更的所有事项都已完成。疯皇被内侍从龙榻上抬起,又在重华宫冰冷的龙榻上放下,也未改侧卧的姿势。李凤娘忽然发现,没有玉玺傍身,身旁这位被自己逼疯的官人才是依靠。在李凤娘触到自己身体的那一刹那,疯皇突然转过身来,抡起手臂,一个巴掌将她打倒在地。李凤娘抬起头,看着以前那个一直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皇上,似乎换了一个人似地盯着她。眼神对视中,很快败下阵来的是李凤娘,跪在地上,膝行至疯皇的龙榻前,抱着他的手臂将头埋了进去。疯皇伸出手轻轻地爱抚着李凤娘红肿的脸颊,轻声细语地安慰道:“好啊,好啊,是吾儿,吾儿是皇帝了。”李凤娘抬起头看着疯皇,疯皇正看着房间内还来不及撤走的太上皇画像,脸上苦笑的表情交替着,最终寂寥地望向南内的方向。
临安的夏天是多雨的季节。轻绵的细雨再一次湿润了整个临安。西湖宽容地接纳了所有投怀送抱的雨滴,正如被迫退位的太上皇宽容地接待了过宫前来探望的新皇帝。当新皇的帝辇从御街上经过的时候,街两旁的人都忍不住偷偷打开了格子窗,窥视着新皇帝的队伍。在一处沿街的宅子酒店里,曾经拿着小报痛哭的老士大夫看着过宫的队伍,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今天比昨天好,将来肯定能比现在好。”欣喜和安心的议论声和雨声一起交织着传到了新皇帝的耳朵里。
赵扩即位后,改年号为“庆元”。赵汝愚、余端礼、韩侂胄等有翼戴之功的大臣皆有拔擢。赵汝愚升为丞相后,请旨召回留正,与其同心辅政,又建议重用朱熹、彭龟年等怀才者,以安定朝政。
韩侂胄本欲借此功获取节度使之职,但赵汝愚与韩侂胄二人关系在内禅前夕因为立储的事已出现嫌隙,赵汝愚认为“外戚不可言功”,只升了韩侂胄一阶官职,授为宜州观察使。韩侂胄大失所望,对赵汝愚怀恨在心,并暗地培植势力。朱熹多次向赵汝愚进言,认为韩侂胄不能得罪,应该厚赏而不让其参与朝政,可赵汝愚却不以为意。
事实证明朱熹是对的。赵汝愚小看了韩侂胄的能量,从他拉着赵扩绕着柱子跑的那一刻起,韩侂胄就得到了赵扩的绝对信任。果不其然,在日后的党争中,韩侂胄渐渐胜出,最终以一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说服赵扩贬谪赵汝愚,还禁止朱熹等人担任官职,参加科举,史称“庆元党禁”。
韩侂胄虽为了权谋不择手段,但登上相位后追封岳飞为鄂王, 追削秦桧官爵,力主北伐金国,史称“开禧北伐”。此举一改国内惧金投降的风气,但因为韩侂胄任人唯亲,朝中缺乏将帅之才,最终导致北伐失败。譬如,吴曦在韩侂胄的推荐下开始执掌兵权,升为参知政事的余端礼多次表达“吴氏世握蜀兵,今若复令承袭,将为后患”的忧虑,可这样的忧虑并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后来,吴曦任四川宣抚使,兼任陕西、河东招抚使,至此手执西南兵权,回到了朝思暮想的蜀地。朝廷对吴曦委以重任,而回到蜀地的吴曦一扫在临安被压制多年的阴霾,决心报复朝廷,叛宋投金,接受金国蜀王的诏封,不幸被余端礼言中。幸运的是吴曦称王仅四十一天就被诛杀。
投敌的吴曦死于正义之士的诛杀,心醉权谋的韩侂胄也将会在另一场权谋中死去。而赵汝愚和余端礼虽被贬,但一直兢兢业业,最终病死于任上。余端礼被追授少保、郇国公。赵汝愚被追赠太师、沂国公,后又追封福王,进封周王,为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历史分得清黑白,那些心怀天下的人最终会被天下人记住。
九溪杨梅坞,杨小眉和陈韶仪早早地起了床。小眉站在门口朝天上看了一会儿,对陈韶仪说:“今天会有好日头呢,酒窖里的酒糟可以拉出来晒,这样又能腾出地方酿新酒了!”于是二人开始生火烧水,将上好的杂粮倒进蒸屉。以酿酒为业的杨梅坞家家户户飘起了炊烟,粮食的香味弥漫在乡间。
“四郎真心狠啊,说走就走了。”陈韶仪一边拌着杂粮一边说,表情却是轻松的。
小眉将酒糟撒到竹晒垫上回答道:“可不是嘛,我们亲姐妹十几年来都没在一起生活过,好不容易能安心过日子了,结果她又走了。”
姜夔早早地叩开了残醉酒肆的木门,一大早就喝了起来。内禅结束以后,黑白司便解散了,赵艮因此也不太与他联系。还有吴曦,换了一个皇帝他的心思也跟着换了,以前只顾着低调的他如今也把心思都放在干事业上,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姜夔还听说新皇帝对韩侂胄相当倚重,而韩侂胄和吴曦的这层关系也让人们纷纷猜测:这位信王吴璘之孙、定江军节度使吴挺之子回西蜀的时日已经不远了。
姜夔猛灌了一口酒,感觉这些事情这些人曾经离自己很近,现在又离得很远,说不清道不明,不如酒实在。
正在姜夔喝酒臆想的时候,一位高瘦的姑娘牵着一匹老马出现在酒肆的门口。
“店家,给我备一些赶路的干粮。” “要酒吗?”
“酒有!”姑娘拍了拍挂在马背上的葫芦,贴着“舒眉露”标签的葫芦直晃荡。
姜夔摇摇晃晃地凑到葫芦前闻了闻,嘿嘿一笑:“这是好酒啊!哎?姑娘,我看着你像一个人。”
“像谁?”
姜夔看着姑娘,只顾着嘿嘿笑,而后突然转头对店家说:“店家,给这姑娘再包上两斤东坡脯和炙鳗,我请客。”姑娘也不推辞,爽快地收下,跨上老马就准备走。
“姑娘,斗胆再问一句,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西蜀。”
姜夔沉沉地“ 哦”了一声,眼神略带着孤寂。“ 到西蜀去了。故人何处去?从此山高水长不相见……”姜夔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姑娘奇怪地看着这位洒脱的白袍醉士,他的话相当莫名其妙, 她听得云里雾里。要在以前,她肯定会好奇地问上两句,不过今天她只是稍稍地皱了皱眉头而已。临安去西蜀,长路漫漫,她必须快马加鞭。
“驾!”老马迈开了步子。
姑娘拿起葫芦灌了一口酒,也唱了起来:小楼昨夜又东风…… 唱着唱着,之前她和余不扬交心的场面又浮现在眼前。
“去西蜀?”
“西蜀从军!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说的话吗?”
“第一次见面……在北瓦?你让我说出在水的下落。”
“那个时候,我悄悄潜到你身后,你唱完了词就说,偏安江南,纵使有万般美景良辰,也是虚设,好儿女就该投军戍边,马革裹尸。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我脑子里一直重复着你说的这句话。”
“我忘记了,你当真?”
“我要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我要让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一切都有意义!我看到御街上处处都是西蜀招募士兵的告示,看到那些告示还有激奋的太学生们,我的心好像就被点燃了。”
“唔……”张本笑着呼了一口气,“话本里说,戈甲从军易, 风云识阵难,你啊,破不了临安的风云阵,倒还真的不如……戈甲从军去西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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