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来临,人们对亡故亲友的思念愈加深沉,街道上总能看到拎着祭奠用品、面带哀色的行人。高振麟也不由深深想念起杨红叶。
迫于形势,他无法回北平,只能在西安遥祭。同时,他还要去给薛吉、大翠和白庚善上坟,这些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灵魂,都曾为了他的蛰伏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每每想起那一张张曾经鲜活的面孔,高振麟心里就剜着痛。
然而无论是遥祭杨红叶,还是去给白庚善上坟,他都不能带着曹茜茹。幸好现在曹茜茹怀了孕,基本上下班之后回到家就足不出户,也给了他行事的空间和自由。
他还有个心事,就是自打回到西安,他就一直托人打听晓光、晨光父母的坟墓,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埋在哪里,他只能在家设了香案,让晓光祭奠他们。他要让晓光永远记得自己的父母。
就在高振麟坐在办公室里,沉痛怀念着这些逝去的亲人和战友之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来一听,是张孟良从北平打来的长途,他忙抬眼向门口瞧了瞧,不由庆幸这个时候童钊不在办公室。
“你等下。”他起身几步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又快速回到座位,压低声音道,“好了,说吧。”
张孟良说:“振麟,有个事儿我向组织汇报了,现在得到同意要告诉你,我在查找真相的过程中约高廷祥见面时,也差点被他的人杀害。”
高振麟心中暗惊:“真是我爸干的?”
“可以肯定。”
拿着电话筒,高振麟直摇头,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为了给高亚麒报仇,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只听张孟良又说道:“你知道吗?你父亲已经完全倒向了日本鬼子,我们的人发现这个几个月来,有日本便衣在你家附近晃悠,就连你爸出行也有人保护。”
话说到这里,高振麟就已经知道他爸是个汉奸了。他重重闭了下眼,问道:
“组织上对这个事的处理意见是什么?”
“我们要锄奸的。”
高振麟再次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才睁开:“我知道了。”
“另外,我这两天得到消息,因为听说你哥的棺材运回了北平,日本鬼子要搜捕我们,凡是我们活动过的地方都变成了危险之地。”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父亲打电话来说起这事,我会想办法打听看他有何行动。我得了情报怎么联系你?”
“好,我等你电话。”
放下电话,高振麟心情很是沉重,突然就觉得如果继续待在这间屋里,自己会被压抑得要爆炸,便收拾了桌面,走出办公室,去跟曹天浩请假。
从站里出来,他坐上人力车直接去到霍家北面的荒地,让车夫在路边等他,他走进去到了薛吉、大翠的坟墓前。
坐在墓碑前,他望着远处看不清的山头,继续道:“现在组织上要惩罚我爸,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可说到底,他毕竟是我爸。但这些事儿我不想告诉淑珍,更不能让茜茹知道,就只能来跟你诉诉。我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完,高振麟仰头看天,长长地叹口气:“我到底该怎么办?”
但是,没有人回答,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偶尔有风从身边呜咽刮过。
他拿出烟,点上,狠狠嘬了一口,把烟吞进去,再徐徐吐出,这样反复几次,也还是不能吐出他心里的烦闷。那根烟一会就抽完了,高振麟抱着头,继续说:
“兄弟,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难吗?我以为锄掉我哥,就再也没有比这更难的事儿了,可现在我爸又这样,难道我要再去把他干掉吗?不是我没有立场,亲情面前,谁能保证每次都可以做出正确的抉择?要是真有这样的人,他就得做到冷血,要做到六亲不认,你说,那还能叫个人吗?再怎么说,我面对的是我的父亲,是他生育了我。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父亲为了报仇,竟然杀害我们的同志,这一点我也没办法容忍。”
把心里的矛盾说了出来,高振麟似乎感觉好受了一些,他站起来扶着薛吉的墓碑:“你走了,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们从前那么默契,一起做事根本不需要多言语,一个眼神就能互相明白。哎,真希望我能再遇到像你这样的朋友。”
说完,他对着墓碑鞠了三个躬,这才慢慢走出来,坐上人力车回到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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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自家院门前,高振麟深吸了几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组织好脸上的笑容,这才推门走进去。此时晓光还没放学,曹茜如也还在站里,只有齐淑珍和二嫂正坐在堂屋前择菜。两人见他这个时候回家,都不禁有些意外。
他略一思索,坐到桌前,对她们俩说:
“我爸因为我哥死了,认定是北平地下党干的,就设了圈套要杀北平地下党的人。张孟良他们开始还不信,就约了我爸,结果也差点被他算计。”
这话就像是往平静的小院里扔了个炸雷。齐淑珍和二嫂都满脸惊愕地看着他。
“我爸现在成了个汉奸。”高振麟声音低沉,“关键是他现在还和日本宪兵队勾连,要进行大搜捕,打算对北平地下党斩草除根。”
惊诧过后,齐淑珍问:“张孟良还说什么了?”
高振麟摇头,视线下垂:“我想他是要我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可能要锄奸。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高振麟深深蹙眉,停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我想了好久,已经想通了,在大是大非面前,是要大义灭亲的。所以如果组织上派我去,我会完成任务。”
“这样,先别急,今晚你和延安联系一下,听听他们的指示。”齐淑珍道。
高振麟点头,站起来,沿着走廊慢慢往后院走去。
他步履沉重,背影萧索,两边的肩完全垮了下来。齐淑珍看了很是不忍,便对二嫂说:“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他已经锄掉了哥哥,现在又轮到他父亲,搁任何人身上,这事都百般为难。”
“嗯,他的确很难。”二嫂说。
进了后院北屋,高振麟感觉浑身乏力,就去到卧室,外套一扔,直接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翻来覆去很是心烦,就拿起烟抽了起来。
***
曹茜茹接了晓光回到家,却被齐淑珍悄悄告知:“振麟今天心情不好,可能在睡觉。”
满心讶异的曹茜茹轻手轻脚去到卧室,看到高振麟躺在床上,正睁眼看着蚊帐顶发怔,便轻轻转身,打算离开,结果被高振麟叫住。
曹茜茹走过去,坐到床沿,看着他,不问,也不出声,只默默地陪着。
高振麟拿出一支烟,曹茜茹给他点上,他嘬了一口,道:“你还不知道,就在我们结婚那天,我哥没了。”
见曹茜茹惊讶地瞪大双眼,高振麟继续说:“是共党干的。我爸为了给他报仇,在过年的时候两次设圈套要杀害北平地下党的人,没有得逞。他现在靠着日本宪兵队的保护过日子,这样一来,他就坐实了汉奸的身份,共党只怕是要锄掉他的。”
“这些消息你是从那里得知的?”
“北平站的人告诉我的。”高振麟对曹茜茹撒了一个谎。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
“听说我爸担心共党对他下手,找了宪兵司令部,现在我家周围都是便衣,共党应该一时没法下手。”
“可这也不是长远之计,要来的总是会来。”
“是,我还没往家里打电话问问我爸的打算。”
“你想救你爸?”
“救?我能怎么救?就算他告诉我了我也没法救。”高振麟又嘬一口烟,吐出烟雾,“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也没给我一个电话,要不是北平站的人给我说,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晚上打电话问问吧,你毕竟是他儿子。大哥没了,他们可能就指望你了。”
“哎,我爸这人有时候做事是不顾后果的。”高振麟叹了口气,又道,“再说大哥没了,我回不去还有麒麟呢。”
“麒麟不是说要去上海吗?”
“我想我爸不会再让他去了。”
高振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在痰盂里灭了烟头,坐起来说:“这都过了几个月了,他们也没什么事儿,我想问题不大。”
高振麟起身穿上外套,和曹茜茹一起出了卧室,看见在外面做作业的晓光,他说:“晓光,走,去吃饭了,吃完晚饭再做作业。”
放下笔,晓光抬头看了看高振麟,也没说话,就跟着他们往前院去吃饭。
***
傍晚,雷义拿着个小布包来到杨家。
杨妈妈招呼他:“小雷来了,晚饭就在这儿吃。”
雷义答应着,举了举手里的布包说:“有同志去山西,我让他们帮着买几根三弦的弦,还真买到了,这下我可以把高飞的三弦修好了。”
说完,就把布包放在晨光正写作业的小桌上,展开来,只见里面盘着几根弦。
杨妈妈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先修好吧,等他回来就可以弹了。”看了眼晨光,雷义又说,“晨光,一会儿我就把三弦修好了,你愿意学吗?”
晨光好奇地指着墙上挂着的三弦问:“就是那个东西吗?”
“对呀,你想不想学?”
“嗯。”晨光点点头,“我听高大大弹过。”
雷义取下三弦,找到适合的那根弦,装上去,拧着弦轴紧了紧,试着拨了几下音,又拧拧另外两根弦的轴,然后坐到床沿上拨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