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说:“你去延安两年多,就像失踪了似的,我们都以为你早就暴露被共党给毙了。”
说着,王家春走过去一屁股坐到桌边的凳子上,瞅着高振麟往里走两步,坐去床沿上,接着说,“再不然,就是在那边站稳脚跟了,却没想到你这大过年的跑出来。”
“站稳脚跟?”高振麟咬了咬后牙槽,冷笑道,“他们盯得太紧了,我在延安哪儿敢动弹,不然早暴露了。”
“那个小孩呢?”
高振麟伸出手,向王家春勾了勾右手食指,作势要烟抽,口中道:“在延安呢。那个小孩不是有个弟弟吗?”
“是啊,在老曹家里养着呢,天天和曹小姐形影不离的。”王家春掏出烟卷盒,伸长了胳膊递给高振麟,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要说啊,小孩在延安可遭罪了吧?”
高振麟从盒里抽出一根烟,夹在唇间,就着王家春随后递过来燃着的打火机,狠狠地嘬了一口,吐出烟雾,才点头。
下一瞬,晓光的样子出现在高振麟的脑海里,然后和他想象中晨光的模样叠合在一起。
他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叹了口气,对王家春说:“我这是没结婚,就当上了爹。”
这一句话,看似牢骚,实则是高振麟的真情流露,只是别人哪里看得出来。
“对啊。”王家春笑起来,“不过你这招挺好,也多亏用这个小孩做掩护,才没让你过早暴露。”
想起晓光,自然就会想起杨红叶,高振麟心里流过一丝暖意,嘴上却对王家春说,“早暴露、晚暴露,也总是会暴露的,共党太厉害了。”
“你是怎么被发现的?”这本来是王家春见面要问的第一个问题,现在看高振麟放松下来,这才问起他。
高振麟把早已准备的话说出来:“有人要来指证我。我倒不认识他,但是听说他认识我。然后上头说要找我谈话,我就趁着谈话前还没定我身份,跑了。”
“一群草包。”王家春骂了一句。
高振麟佯装生气:“你这是骂谁呢?”
“我不是骂你,我是骂那个指证你的怂包。”王家春赶紧解释,“你这次回来怕是日子不好过啊,当初他们派你去延安,就没打算你能活着回来啊。可现在你回来了,我估摸着会把你撂一边的。”
“那有什么办法?我保命要紧。我不回来,难道等着共*党确定了我的身份,来抓我,拉去枪毙?”高振麟脸上一派苦恼样子。
这话倒是把王家春给问住了,面上神色似乎有点理解他。
也只片刻后,只听王家春嘿嘿尬笑两声:“你和他们的情况不一样,老曹估计会理解你的处境的。”
紧接着,王家春又问:“你身上有钱吗?”
高振麟点点头:“有点钱。”
王家春从身上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子,伸指在里面捏出两块银元,想了想,又摸出三块,然后把布袋扔给高振麟,说:“拿着吧,我身上现在也只有10块,给你5块。到了西安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回站里。你呀,也幸亏在这里遇见了我。”
“谢了!”高振麟接住袋子,放进衣兜:“还没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在这附近执行任务,有人报告说看到有个大高个的人从延安方向来,他们一说大高个我就想到是你,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过来探探,结果还真是你。”
“你的任务就是把要去延安的学生拦截下来,对他们进行培训,然后再让他们进入延安?”
王家春点头,笑:“这个你也知道?”
“知道一些。”高振麟也跟着一笑,“可你们却不知道,那些经过你们拦截培训后的学生到了延安就会主动自首,你们这样做根本没用。”
王家春无奈地笑了笑,在油灯的昏暗光线里露出几颗牙齿:“我早说过这样不行,可是戴先生压着,非要西安站去执行这一计划,老曹哪里敢违命?我们这些下面干活的人更是没辙,只能尽力去完成好这个任务。说来说去,也是戴先生急于想让我们的人潜伏进延安,能有啥法子?”
听王家春发起了牢骚,高振麟也附和道:“这过年过节的,也不让消停。等我到了西安,先申请一个假期,回北平压压惊。”
“要我看啊,你想恢复原职,还真得找你父亲出面斡旋,不然老曹肯定不会再启用你,再说老秦也不会放过你。”王家春说,“也亏得你父亲在戴先生跟前还是说得上话的,不然……”
见王家春顿住了,高振麟紧跟问一句:“不然怎么?”
“不然要是依了老曹的脾气,打发你走得远远的,自生自灭去。”
高振麟心里明白,依他对曹天浩的了解,王家春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不过,他也是做了准备,如果军统西安站长曹天浩不用他,他就得找戴笠,无论如何不能让站里废了自己。于是就道:
“不过就站里的事儿,何必惊动戴先生。”
“上面有人说话和没人说话可不一样,这个你是知道的。” 王家春循循善诱,“在我这儿看,你真的很难再取得老曹的信任,何况还有个老秦。”
确实,高振麟即便能顺利回到西安站,如何重新获得站长曹天浩的信任,以及如何与老秦周旋等都是他亟待考虑的事情。
老秦叫秦思明,从前一起在汉训班时就跟高振麒不大对付,做事处处想压他一头,眼下这情况,能不来落井下石,高振麟就谢天谢地了。
正说着,听到有人轻轻敲门,王家春说:“进来。”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门外站着一个人影。高振麟看着门口的陌生人没说话。来人越过王家春的肩膀睃了一眼高振麟,又看向王家春。
知道这人有话要说,王家春便起身走出屋。
来到屋外,那人轻声说,“有个人好像是延安的,跟着他来这了。”边说着话,边拿眼睛看着屋里,意思是高振麟是跟踪目标,“要不要干掉那个人?”
王家春警觉地道:“那个人看见我进他这屋了吗?”
“应该没有。”
“他是逃跑出来的,可能引起了延安警觉,便跟着过来这里的。”王家春想了想,又说,“跟踪到了这个地方,估摸是好回去汇报了,应该不碍事。”
来人应声离开了。王家春重新回屋里,见高振麟也不怕冷,脱了袜子在看脚底板的血泡,就说:“这一路你可是遭罪了。有人跟踪你,知道吗?”
高振麟讶异抬起头:“不知道哇。是什么人?”
王家春说:“应该是延安的。”
高振麟不在乎地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家春听的:“都跟踪到这里了,他们怎么不抓我?”
“你能活着跑出来就是万幸的事了,别再想那么多。”王家春说,“你看今天是初一,照例该是我们哥俩一起喝几两的时候,可眼下这个地方也没吃没喝的,那就等到了西安我们再补上吧。正月里都是年,我只要在正月十五前请你也是算数的。”
“那么客气。”高振麟笑着应了,又状似闲闲地问道,“老曹回老家,站里谁在负责?”
“老秦。”
闻言,高振麟的心里“咯噔”了一声:这王家春还好应付,秦思明却是个难以对付的角色,自己回西安站的计划怕是难以顺利实施了。
他内心各种翻腾,面上却平静如水,笑着对王家春道:“你去吧,等到了西安我们再聚。”
王家春知道他走了一天路,也累了,于是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径自出了门,离开的时候捎带手关上了房门。
这人啊,一吃饱了马上就犯食困,何况高振麟今天还走了近百里地。王家春前脚刚走,他便感到一波波睡意裹挟着疲倦感席卷而来,瞬间控制了他的意识。
他勉强起身,把碗收进托盘,又拿起托盘放到门外,然后回身插上门,脱掉外衣躺上床,拉过被子胡乱盖在身上,立时便觉得眼帘就像有胶水一样上下粘在了一起,呼呼大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实,高振麟醒来时也不知道是几点,屋内一片黑暗,桌上的油灯大约燃尽了油,已经熄灭。
他习惯性伸手到枕头下面摸出怀表,可屋里没光线,根本看不清,他又抬眼看向窗外,凭着天空的颜色,估摸着已经过了凌晨四点,感觉时间还早,他就继续躺在黑暗里。
视线朝着看不清的屋顶,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杨红叶哄晓光睡觉的情形,两只眼睛慢慢有些湿润。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点后悔接受这个任务,觉得自己不应该离开他们。
然而转念他也明白,这条路无论是怎样的过程,他都必须得去走,何况既然做出了选择,给出了承诺,他就一定会坚持到底。
再回想起昨晚王家春的出现,以及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知道国民党军统西安站对自己已经有了不信任,那接下来的工作难度会加大,任务变得更加艰巨。
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决定暂时不再去想,于是重新合上眼睛,很快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