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烈士遗孤的身份,延安组织上很重视晨光的到来,还特批了一些粮食送到杨家。
刚到那几天,一到晚上,只要看见煤油灯,晨光哭着要回西安,两三天后,大概知道不可能实现,就开始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哭。但通常等第二天吃过早饭,雷义就会来接他去四处玩,要么跟一帮小孩子一起堆雪人、打雪仗,要么到老乡家看羊,他便会很快又开心起来。
几天下来,晨光就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又觉得有趣,所以白天过得特别欢快,夜里躺在床上,哭完鼻子又会期待第二天的新鲜事物,慢慢也就习惯了延安的生活。
有一天,雷义带他去看结冰的延河,路上试探性地问:“晨光,我送你回西安好吗?”
晨光就会仰起小脑袋,用不解的眼神看雷义:“为什么要送我回西安呢?”
“那你想不想回去?”雷义继续试探。
晨光歪着头想了想,就记起了晓光对他说的话,便道:“我等哥哥回来。”
“你可以去西安找哥哥啊?”
“我不。”晨光执拗地道。
“那你昨天晚上哭鼻子了吗?”
晨光低头看着地面,慢慢往前走着,低声嗫嚅:“晚上……没有电灯。”
雷义笑着伸手摸摸晨光的脑袋:“等你过段时间习惯就好了。这些天想阿姨吗?”
“想。”
“那想回去吗?”
“嗯……”
“要不这样,过完年我送你回西安,怎么样?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哭了,好不?”
晨光没回答,却反问:“哥哥会哭吗?”
雷义说:“他不会。”
晨光听了就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今晚上不会哭的。”
“没事,你想哭就哭吧。”
“我哭了,你就会马上送我回去吗?”晨光抬起脸,见雷义摇头,就又低头说,“我知道哥哥想在西安,想待在叔的身边。”
“这是谁告诉你的?”
“哥哥呀。”
两个人此时已经来到延河边,冬阳照在身上,把地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拉得很长。因为是冬天,河面结了冰,让河道显得有些窄,却依旧让晨光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晨光,你就留在延安好吗?”雷义歪着脑袋,笑眯眯看着晨光。
没吱声的晨光弯腰捡起块石子往冰面上扔,看着那石子滑出老远,这才抬头看雷义:“要哥哥说换回去,我才能离开。”
“嚯,这么听哥哥的话?”
“那当然!”晨光也笑了,“姥爷和姥姥不喜欢我留下吗?”
“他们喜欢。”雷义再次抚摸着晨光的头发,说,“只是我们都担心你不习惯延安的生活。”
“可是我想放羊啊!嘎子哥说过了年就带我去放羊,要是回了西安,就不能放羊了。”
雷义呵呵笑了。嘎子是冯松有的儿子,今年11岁。自打晨光来了延安,冯松有就给嘎子安排了每天去找晨光玩的任务,两个孩子相处很是融洽。小孩子的快乐有时候很简单,有伙伴、有得玩就不会想家,即便有时候会想,就像晨光那样躲在被窝里哭哭,哭累了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又是快乐玩耍的一天。
“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会杀一只羊,就是嘎子养的羊。”
“我知道,嘎子哥对我说了,所以我们给它使劲喂草,让它长胖点,就有更多肉吃了。”见雷义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晨光仰了仰下巴,又说,“嘎子哥说了,上学的时候还会带我去更远的地方玩。嘎子哥在给我补课,他说要是我在延安上学,那样就可以跟大家伙儿在一起玩。”
“嗯,看来你和嘎子能玩到一起,这很好。”雷义高兴地点点头。
几年前,雷义曾见过晓光和晨光的父母,当初知晓两人遇难也很遗憾,因此这些年对晨光也很惦记,更希望晨光在延安可以很快乐,直到看到晨光来延安这段时间的变化,就放心了。
下午,雷义带着晨光去到报社,要摄影师给他们两个拍一张合影。晨光见到摄影师拿着的相机,很是感兴趣,一直站在旁边看摄影师怎么捣鼓这个神奇的机器。
摄影师姓严名文康,留着一把大胡子,戴着一副像玻璃瓶底那么厚的眼镜,给那张有些严肃的脸增添了几分趣味。这严文康平日里见人都是笑呵呵的,一笑就露出整齐而白净的牙齿,但只要一工作起来,就变得很严肃。
见晨光这样,严文康就笑:“你想学拍照吗?”
晨光一愣,看着摄影师问:“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摄影师把胶卷放进照相机里,一边手动摇着把柄,一边道,“给你们拍完照片,回头等我洗印照片的时候你来,我给你看照片是怎么来的。”
晨光听了,一下手舞足蹈起来。雷义在旁边说:“小子,还不拜师?”
“什么是拜师?”
“站到叔叔跟前去,鞠个躬,叫一声师傅,以后他就会教你怎么照相、怎么洗印照片。”
雷义话没说完,晨光就跳到摄影师跟前,弯了个腰,叫了一声“师傅”。
严文康大概没想到晨光这么听话,哈哈一笑:“你这样拜师,我就是不想教你也得教了。”
雷义附在严文康耳边简单说了下晨光的情况,严文康听完,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伸手摸了摸晨光的头:“你后天晚上来找我,我们一起洗印照片。”
严文康和雷义都没想到,一次这么偶然的机会,和一张照片结缘,居然对晨光的未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令他成年后走上了和严文康同样的道路,成为一名出色的摄影记者,这是后话。
拍完照片,晨光就请求留在报社并跟着严文康出去拍照。雷义看他对摄影这么感兴趣,就同意他去了,自己回到了社会部。见到陈茂鹏,被问起晨光的情况,雷义便做了汇报。
“那这样。”陈茂鹏听完喝了口水,对雷义说,“等振麟再和我们联系的时候,你就回电说晨光来延安后变化很大,并且他本人想要留在延安,组织上也同意,让他们放心。”
“晨光在延安倒是不会有问题,可晓光在西安就比较麻烦。如果被人发现他不是晨光,振麟很可能会暴露。”
陈茂鹏沉思了片刻,道:“西安有‘古城’和振麟,我们也是可以放心的。”
***
从腊八开始,西安城里就到处弥漫着新年的气息,过了小年,那年味更是在冷肃的空气里越聚越浓。
因为上次严重的枪伤,高振麟出院后头俩月都没去站里,一直待在家里养伤,接近腊月时,才开始去上班,但偶尔也会因身体不适而请假休息。现在晓光来了,他更是一连请了几天假,就整天和晓光一起读书、逛街、吃饭、睡觉。
金老板还把自己养的鹦鹉送给晓光,让俩人又多了一个新的乐趣。
有天曹茜茹回家,进了后门,就看到这一大一小俩人头碰头在喂鹦鹉,她感觉这情形像极了一对亲父子,场面很是温馨,便站着不动,没去打扰他俩。直到被那“父子俩”发现了,她才笑意吟吟地过去,要晓光跟她去前院洗手,准备吃晚饭。
吃完晚饭,齐淑珍和二嫂把熏腌了很久的腊肉条从灶头顶的挂钩上取下来,逐一放在温水里清洗,待洗干净之后再上锅蒸熟,用来充当过年时候的硬菜。晓光哪里见过这东西,好奇地待在厨房,一直等着肉熟。
高振麟和曹茜茹笑着由他在那里等。两人回到后院北屋,曹茜茹说:“这要过年了,我想带着晓光去舅舅家先拜个年,看看他能不能看出来这不是晨光。如果他那里没问题,那么在其他人眼里就应该不会有问题。”
“嗯,我看晓光这些天还没捂白,不过等过完年估计就差不多了。”高振麟说,“我明天去薛吉那里借辆车,载着他等在站门口,让他先悄悄认识一下站里的人。这样再去你舅舅家就更保险了。”
第二天上午,郭出和孔凡照例来到高家后门所在马蹄巷的南口,站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郭出朝巷子深处看了眼,用力扔掉手上的烟,转头很有情绪地对孔凡说:
“妈的!童钊使唤人倒挺利落的!这都过去几个月了,也没发现高振麟和曹茜茹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不怪他这样,只能怪高振麟和曹茜茹都太精。”孔凡说。
“精?能有多精!监视这么久了,真要是通共,再精也会露点马脚的。”郭出不以为然, “那辆电波车也是白来了,没起到一点作用。听说过年后这辆车就要回重庆了,真是那样的话我们也可以歇一下了,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看来你是不相信他们通共。”
“你信?你倒是一直紧跟童钊和秦思明,可是有发现吗?没有吧。”郭出来气地说,“这眼看着过年了,不行,我要提出撤销监视行动的要求。”
“要我说,你也别冒这个头,万一抓不住共党,再被他们泄密,上面调查下来可是掉头的事情。有任何错,童钊都会怪到我们头上,他是不会负责任的。不过话说回来,我看童钊虽然一直坚持,其实他心里也是没底,所以我估计就算你不说撤,他也会在过年前撤销行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