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偌大的操场上,风有点大,将他的白袍吹得鼓起,有几个路过的女生回头看,还有一个女生拿出一个白色壳壳的东西对着他左右看。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东西叫手机,这个时代人手一个。
他跟着谢韵娓来到街上,她在一个卖食物的摊贩前停了下来。
真应该感谢她,是她的指尖血沾染在血珀琴的琴弦上,让他在漫长的封印中得到生机,再次被唤醒。是的,他是古琴上的一根琴弦,曾受仙翁度化,有了灵性,可幻化为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不过,这个地方的空气似乎不怎么好。
谢韵娓指着铁盘上被烤得焦黄的小丸子,看着小贩一个个装进小碗里,撒上佐料。她把小碗放到鼻前深深地闻了一口。
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他悄悄地抚了抚肚子,忽然觉得饿了。
望着陌生的城市,他有点迷茫,眼前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马车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装着四个轮子的铁壳壳,这玩意儿可比马车跑得快多了。这是哪朝哪代?或是他随着血珀琴辗转到了另一个国家?他都不得而知。他只好紧紧跟着那个女孩——他重返人间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希望能得到答案。
不远处,谢韵娓将刚刚吃到嘴里的小丸子吐了出来,皱了皱眉,将剩下的全扔进了垃圾桶。她擦了擦手,站在公交站台上等车。
车来了,等车的人蜂拥而上,她上了车,微微侧身,穿着牛仔裤的屁股轻轻蹭了蹭读卡器,读卡器发出一声清脆的“滴”声。
他紧随着她上了车,司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呵斥道:“刷卡。”
刷卡?明白。他马上心领神会,也学了她的样子,微微侧身,用臀部蹭了蹭刷卡器。不过那玩意儿并没有响。
司机忍俊不禁:“没带卡你蹭什么蹭啊?”
车上几个女生嗤嗤地笑起来。他一头雾水。
谢韵娓皱皱眉,起身,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在读卡器上一晃,“滴”,然后又装进自己的口袋,不以为然地说:“不用谢,我叫红领巾。”
“多谢,红领巾。”他终于开口说话,心里暗想,不让人谢,还说了自己的姓名。
这一次车上的人都笑起来。
她没好气地打量着他,讥讽道:“你这是演戏走火入魔了?”
他皱皱眉——她说话太快,口音奇怪,虽然他见到她之后,她一直主动对他说话,但他基本都没听懂。
车上的几个女生又拿出手机对着他拍起照片来,以为他是附近的大学生,一边拍一边搭讪:
“你是戏剧学院的学生?在拍戏?”
“还是在玩COSPLAY?扮相好帅啊!”
“我要拍照发个朋友圈,嘻嘻!”
她们在说什么,他也完全听不懂,只好牵动嘴角笑笑,一转头,与谢韵娓的目光迎上,他又慌乱地移开,将目光转向窗外。
那女孩有一双明亮如鹿一般的眼睛,带着天真和无辜,皮肤很白,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头发高高束起,像一条马尾一样在脑后晃来晃去,是个漂亮女子。当然,她比起细辛稍逊一筹。
细辛,细辛!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跳出来,他的心一紧,仿佛被一只手揪住,隐隐地疼起来。那诀别一幕如梦中的一个剪影,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那一日苍穹被黑色流云铺满,寒流压境,细辛瘦弱的身体被重重的枷锁束缚,她头发凌乱,眼睑低垂,嘴角一丝血迹已干涸,凝结成暗黑的血块,一袭青衣迎风猎猎。刽子手严阵以待,一柄法刀发出凛凛寒光。“刑人于市”是统治者手中的法宝,每年秋决,无数歹徒和败者,贪官和冤魂被斩首示众,血迹被黄土掩埋,头颅被悬挂于此。细辛,又将是一个冤魂……
“XX路到了,请从后门下车。”公交车广播传出机械的女声。
他从一个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发现谢韵娓已下了车,他连忙几步紧走,也跟着下了车。
她悠悠荡荡地进了一家菜场,他尾随其后也走了进去。
菜市场里花花绿绿,琳琅满目,除了苋菜,冬瓜,韭菜,芹菜,葱姜,其他的他全不认识,他们景昭国根本没有。他咽咽口水,想起细辛煮的豚骨汤饼,更觉得饿了。
等谢韵娓从菜市场出来,手里多了两个大大的袋子。袋子看上去很重,可她的脚步却快了点。很快,她在一个美丽的花园前停了下来,腾出一只手,又拿出一张小小的卡片,对着一道小门晃了晃,小门打开,亭岗里穿制服的保安对她行了个礼,和善地笑了笑,她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他有点看懂了,这有点像他们景昭的路障和壁垒。呵呵,人家玩剩下的。
他径直走上前,被保安拦了下来:“你是哪栋楼业主?没有门禁不能随便进,如果是客人,那叫朋友来接你。”
保安哥哥,你在说什么?一根来自古代的琴弦根本听不懂。
他悻悻然走开了。
几分钟后,他出现在这所花园小区的围墙之内。作为一个异类,隐身和瞬移这种基本功他还是有点。
小区里高楼林立,树木繁盛,曲径通幽,放眼望去,那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
黄昏时分,每一家的厨房飘出饭菜香味。
他茫然地在小区走着,兜兜转转,迷路了。
不知谁家在炖肉,一股奇异浓郁的香味飘来。他循着香味,在一户人家的院子外停下来。
唉!吃不到,闻一闻也是好的。
防盗门忽然打开,谢韵娓穿着拖鞋提着垃圾袋一路小跑出来,将垃圾扔进了甬道上的公共垃圾桶,然后又迅速跑回,正要关门,一只手忽然飞快地挡住门,她一回头,看到了他。
“又是你?还不回家去?跟踪我?想干什么?”她杏眼圆睁,口气不甚友好。
他咽咽口水,清清嗓子,决定放下面子,说:“无以为食,饥馁煎迫,困乏无力,望贻一饭,吾必重报。”
“呃!”谢韵娓吃了一惊,“演戏走火入魔?背什么台词,说人话。”
他暗忖,恐怕是地域有别,或是时代差异,她可能没听懂,就像她说话他也半懂不懂一样,于是他又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无以为食,饥馁煎迫,困乏无力,望贻一饭,吾必重报。”
“说人话。”她没耐心了,打算关门送客。
“饿。”他说。
早说啊!这一次,她心领神会,马上眉开眼笑,调侃道:“噢?想蹭饭啊?算你有眼光,可是今天你就没口福,不能给你品尝本大厨的手艺了。我约了人了,等下我帆哥哥要来吃饭,你快走吧!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呢!”
正要关门,手里的电话忽然响起,她忙做出一个“嘘”的动作,接起电话:“什么?你不来了?我做了咕嘟肉哦!不来了?……那好吧!你忙吧!”
谢韵娓的脸上,晴转多云,多云转阴。
没有比被人放鸽子更沮丧的事了。她悻悻地,抬头一看古装美男还站在那里,转念一想,有如此美男共进晚餐也不错啊!于是展颜一笑,打开门:“便宜你了,进来吧!”
少年有些局促地迈步进来。
灶头上的蓝色火苗舔舐着一只精美的砂锅,砂锅正咕嘟咕嘟冒着香气。谢韵娓美滋滋地用汤匙舀起汤咂了一口,还用手故意将香味朝他的方向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到底是哪个学校的?干嘛跟着我啊?要不是看你长得像好人,我才不会让你进来蹭饭。”
“名字”,他听懂了,也是,半天了,也没做个自我介绍。
“余名曰离弦子,景昭人氏。……”
话音未落,就被谢韵娓打断:“说人话说人话。”
沟通障碍。
他犯了难,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笔墨之类的东西。很快,他在厨房里,发现了一个刷油的小刷子,墨是没有,餐桌上有一杯水,正好可以代替,餐桌光滑可鉴,正好用来写字。
谢韵娓一看他的架势,恍然大悟,连忙制止:“哎哎哎!可别把我的餐桌给弄坏了,你这是要写字?不会说普通话?不会吧?外地人?还是外国人?”她愕然地张大嘴巴,后知后觉,迟疑道,“你,不会真的是古代穿越来的吧?”
他一脸无辜,她也无计可施,只好哆哆嗦嗦地找来纸笔推到桌,上下打量着他,后退到一米之外:“写吧!写吧!”
少年握笔的姿势如大师挥毫泼墨般自如潇洒,又自有一份优雅矜贵,落笔力透纸背,笔触古朴典雅。字很快写好,递给谢韵娓看,她懵了。这写的什么玩意儿啊!小篆,文言,干什么!考我啊!
她眉毛一挑:“哼!我可是考古系的。”
不过,考古系的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谢韵娓是个学渣,她毕生的理想是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最大的优点是厨艺一流,考上考古系只是阴差阳错,所以,这张纸条,她看不懂。
情急下,灵光一现,她拿出手机,对着纸条拍照,马上传给贝妮,发微信消息:“亲爱的,翻译下这段古文,在线等!急急急!”
贝妮可是考古系有名的文学少女,谢韵娓的死党闺蜜,很快,她发来语音回复:“这是干什么?你帆哥哥又给你出难题,要把你打造成香草美人啊!又是古琴,又是《离骚》。”
“《离骚》我学过,这个到底什么意思?”
“不是离骚,胜似离骚啊!这段文的意思大概是,血珀仙琴上的一根琴弦,受仙翁点化,有了灵性,沾染凡人指尖血可幻化为人,名叫离弦子,他来自景昭国,他现在很饿,想吃饭。嚯嚯嚯,哈哈哈!谁写的?脑洞很大啊!景昭古国,真的存在过?我记得贾教授在课堂上提过。”
“回头再说,拜!”
谢韵娓虽然是学考古的,研究的是和死人有关的学问,可她从来不相信什么鬼怪和神灵,只当是这少年和她玩笑,于是依然笑嘻嘻地说:“别逗了,穿越片看多了吧!不就是蹭个饭吗!搞得那么神秘。不说你是谁就不给吃,请回吧!”说着,她推推搡搡,打开门,下了逐客令。
这时,灶台上的锅忽然噗噗地往外冒水,溢锅了,谢韵娓低呼一声:“哎呀!我的汤。”她忙松开了他,要去挽救她文火炖了一个小时的骨头汤,不料,她刚刚移步,那少年忽然如电影特技加身,一个瞬移,从门口到了厨房灶台,掀开了锅盖。
站在门口的谢韵娓,脸慢慢地变得苍白可怖,她将少年突然出现在琴房到现在种种事件联系起来,终于有点相信了。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魂飞魄散地鬼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她打开入户门,闭着眼撒腿就跑,一睁眼,她被那少年拦腰截住,两人已置身门口的小花园里。少年深邃的美目如同夜幕里的繁星,无辜又委屈地望着她,说:“小生失礼,抱歉!”
谢韵娓数学学得不错,她迅速计算了她从门里跑到小花园的时间,大约五六秒,而他从厨房到小花园,他是怎样做到瞬间出现在她的面前,即使是刘翔也无法做到,这无法用科学解释,那么,只好解释为灵异事件。
这个自称离弦子的人,哦不,是妖怪或是精灵,他正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厨房传来东西烧焦的味道,他指了指厨房。
她虽然还是很害怕,可是她不跑了,因为,她的咕嘟肉要糊了。对一个好厨师来说,救火就是救一道菜的命。她迅速冲到厨房,关掉火,端下炖着咕嘟肉的砂锅,一不小心,连锅带肉掉在了地上,锅碎了,肉,脏了。
她沮丧地望着地上酱红油亮的肉和喷香四溢的汤汁,想着今晚被帆哥哥放鸽子的委屈,想着这个非人非妖的入侵者带给她的惊吓,忽然“呜呜”地哭起来。
眼泪是女人对付男人最有力的武器。她哭了一会儿,发现四周没有动静,一抬眼,美少年还在,他对她的眼泪似乎无动于衷,倒是对地上的肉更感兴趣,她看到他的喉咙饥渴地滚动了一下,又滚动了一下,作为一个资深厨娘,她知道,那是咽口水的动作。
这一刻,她忽然不害怕了,一个饥饿的精灵,有什么可怕的?这一刻,她抛弃了种族偏见,冲破了沟通障碍,眼角还挂着泪花,满怀慈悲地说:“都脏了,不能吃了,要不,我煮碗面给你吃?”
美少年似乎听懂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犹疑地起身,抹了抹眼泪,开始在厨房忙碌起来,时不时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他一眼。那少年就像一个放学后等妈妈开饭的孩子,乖乖地坐在餐桌前,两只手绞在一起,两只食指调皮而焦虑地碰撞着,他有点着急。
骨汤还是热的,再次煮沸,加入鲜牛奶,汤水马上变成乳白色,牛肉切片,鸡蛋摊饼切丝,豌豆苗,小青菜炒熟备用,另起锅煮面条。
当她下面条入锅,少年的眼睛忽然一亮,惊叹道:“豚骨汤饼?!”
谢韵娓沉浸在做饭的快乐中,似乎已全然忘了坐在身后的人是个异类,她回头:“答对了一半,这是我自创的谢氏豚骨汤面,汤饼是什么?”
说话间,面条已煮熟捞出,将刚才备好的各种食材依次码在面上,将煮沸的鲜浓的骨汤浇上,谢氏豚骨汤面,完美上桌。
古人吃饭的样子和今人也无异,只见那少年熟练地用着筷子,先小口品咂了一口,尝出了好滋味,最后狼吞虎咽起来,秀美的腮帮像青蛙一样欢快地鼓动着,油水将嘴巴涂出好看的红色,吃得太快,汤汁不小心溅上她的脸。
这吃饭的姿态,简直是对厨娘的最大嘉奖。谢韵娓心满意足地擦了擦脸上的汁水,迟疑地问:“阿离?你真的是景昭古国来的?这个朝代,真的存在过?”
这句话他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
“是一根琴弦上的精灵?”
他吃下最后一口面,又点点头。
“那么,吃完饭,你就走了吗?”
这句他似乎也听懂了,摇了摇头。
“要怎样才能回去?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她想尽快送走这非人非怪的异类。
他皱了皱眉,这一句,没有听懂。
谢韵娓气极反笑:“原来那些穿越剧都是骗人的啊?古人和今人见了面,根本语言障碍,没法交流啊!”
她想了想,放慢了语速,双手比画,语重心长:“少年,你听我说,饭,你也吃了;天,也已经黑了,我这里不能留宿你。你,懂吗?”
他喝干净了碗里最后一滴汤,轻轻地打了一个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低头,暗暗揣摩了她说的话和身体语言,大概明白了一些,于是拿起笔,又写下一段话。谢韵娓皱皱眉,故技重施,再次拍照传给贝妮:“翻译。”
看完贝妮的翻译,她喝下的一口水差点没喷了出来,“什么?你暂时不走了?要找你的心上人?”她随手在柜子里翻出一本小日历拿给他看:“公子,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好好看看,现在是2016年,距离你那个朝代,已经过去了两千年。两千年是什么概念?你的心上人早已经变成……”她想了想,后面的“白骨”两字没说出口,改口道:“哦,也不是没可能,跟着我妈,你或许能找到她,她的……”
不过阿离似乎并不急于讨论这个问题,他眼巴巴地望着被他喝得一滴汤也不剩的空碗,有点意犹未尽。
谢韵娓看明白了,说:“没有了,明天再做吧!”说完怕他听不懂,又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文言说:“且待明日。OK?”
这句阿离果然听懂了,他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愕然,惊觉自己给自己上了套,悔之晚矣。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还是爱幻想的年纪,那种穿越到宫廷里被王爷和皇上爱得死去活来的梦也不是没做过。她从冰箱里拿了冰块敷着额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面对这个容貌绝美丰神俊秀的物种,又对她的厨艺如此捧场,她实在没理由赶走他。
阿离见她的表情有所缓和,于是再次拿起笔,准备写下想说的话,这一次被她勒令制止:“停停停!别写了,写了我也看不懂啊!你又不是哑巴对不对?”说完又小声嘀咕,“这样和哑巴也没什么区别。”
她转变了态度,忽而温柔又善解人意地说:“阿离,你只身一人来闯荡二十一世纪,不能让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迁就你啊!为了和你对话,难道全民学国学了?你要留在我们这里,可以啊,但你要适应这里,迁就这里,融入这里,深入这里。明白吗?”
“二十一世纪?”阿离又露出学渣在听英语听力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她无奈耸肩,没了脾气:“唉算了算了,明天,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