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夜深人静时最是好眠,而对宋书瑶来讲,今晚的静谧则正是她辗转不眠的一切源头。
她希望有人同自己说些什么,是合伙人付和安也好,是丈夫燕知秋也罢,是女儿的啼哭亦或是老家故人的指责争吵、公司下属的议论汇报等等都好。哪怕,是一场风雨来袭,拍打自己的窗亦可。
她很想听见些声音,证明自己还在这芸芸世间,浮游于三千红尘。
只可惜,今夜无星无月,无雨无风,唯有无垠静谧。付和安的股权退出文件就摆在她身后的桌上,他已决意离开公司,燕知秋带着家人正在千里之外享受假期,家乡曾与自己反复拉扯的故人已逝,员工们都归家团聚。今夜,独属于宋书瑶她自己。
宋书瑶来到露台临风独立,俯瞰城市的一切繁华尽在脚下犹如另个世界,直到陡然炸裂的烟花下使她猛然惊觉,五指不自觉地握紧栏杆。
抬头,仰望绽放在漆黑夜空的星火流光,她知道不论自己喜欢与不喜欢,舍得与不舍得,都已被推着跨过旧年迈入2023年的新春。又一年了,一切就如这无声无形的时间向前,温柔又暴虐地从她身上剥离着些物质一去不复返,她毫无反抗之力。
手机里收来信息,是燕知秋发来的家人合影,以及众人用视频祝福她新年快乐,询问公司的事情是否已经处理妥当,明天中午时能否飞到度假地与全家汇合。
“你也答应过我,最迟在这个新年假期结束前,我们要坐下聊一聊的。我知道,你也希望不造成对父母和孩子的影响,所以这次不要再失约了。”问候之余,燕知秋在私下很温和的提醒了她,他们之间还有一场待定婚姻未来的交涉对话需要进行,她不能再拖。
付和安也发来一句客套的新春祝福,这很不像他,因为他是个吝啬于说好听客套话的人,他认为得节日问候和言语的关心恭贺这些都不过是虚伪的情绪外交辞令,像一张纸糊的伪皮,毫无实用价值,对待不太熟的外人才会披上,对可以交心的自己人没必要。
果然,紧跟着就是下一句,付和安便追问宋书瑶是否考虑好了的询问,他已经订好机票,希望在出国之前处理完公司的全部法律事务,毕竟他做人谨慎又灵敏,能自己完成的事就不想假手委托于律师。
而从这句祝福也说明,付和安已经将宋书瑶从最亲密的合作伙伴降移到交际范围中的“泛泛熟人”那一栏,以后他们将开始保持一种浮于表面的礼貌与人际维护而已。
宋书瑶转身走回到办公桌边坐下,取出一支笔翻开属于自己的那份股权转让文件,将笔尖抵在签字的位置时又犹豫着停下,曾签过无数遍的姓名,在此时如有千斤之力压着她进退维谷。抬头侧望外面的夜空烟火,她从玻璃上看到自己在浮光掠影间的倒影,陡然觉得陌生。
2006年距今日不过十七年,仿若昨日,亦如前世,玻璃上那个眉眼间透着沉着与忧思的女性,与当初那个站在街边发传单找工作的小镇姑娘,太像,又丝毫再不像。
转眼十余年过去,一切真实刻入人生骨血铸就今日自己,可又仅如窗外那些烟花般绚烂易冷。曾有过的万般欢喜与悲伤,得到与失去,当时都大开大合地在人生中掀起波涛万丈。好时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满世界都是美好,难时怨天怨地怨苍生,认为命运总刻意针对为难折磨自己。到如今,全只是平静回忆而已,再无心潮波澜。
人生,迈不过去的那些才是爱恨,迈过去了的,也就只是人生而已。
2006年,A城师范大学旁边的街头,宋书瑶与付和安的相识始于一场追逐。
时值金桂飘香的午后,阳光明媚,薄风疏云,宋书瑶紧握着一根从街边小吃店门口抓来的扫帚追着个中年男人在街头飞快地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抓骗子。眼看中年男人就要跑远,宋书瑶要追丢对方时,一扇推开的出租车门将男人拦撞了个结实。
中年男人跌了个四仰八叉撞到路边的花坛,一个年轻人则从出租车悠然走出。
年轻人戴着耳机,手里握着当年最新款的MP4机,在地面站定后疑惑地低头看中年人,扶了扶戴在鼻梁上的墨镜,再侧头看向正飞跑而来大喊着让他帮忙将人拦住的宋书瑶。最后,年轻人选择伸手将地上的中年男人拉起,笑着摆摆手,助他迅速继续向前逃跑。
宋书瑶在跑过年轻人面前时忍不住皱眉打量一眼对方,看到对方墨镜上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以及那人嘴角噙着一丝笑容。显然,这人丝毫没有因为放跑一个坏人而愧疚,唯有机敏自私地收步退后半步,使自己避免在宋书瑶跑过时被磕碰到。
这真是一个毫无道德感的恶人呀!宋书瑶当时对他下定判词。
在擦肩而过那一秒里,宋书瑶绝对想不到,在之后的十余年间,将与这个“毫无道德感的恶人”成为事业上的亲密伙伴。他就是,付和安。
后来,宋书瑶曾认真地问过付和安,当时他不仅不见义勇为还助坏人逃跑的心路历程。付和安回答得理由十分简单实用,因为如果将那人扣下,或许能帮到宋书瑶伸张正义,但对方可能会反匡他一口,要他赔偿撞到头的医药费。而如果让中年人跑了,撞到头的事就能迅速翻篇,就算让宋书瑶蒙受些损失又如何?他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总能在第一时间做出于自己最有利的判断,在那种情况下绝对不可能为一个陌生路人充当正义之师,而令自己可能性的惹上麻烦,即便那只是极少部分可能性。
宋书瑶从来不是个运动健将,因为先天性不足导致她心脏无法负荷高强度运动,所以从小到大的体育课成绩永远不及格。而那天,她像支离弦的箭射出去,追着个成年男人不放,突破身体的极限可能,直到最终追近那人后将扫帚扔过去打中他的头,再跳起来一脚踹到他背后,使对方前扑跌到地上。
“把钱还我!”宋书瑶喘着大气跪压到中年人的背后,纠住其衣服,不顾四周经过路人的目光打量,故作凶恶地大声吼着。
中年男人是个在大学旁边贴小广告帮人介绍工作的中介,宋书瑶在一个月前看到广告后打了电话联系上这人,交了两百块钱中介费。给钱前,对方一再夸宋书瑶是名牌师范大学的高材生,学的还是英语这类热门专业,保证能介绍到有钱人家给小孩子当私教,三五天就能赚回介绍费。可是,交完钱就对方就是一个拖字诀,起初还会说在挑选,后来直接不再回复说法,再最后便发现自己的QQ已经被拉黑。
宋书瑶在学校附近已经蹲守寻找了几天,今天才找到这人。她已经不再指望能被介绍工作赚到钱,只希望拿回自己那两百块钱,毕竟那可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没钱,不可能还你,明明是你自己没被挑上,哪里还能怪我。”中年男人反驳。
“你自己承诺两百块包过工作,根本没提过还要被挑。”宋书瑶提高嗓子大声说。
尽管宋书瑶已经极力装出一幅不好惹的样子,又尽快说明情况让围观人群知道自己占据道德上峰,可中年男人到底是在性别和力量上占据优势,又气又恼地狠狠甩开宋书瑶后站起身,稍收整自己的衣裳后也换上凶恶嘴脸。
“你这样的外地丫头,头一回上大学进城吧,也不去打听一下我的名号,敢跟我横?钱不可能还,你要怎么样!”
“你这是行骗,欺诈,你别走,我找电话报警!”宋书瑶从地上站起来,连衣服上的灰尘也顾不得拍就大声还击,直指对方。
“找电话报警,呵呵,爱报你就去报,我才不等,滚!不揍你已经是我客气的了。”中年人恶狠狠的推开伸臂撑在自己面前的宋书瑶,就那么招摇且直接地走开。
宋书瑶被推得撞靠到路边的电线杆才站稳,路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或看着热闹,或感叹着宋书瑶运气不好遇上骗子,或说小女娃太没脑子轻信街边“油子”之类的评价,总归没一人出手帮她,片刻间觉得没热闹可看后便作鸟兽散。
最后,宋书瑶看到台阶上余下最后没走的,是那个早先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年轻恶人。他懒散地斜靠在街边老宅的旧门框柱边沿,还戴着那幅墨镜,双手环抱在身前,像是在晒着太阳又像是在看热闹,亦或是两者皆有。
因为发现自己在被对方打量,宋书瑶也不甘未弱地还迎目光看过去,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那年轻人一身的名牌运动装,脚上是干净的进口运动鞋,再结合他用着的MP4和能打出租车出行来看,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