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瑶太了解付和安，从细微的神色中她已看出他的目的，可面对会议桌边十几双下属的眼睛，她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得不被迫问出了一个她并不想问的问题。
“那付和总是觉得哪里不合适呢。”
“是方向。我们的竟争对手已经做了全铺展式的广告营销，线下线下，多媒体，互联网等等能想到的全都砸钱在布局了。就咱们想到的这些传统途径，对方也已经用比我们至少多十倍的体量在投入，并且做的更精细。昨天我已经联系了相熟的传媒公司询问亲一轮的报价，同类型广告位现在直接翻倍涨价，并且对方现在开始按年包量，我们再去和广告媒体方按月或季谈位置，且不说能不能谈下，就算拿到些位置又有什么意义。这像是在个污水池塘里倒进几碗清水一样，你倒与不倒，不过是浪费与否而已，哪里能治污，改变大局呢，是不是。”
“我们做精准投放，不是按量去铺，就以往的数据来看，咱们的转换量还是很可以的。付总，咱们不能因为现在对手不差钱，就自灭气焰嘛。”宋书瑶笑着，尽量轻松地希望能在会议桌上圆过面子，唯有握着笔的五指较然收拢，即是愤怒于付和安这样直接的拆台面刺，亦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心虚。
一直以来，付和安即便偶有与宋书瑶意见分歧，却也从未在面上让她下不去台，他始终是和宋书瑶站在一起，像是互补的太极。而今日他变了，不仅与宋书瑶分离疏远，还开始像是磁极的另一端与她相排斥，这让宋书瑶感觉到那种可以依靠支持的力量消失，多了股从未有过的对抗力。
“那是从前。游戏规则已经变了，就像是那名老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是不能以发展的眼光看情况，不懂调转方向顺应生存法则，那只能被自然淘汰。”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也有可能是进的那一方。”宋书瑶笑答。
付和安看向宋书瑶，他显然是不认可这一说支的，可稍作犹豫后最终还是笑了笑，后背离开椅背坐直身体，选择给自己老搭档一个台阶，点点头说：“嗯，也对，宋总的话也有道理的。”
“好了，大家散会，各自去忙吧。”终于，这场对话结束，宋书瑶松开紧握着笔的五指下达指令，长松一口气后便是愤怒席卷而来。
众人陆续离席从会议室出去，付和安也打算起身，又在遇上宋书瑶的目光时会意止步等待所有人离开后室内归于空旷安静，两人横隔着中间长长的会议桌直面而立，四目相对。
“就只是因为我要保持公司的独立性，你一定要这样吧，与我作对，令我难堪。”宋书瑶问。
“如果你觉得我诚实的向众人转述了目前的形势就是令你难堪，那么抱歉，走出公司去我外面的市场上，你会发现那儿的世界比这间会议室里的更残酷无情，更不给你喘息机会。”付和安答。
“是。我知道现在形势不好，大资本之间在厮杀较劲儿，我们没有后台，也没有强有力的股东资源支持，有种夹缝中求生存的尴尬处境。可是，那你也不能这样明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呀。难道真的直接将公司关门大吉，你就满意了吗？路是难走，可也得走下去，不断寻找新的机会和转机，我们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关关难过，关关过地走过来吗。”
“从前是从前，往后是往后。从前我们遇到的最大敌手也不过就是孙福财之流，亦或是那些难缠的政商关系，那说白了都是下层问题，只要找准对方的软肋下准了药就能破局。可现在咱们遇到的不是从前那种量级，率背景、资金盘、体量，咱们现在的对手，也就是我们还能舔着脸叫人家对手，其实人家根本都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连我们是谁都不在乎。就跟一辆卡车驶过高速公司时碾死一排蚂蚁，卡车都没觉得做过什么。”
“你就是铁了心，觉得思安没活路了，该认输赴死了，对吗。”
“书瑶，你也不用说这种气话来讽刺我。我要真这么想，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还参加这场会。我自然也希望思安活下去，希望你和我也能在这个行业还有一席之地，尽可能的找到最有利于我们和思安的一条路，在最后退潮有时候，我们是站在甲板上有望继续扬帆远船的那一批，而不是死在沙滩上。”
“你所谓的出路，就是将思安让出去，分享给其他人。”
“要么被收购，要么同意引进资本，我们没有第三条路。不管你喜欢或不喜欢，生存是第一需求。”
两人话锋来回，如短刀相接，伶俐而快速，最后各自态度明显地表明绝不动摇的立场，室内便又恢复了数秒的沉默。
“我不同意。”半晌，宋书瑶先出声。
“那，就先这样吧，多争无益，我们让时间说话吧。新一季度就按你的规划继续走，哦不，一个季度有些太苛刻，两个季度吧，正好半年时间。咱们半年后见分晓，到时候再来看今天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你再来想这些坚持是否有意义。”付和安淡淡回应，似乎对宋书瑶的倔强着并没有多少意外，翻腕看表后抬手扣起自己西装的扣子，说：“我订了位置和安娜吃饭，该去接她了，就先下班。”
“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下班时间。”
“我再多待半个小时，对公司也没什么意义，即改不了天更换不了地。我先走，倒是能节省一趟高峰期堵车的时间，更实用高效。放心，我会让人事按我请假处理，在薪水里扣除成本。”付和安笑了笑，转身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自顾地先行离开会议室。
看着会议室的人打开再合上，宋书瑶感觉到无力，扶着会议桌面缓缓坐下，望着面前空空的会议长桌，忽然觉得陌生极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怀疑自己是谁，现在做什么，她现在的坚持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付和安所说的每一句话虽然刺耳，但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是时代变了，游戏已经升级，她对新规则处于一种无力的茫然境地中。
一切不出付和安所料，仅仅过了半年，思安在常规主体业务面上出现负增长。
看着摆到桌面的报表，宋书瑶总结过往，忽然才意识到，不论是从前的苦心经营，还是积极的学习别人，那些努力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改变不了眼前的本质危机。资本的雄厚力量在行业中的作用突显出来，她不得不承认，比一腔热血与激情更现实，客户的流失与市场的缩小成为必然。
宋书瑶主动找到付安和商议对策，直到深夜还留在公司没有离开，付和安时不时翻腕看表，偶尔搭上三言两语，但基本不会多说什么，更多只是聆听。
“国内市场不行，那我们就加大力度在海外，还有我们起家的工厂资源，还有低端服务业等等，我们可以下沉到二三线市场……”宋书瑶转动着笔提出想法。
“是，那些还是赚钱的，要不是有那些业务在持续赚钱，你以为这一年多亏损下来咱们吃什么喝什么呢。现在五城的分公司，就算是什么都不干，只养活在职员工，维持正常运作，每月都要有几百万开支。书瑶，你看账比我多，你应该更清楚。”
“最不济，那就放弃分公司，陆续撤了，先收小盘子，活下来再图后路。”
“书瑶，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世界变了，游戏变了，现在那三两家头部资本垄断行业已经成定局。顺他们昌，逆他们亡，就是现在唯一的规则。现在是那几家资本还在厮杀烧钱，争个你死我活抢地盘，这时候咱们还有点价值，真等到江湖一统一家独大的时候，咱们连卖个价的资格都没有，只有等死。”
“你就想好了，非要卖了公司走人？”
“市场变化让公司面临转型危机，但咱们转不动，是冒险改革可能最后一无所有，还是安全地收钱离场，我……选后者。”缓了缓，付和安别开目光，说：“安娜家里现在什么都没了，她不想再留在国内，我已经答应她会尽快安排好一切，带着她和孩子去国外开始新生活。”
宋书瑶错愕地听着这个决定，半晌都再问不出下一句话。良久，又想起当初安娜在婚礼上的那一番“人情”请求，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并非他们的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决断。
“你想这个决定很久了吧。”许久后，宋书瑶靠到桌边缓缓出声。
“是。其实，当初我那样急着想提升公司数据的时候，就想和你说了，我纵容谭珑，急着想把数据做到最大化，就是为了以看起来最漂亮丰厚的资本拿出去，谈个好资本方，卖个好价格收手离场。不过，没想到谭珑会把事情办砸成那样，而那之后你又逆风翻盘，我就没好再提。”
“说起来，竟然是我又耽误了你几年，硬拖着你又做了那么多事。直到现在，你才终于说真话。”
宋书瑶叹息着笑出声，摇了摇头，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可陡然间一股恶心的气息直涌上来。她忍不住捂着嘴朝外跑去，却已来不及赶到卫生间，就只能近找了垃圾筒吐得昏天暗地。
当晚，宋书瑶被付和安背着下楼，再紧急送往医院。还以为是食物中毒之类的事，结果一察却发现原来是宋书瑶怀孕已经数月有余。
在医生责备付和安一点不关心妻子时，付和安尴尬的赶紧摆手，解释称自己是她哥哥，然后匆匆忙忙去外面接赶来的燕知秋。隔着玻璃，看到燕知秋与宋书瑶相拥庆祝的欢喜模样，付和安若有所思，双手插入口袋悄然离开。
付和安主动去找了父亲付威，约他在家中庭院小酌，生平第一次向付威询问人生建议，眼下自己到底该不该执意离开。付威喝着小酒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其实也没活明白，人到暮年才发现从前在意的、固执的，其实都不过那般。
“到头来，我居然很羡慕你母亲，一辈子为自己活着。她和我差不了多少，但现在她像和我差了好几个辈儿，她还是那么熠熠生辉，眼神有光，像个小姑娘一样爱着自己和人生。她这样，才算是一生无悔尽欢吧。儿子，其实，你已经做得比我好很多了，你很好，我早就以为你傲。”
“这算是真心夸我吗，还是你年纪大了，开始信从善如流，与人为善那一套，才说起好听话了？”付和安扭头看向付威，带着些笑意反问。
“你个小子，得了便宜也不卖乖呀。你老父亲我是怎么样的人不知道吗，就算真到了过百，糊涂了，也不会为了好听而讲好听话，更何况是对你呢。”
“那就好。”
“我知道，你一直想听我说这句话。今天总算，是真从我嘴里听到这句话了，高兴了，得意了吧。”
“老实说，以前我想过无数次，有一天向你证明我不靠你也能过得风生水起，自己成就事业，让你心服口服时我肯定尾巴要翘上天，得意得做梦都会笑醒，然后还有一堆早就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要冲你讲，大意就是你输了，我赢了，我就是全凭自己的能奈青出于蓝等等。可，到如今真听到你说出来了这些话，我倒也觉得没那么得意，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无聊？终于在某种意义上战胜了我，怎么会无聊呢。你可一向是与老子头，其乐无穷的人呀。”付威笑着看向付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