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过后两日,破鲜卑营的将士终于赶到柳城,巧的是,朝廷新派的长史杨亮也是于同一日到达阳乐。
张胤分身无术,只得接了杨亮与其一起赶赴柳城。
杨亮,字德明,出身大汉豪门弘农华阴杨氏,太尉杨震后人,其父杨琦是杨彪从兄。杨亮为人沉稳厚重,年纪尚不足三十,却有长者之风,通经文,很得从叔杨彪欣赏。
朝廷能派杨亮这样的人到辽西做长史,是张胤的意外之喜。张胤与杨彪是忘年之交,常尊其为师,而且,他欠过弘农杨氏一个人情,当年杨彪曾送了一册《欧阳尚书》给他,有这层关系,他与杨亮合作起来会顺畅得多。
隔一日,张胤与杨亮、徐隆等赶到柳城,破鲜卑营将士已在张胤为他们准备好的营地中安顿下来。
徐荣、高顺、杨棱和赵芳、程普、张晟、张飞、赵峻等人已经见过面,齐聚大营等候张胤。
一千一百名军士在校场列成大阵,矟戟如林,盾牌如墙,刀剑如雪;军容之整肃,军势之强盛,虽只千人,但是杀气凛冽透甲而出,非百战精锐不能如此。
张胤和杨亮相视一眼,皆在心中暗赞:“大汉精锐,名不虚传。”
杨亮暗想:“大汉边军数次败于鲜卑,绝非军士不精,实乃朝中小人之误。”
张胤却注意到,其中不少人的兵甲破旧,显然破鲜卑营之前过的日子并不好。
徐荣头戴兜氂,身着精甲,迈步到张胤身前,行了一个军礼道:“禀将军,破鲜卑营列阵完毕。”徐荣语音浑厚有力,甚合他军中骁将的形象。
张胤点点头,道:“演阵一看。”
“得令!”徐荣转身到阵前,高呼,“变阵!”
千人队伍左右分开,踩着整齐的步伐在几个呼吸间由方阵变换成雁翅大阵。之后,徐荣指挥,又连变圆阵、锥阵诸般阵型。所有士卒动作迅速、熟练、整齐,其训练有素一览无遗。
赵芳、程普等人也暗暗点头,张晟道:“大兄,此人带兵得法,不逊于你。”
程普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为人谦虚有礼,却并非没有争胜之心。张胤将他与徐荣并列,他们既是战友,也是竞争者。
徐荣三十六七岁的样子,浓眉重须,肤色稍黑,静穆刚毅,站在那里有如渊渟岳峙。
徐荣身后是杨棱、高顺两位军侯。杨棱也是三十出头,身材中等,面白无须,头脸和他的名字相反,看不出什么棱角线条。高顺却只有弱冠年纪,身高八尺有余,壮健匀称,剑眉朗目,气质坚韧沉毅。
只一眼,张胤已经确定此高顺必是历史上统领陷阵营的那位,依据无他,只因此高顺身上时刻散发着的军人气质。高顺是和张雄一样的人,天生的军人。张胤相信自己的直觉和眼光。高顺这样的年纪能做到军侯的位置,绝对是少年从军一刀一剑打拼出来的。那气质不在刀山箭雨中打滚敖炼,绝对出不来。
“子盛带兵有方,世方、子循雄壮威武,皆良将也!我破鲜卑营有赖诸君了。”张胤对徐荣等人道。
“将军夸赞,吾等有愧。”徐荣道。
“此实言也。”张胤道,“请子盛收了兵阵吧,好生安顿。今晚让巨业、玄德摆酒,我们都去畅饮,为汝等接风。”
赵芳、程普、张晟等人皆笑。崔基、刘备掌屯田事,手中物资丰厚,又都在柳城,让他们两人摆酒做东最是合宜。
当晚,张胤大摆筵宴,辽西军中核心将领大半汇聚于柳城,将星闪耀。徐隆、赵芳、程普、张晟、崔基、刘备、李权、田楷、徐荣、高顺、杨棱、张飞、赵峻、典韦以及张雄、岳青、沈烈、王意、李蛮、渐赤乌等人皆在。
杨亮坐在张胤下首,看着堂中众将,忽然意识到:“张胤大败鲜卑绝不像朝中有些人说的那样是走了时运。看看眼前这些人,哪个弱了,随便拎出一个恐怕都能独当一面。”
徐荣、高顺、杨棱也借机与辽西诸将相识,频频敬酒,以后总归是需要互相依靠的袍泽。
席散之后,张晟徘徊不去。张胤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遣开众人,与张晟对坐接着小酌。
“恨奴有话说?”张胤将两人的耳杯盛满酒,问道。
“阿兄,母亲已来了阳乐,我再不用担心她的安危,谢谢阿兄!”张晟端起杯子恭敬地敬了张胤一杯酒。
张胤将酒饮尽,道:“你这是说哪里话,汝母即是我母。”
张晟道:“阿兄,我父亲因中山苏家而死,我曾发誓一定要报此仇。如今苏氏已垮,这仇也算是报了。该是我为阿兄做些事的时候了。”
阳球死后,苏氏几乎成了无根之萍,士阉两方都不接纳收留苏家,反而重下狠手,夺其资源、产业。加之,五方社四处打点,以各种方式打击苏家,甚至使张纯动用中山府寺的力量,向朝廷举报苏家通贼谋反。朝廷很快下旨定了苏家的罪,诛三族,家产抄没。苏威在洛阳被抓,苏家一百余口也被张纯捆缚送往洛阳,皆斩于市。只有苏双一人不知所踪。
苏家已无,张晟的父仇当然算是报了。张晟遗憾的是他没能亲手斩杀一二苏家人而已。
张胤道:“恨奴你这是何意?你现在执掌乌桓营,不正是在帮我吗?”
张晟嘴角扬起,道:“阿兄,我知你心中担心鲜卑人卷土重来。我有一计,可助阿兄摧灭鲜卑。”
“哦?说来听听。”张胤面露喜意,他没想到张晟原来是要跟他说这个。张晟向来沉默寡言,但是脑子中却很有想法,兴许真的有什么好点子也说不定。
“阿兄可知梁王彭越乎?”张晟眼中精光大盛,问道。
“当然知道。彭越聚兵袭楚,助高祖平定天下,拜封梁王。”张胤疑惑地道,“恨奴你问这个是何意?”
张晟直起身,正色道:“阿兄,我知阿兄有志灭亡鲜卑,永绝边患。今鲜卑虽败,其势仍远强于我。若其复来,辽西抵挡起来仍是艰难。朝廷的支持有限,辽西又地广人少,兵力不足,虽有阿兄秉政恢复,没有个三五年也不能见效益。我有一计,何不效彭越挠楚之法,绕道鲜卑腹地,袭其粮道、部民,戮其民,扰其心,弱其力。待阿兄军力强盛,自可一战而破之,永绝边患。”
“效仿彭越袭楚之法?”张胤眉头紧锁,起身在房中踱步。张晟此计就是要到敌后去打游击。张胤从没有想过这个事,也不知道张晟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虽然他有自信,凭着他对历史的了解和脑中的知识,可以在三两年之内将辽西发展起来。只是若真的让张晟去了草原,也就意味着将其放到了万般的危险之中。张胤怎么能舍得,他又该如何向乳母王蒲交代?更重要的是,即便不用此法,鲜卑也未必一定能击破辽西。
“此计不妥,你不能去。”张胤斩钉截铁地道。
“为何不妥?”
“太危险了!”
“阿兄,我不怕。给我两千人马,我可以假扮马贼,就食于敌,像贪婪的恶狼一样缀在鲜卑人的身后,他哪里露出了肉,我就上去狠狠地咬上一口。”
“不妥……不行……这事不准再想了!”
“阿兄……”
无论张晟如何央求,张胤就是不答应。天亮之后,张晟讪讪而回。
张胤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两日之后,张晟联络了赵芳、程普、刘备、崔基诸人又来说此事,而且众人几乎是一致同意施行此计。这种战术在以往虽然很少出现,但是众人还是看出了其中的奥妙,若真的派出一些人深入草原,那么闹得越凶、杀得人越多,对辽西就越有利,甚至可以寻机分化之,给辽西创造机会。不过,对领兵人选大家却有异议,程普更极力自荐,愿意领兵出击。张胤称要斟酌一下,压下了此事。
张胤反复考虑,也觉得张晟的这个计策还真有可行之处。如果这支队伍真的能顽强地生活在草原上,就食于敌、以战养战,不仅有可能一点一滴的消耗鲜卑人,而且很有可能拖住鲜卑人,使其不能攻击辽西,给辽西一个发展的空间。凭着居莫悉先前在鲜卑人中打下的商路,暗中输送一些粮食、装备的也非难事。更重要的是,以张胤对历史的了解,檀石槐没有几年好活了,只要檀石槐一死,鲜卑人必然会陷入内乱,到时候这支队伍也就可以返回了。
做这件事,在辽西当然是乌桓营兵最为合适,而组建乌桓营的是张晟,领兵施行此计也是理所应当。若是在后世,这种以平民为目标的作战计划,绝对是有违人权,可是在这个时代却无可厚非。就连杨亮、赵芳等本质上是儒士的人对此也并无太多异议。
数日后,处理完破鲜卑营诸事,张胤和杨亮、徐隆返回阳乐。张晟又追到阳乐,在张胤身边反复请求。
隔日,张胤无奈,出城到鹿园询问鲜于瑞对此事的意见。
日落时出城,天气渐渐有些阴沉,似乎酝酿着一场春雨。
眼看天要下雨,张胤反而心情很好。辽西种植的宿麦面积巨大,一场及时春雨兴许能使其大幅增产。
张胤道明来意,鲜于瑞捋须哈哈一笑,道:“虎头,你太过顾虑了。自古以来,战事无情,军将伤亡在所难免,平民因此而苦更是平常。子明之志吾早已耳闻,汝父曾言,子明志效霍骠骑,于旁人是苦事,于他正得其意。汝何不助其一臂之力?汝乃天降之才,亦有志清除边患,如今拜将封侯,正是展志时机,何必顾虑许多?程德谋、赵威德、杨德明,汝倚为臂助,皆赞成此事,不是他们比你更有远见,是他们比你顾虑少。”
窗外飘起春雨,如丝如线隐于夜幕之中。雨滴在屋顶凝聚,顺着檐角滴下,敲在青瓷花盆上叮咚作响,与不远处孩子们的夜读声相得益彰。
鲜于瑞说完亲自动手烧水,冲泡清茶。饮茶能清欲静心,已经成为鲜于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享受。
张胤端着茶,轻轻呷了一口,沉思半晌道:“鲜于司马洞彻世事,学生受教了。”
鲜于瑞微笑着道:“让银儿也跟着张晟去。”
张胤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鲜于瑞知道张胤已有定计,另起话题:“黍谷山重建无期,这鹿园还得用一番心思。鹿园新建,建筑多是木制,防御、防火都有太多隐患。”
“我已经命尾敦派人过来加强防卫,至于防火之事,还是要防患于未然,以预防为主,给孩子们多说说也就是了。”张胤道。
鲜于瑞点头称是,道:“那个甄逸才智卓绝,胸中有志向,是个好材料,你大可用之。”
张胤道:“虽是我举其为孝廉,但其任用还是要看朝廷安排,至于到何处任职,还是看他运气吧!”
甄逸被张胤举为孝廉后不久,就动身来到辽西。张胤已经与其见过数面,对这个人还是印象不错。虽然张胤举其也只是为了拉近五方社和无极甄氏的关系,现在看来倒也算是为朝廷荐举了一名有真才实学的人,可以无愧于心了。
鲜于瑞又道:“虎头,有一事我需跟你说说。”
张胤道:“何事?司马但讲无妨。”
“那日鲜卑人攻黍谷山,有一点很是蹊跷,鲜卑人似乎很熟悉黍谷山的地形。”鲜于瑞道。
“哦?”张胤忽然想起,纨儿也曾说起此事,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纨儿母子身上,根本没当回事。此时想来,其中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相信鲜于瑞的眼光。该是哪里的问题呢,难道是鲜卑人中有人熟悉黍谷山的地形?或者是黍谷山内部出了奸细?
鲜于瑞道:“收养的孩子多,也难免会有人被拉拢过去。”
张胤微微一惊,问道:“鲜于司马可有发现。”
“还没,此事不易打草惊蛇,汝应徐徐图之。”
“嗯,司马说的是。”
“黍谷怜、牧月等孩子年纪也已经不小了,他们的婚事你这个老师也得费费心。”
“哈哈……”张胤忍俊不禁,没想到鲜于瑞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也是啊,男孩还好说,黍谷怜、牧月、唐鸾等女孩子也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由于这些孤儿出身低贱,世家大族自然不可能迎娶她们。张胤门当户对的观念并不严重,但是在这个时代,他也必须考虑。,
“传说黍谷雨看上了楚鹤那个小子……”张胤喃喃自语,“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孩子们内部解决吧……”
“什么?”
“呵呵,没事……”
雨,一夜没停。黎明时,反而下得越发大了。
郡守府中需要张胤处理的事情太多,张胤带着典韦冒雨回城,随即派人去碣石港召回韩当。
张胤已经决定,让张晟带人去草原“打游击”,因此他要用韩当为乌桓营司马,再使凌操接替韩当为水营司马。凌操善操船,知水战,目前是辽西最好的水军将领。
张晟得知张胤的决定,喜笑颜开。对此,张胤很无语,你当游山玩水吗?深入鲜卑腹地怎么可能是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