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何凯再次来到秦书记家。
远远地,他就看到门口停着一辆中型厢式货车,几名穿着工装的人员正在小心翼翼地往车上搬运一些打包好的箱子和家具。
离别的气息,已然弥漫在这栋小楼周围。
走进院内,只见秦岚和她的母亲正在忙碌地整理着最后一些零散物品。
秦岚挽着袖子,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看到何凯进来,冲他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
“何凯,你来了!”
秦岚招呼道,“爸爸在书房呢,他特意交代了,让你来了就直接去找他,这边都是些琐碎东西,我和妈妈收拾就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何凯本想搭把手,听到是秦书记特意找他,便点了点头,伸手替秦岚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丝,轻声道,“辛苦了。”
然后转身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何凯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秦书记沉稳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只见秦书记并没有在收拾行李,而是如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仿佛外面忙碌的搬家景象与他无关。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光晕,却也更添了几分即将离去的寂寥。
看到何凯进来,秦书记缓缓放下报纸,取下了老花镜,脸上露出平和而深沉的微笑。
“何凯啊,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再以秘书的身份服务我了,趁着这会儿有空,我们爷俩好好聊一聊,说点体己话。”
何凯依言坐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又带着一丝即将分别的酸楚。
“秦书记……”
“好了,你小子,这样称呼太生分了!”
秦书记笑着打断他,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亲昵,“以前秦岚住院养伤那段时间,不是叫了我好一阵子秦伯伯吗”
何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中感动,连忙改口,“秦伯伯,其实无论怎么称呼,您在我心里都一样亲切,即使您批评我、教导我的时候,我也知道那是为我好。”
“哈哈哈哈……”
秦书记开怀地笑了起来,用手指虚点了点何凯,“你这张嘴啊,现在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糖分不低嘛!”
笑过之后,他的神色渐渐恢复平静,目光深邃地看着何凯,仿佛能穿透他的内心,“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藏着疑惑。这里没外人,讲出来吧,趁我还在,还能帮你分析分析。”
何凯深吸一口气,知道在秦书记面前无需也不该隐瞒。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向秦书记的视线,将那个压在心头一夜的沉重问题问了出来。
“秦伯伯,王文东的死……是不是真的和李铁生处长有关系?我听到一些传闻,心里很不安。”
秦书记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这是听谁说的?罗勇吗?”
何凯有点吃惊,秦书记怎么会知道!
但转念一想秦书记在云阳省的根基,他也释然了!
何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说道,“现在外面风言风语不少,都说李处长在这个节骨眼上嫌疑很大,我……我有点担心!”
秦书记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里面有无奈,有遗憾,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传闻未必是空穴来风,确实,铁生他……有些行为确实引人疑窦。”
何凯的心猛地一沉。
但秦书记接下来的话,却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不过,何凯,有些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我们省纪委了。”
“秦伯伯,您不是一直想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办成铁案吗?”
何凯忍不住追问,语气中带着不甘。
“我是想,只可惜背后的势力还是太强大了!”
秦书记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的怒意和深深的挫败感,“但有人不愿意!有人就是不愿意让我们查下去!王文东的死,就是最响亮的警钟!”
“我现在看清楚了,这潭水下面的东西,牵扯的利益集团,其能量和背景,恐怕已经不是我们云阳省纪委这个层级能够独立查清楚、撼动的了的了!”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何凯瞬间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而上!
“秦伯伯,您的意思是……上面……”何凯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不敢再往下说。
“好了!”
秦书记猛地一摆手,打断了他,脸上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
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巨大的风暴和决断,“没什么意思不意思的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提了,如何定性,后续如何处理,那是新任纪委书记和更高层面需要考虑的问题,我现在的任务,是去京城,履行我的新职责。”
何凯看着秦书记那决然的神情,知道此事已无回转余地。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心中一片冰凉。
他清楚地意识到,云阳省的政治生态,恐怕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盘根错节的地步,连上任不到一年、锐意改革的梁书记都感到阻力重重,难以推动许多核心工作。
新任的省纪委书记,看样子,中央绝不会再从本地选拔,必然会空降一位强有力的干部来打破僵局。
想到这里,何凯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一丝明悟和坚定,:“秦伯伯,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哦?”
秦书记审视着他,“真的明白了?”
“对,真的明白了。”
何凯肯定地回答,随即又想起一事,补充道,“对了,秦伯伯,昨天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我看到蔡敏了,她……她去了冯副省长家。”
秦书记听到这个消息,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
他只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是吗?她这么快就出来了?看来,能量确实不小。”
“是的!”
何凯点头,“这么看,她背后的确有些背景。”
“是啊,这年头,有背景、有靠山的人多了去了。”
秦书记的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
但他眼神却锐利如刀,“只是,如此明目张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出入省委家属院,登门拜访一位在职的省级领导……这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一种挑衅!是在向我们,向组织纪律示威!”
“我觉得也是!”何凯深以为然。
“好了,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就不说了。”
秦书记摆了摆手,仿佛要将这些纷扰彻底拂去。
他将话题转向何凯,“说说你吧,关于接下来的路,考虑得怎么样了?”
何凯坐直身体,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秦伯伯,我认真想过了,既然去不了梁书记身边,我还是想按照最初的意愿,向组织申请,先去基层锻炼一段时间,提前补上基层工作这一课。”
“我觉得,脚踏实地做点具体工作,对我未来的成长更有帮助。”
“我看可以。”
秦书记赞许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何凯啊,其实你能主动提出去基层,这是好事,说明你没有在机关待久了染上眼高手低的毛病,我知道,你心里是憋着一股劲,想真正做点实事。”
“书记,我主要是想多积累些实践经验。”何凯诚恳地说。
“我还能不知道你小子那点心思?”
秦书记笑了笑,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不过你要记住,任何人想在仕途上走得远、走得稳,都少不了基层锻炼这一课。这不是走过场,而是真正的淬炼。”
“有了扎实的基层工作经历作为根基,将来无论走到哪个岗位,都是一笔巨大的、旁人所不能及的宝贵财富!它能让你知道民生之多艰,决策之不易。”
何凯郑重地点了点头,“秦伯伯,我明白您的苦心。”
“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
秦书记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基层是舞台,也是泥潭,下去之后,如果只是浑浑噩噩,或者打不开局面,做不出成绩,又或者……上面没有人记得你、拉你一把,那你很可能就会被长久地遗忘在下面。”
“到时候,再想上来,可就难如登天了!你要想清楚,机遇,有时候比能力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