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番外-方溯
1.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乔欢最绝望的那一天，没有陪她去医院。
要不是这样，她应当就不会死得那么快了吧。
我那个时候只是着急地想着，我要赶紧找国外的专家，找治疗艾滋病的业界大佬，我要找到他们保住她的命。
我恨乔欢，可是我不想让她死。
还是以这种方式去死。
我以为乔欢还会像以前一样听我的话，会乖乖地跟着吴川去医院，等我给她找办法治疗。
但我没想到，她不想活了。
她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还在焦头烂额地跟国外医疗团队对接。
她说：“方溯，我马上就死了，你就原谅我吧。”
但我怎么说的呢？
我只觉得她已经去了医院了，就不要给我添乱了，所以我说：“你不是去医院了吗？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又要耍什么花招？”
我怕她用死勾起我的同情心，我也怕她真的死。
每当我折磨她，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模样，每当我看着她的眼泪心软的时候，我都无比憎恶自己。
我有什么资格同情她，我又有什么资格替死人原谅她呢？
宋眠总是在我旁边提醒我，不要忘记我的妈妈跟我的妹妹是怎么死的。
那个视频里面乔欢的爸爸说：“她就是嫉妒方卉有好看的裙子，所以就把她们骗回家，给我玩一玩……”
“我下不去手的时候，她说我再不动她们就要叫出声了，把刀子递给了我催我快一点……”
“她一直很会装可怜的……”
这些话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响，让我的心肠变得越来越硬了。
瞧着她流泪的时候，我只想起了妈妈她们哭着求饶的样子，所以我把烟头按在了她的眼角。
她那时候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我，一声痛都没有叫出来，只是在皮肉被烫焦的味道升起来的时候，我看懂了她的表情。
那是一瞬间的心如死灰。
我手有些抖。
但我强装出了一副狠下心来不在意的样子。
后来，她哭着找到我，说她要死了……
我那个时候真的慌了。
我怕她把我一个人丢下，我怕她不要我了。
所以我说，我原谅她了，可她怎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去问医生，医生也不跟我说。
宋眠看到我着急忙慌的样子，让我不要忘记，乔欢可会装可怜了，她擅长偷东西，擅长撒谎。
我又愚蠢地信了，我开始恨她玩弄我的情绪，所以我把她带去了别人面前，把她脱光，看她无措地蜷缩起身体。
那一刻我心想，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后来，我听了宋眠的话，把她送去了监狱。
她出狱的时候，又瘦了很多。
但我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原谅她。
直到她在电话里面跟我说：“算啦，方溯……我这辈子活得好难，但是现在，我原谅自己，也原谅你啦！”
她的嗓音难得的轻快，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真的要失去她了。
我慌了神，问她：“你在哪里！”
可她没有答话，我只听见了呼呼的风声，还有风中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歌声。
那是她小时候做噩梦的时候，我唱着哄她的歌。
唱着唱着，那歌声就停了。
随之而来的，是重物落地的一声巨响。
2.
乔欢死后一个月，我过得浑浑噩噩。
从前，即使她不在我身边，但我知道她还活着，似乎心里就安稳一些。
但她突然死了，这个世界上，仿佛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把自己关在她的卧室里，把自己关在她的狗笼里，想着，她当时到底有多难受啊。
看到宋眠信里面的真相的那一刻，我真的痛苦到浑身抽搐倒在原地没法呼吸。
我那么乖的妹妹啊，她从未做错过什么，可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给她带去了磨难。
她被我带回家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她被我关进狗笼里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还有她死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她在唱一首摇篮曲。
那可能，是她一生当中唯一残存的温暖的记忆吧。
宋眠的欺骗跟乔欢的痛苦还有我的愤怒与忏悔把我整个人如同夹在火上烹烤，坐立难安痛苦不已。
我几乎满是愤恨地冲去了宋眠的家里，想要掐死她，为乔欢报仇。
可后来我又想，我凭什么怪别人呢？
明明做下一切错事的人都是我。
是我不信跟我朝夕相处的她，反而信了宋眠跟那个恶毒的男人的话。
是我把她关在狗笼里。
是我给她吃馊饭喝臭牛奶。
是我把她扒光了丢在别人面前。
是我把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一切错误的源头都是我。
她那么痛苦啊，那么小的小女孩，从小被生父奸污，在对错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就被迫染上了病。
方卉只是想帮她，而她只是想活得不那么痛苦而已。
她被我带回了家里，被我细心呵护，她可能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救赎。
但是给她带去希望的我，也给她带去了致命的伤害和打击。
她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接收过别人的善意，她不会爱人，也不会爱自己。
就连我把这些罪行强加到她的头上，她也不会为自己辩驳，她只是以为，她真的做错了。
我们把她当做杀人凶手，她也把自己当做杀人凶手。
她夜晚睡觉的时候，总是在哭。
可是心狠的我以为，她都是在“装可怜”。
后来的日子，乔欢已经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瘦了，可我还是狠着心肠，让她睡在狗笼里。
我开不了口，总是口是心非地辱骂她，总是恶狠狠地看着她。
等她睡着以后，却又悄悄去瞧她。
我恨死了自己，也恨死了她。
她一开始还会流泪的，后来，只会一个人抱着自己，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苦难。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她的模样。
我翻出了我们从前的相册，相册里面的她都被她剪掉了。
我想她也很恨我吧，连一张照片都不愿再给我留下来。
她剪去自己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过多痛苦多恨我呢？
我强忍着悲痛，一张张翻着那些残存的记忆。
可翻到最后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相册一角写了一个小小的：“对不起，你要快乐。”
笔迹很新，都是被泪水晕开的痕迹。
她一直到死前，都没有恨过我。
她离开前，还跟我说，她原谅我了。
我不知道她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只是在那一刻，那些我们相处过的细节，那些她瞒着我的遭遇，那些她蜷缩在一起的时候忍下来的痛意，那些我折磨她的罪恶与痛苦都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朝我袭来。
我再也忍不住汹涌的泪意，跪倒在地，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想，我只能去地下再向她赎罪了。
对不起啊，乔欢。